我們像生銹的火銃（組詩）

阿卓日古

木工

開榫之后

我的舌頭漏出了疼

打眼

多少眼值得嘹望的窗口

從我身體中安放

嵌入一點酸痛

直到凹凸有致

截去石丫口多余的零部件

好像還有多余的我

流露在外

釘子

長長的釘子

在一棵棵樹上

打下一眼眼

村莊的結合部

錯落有致的人家

慢慢注入荒涼的銹斑

一顆顆釘子又露出了生硬的脊椎

多少年后

它們的丁卯成形

聽

我們忍受了

閉目眼神給我們的疼痛

抽掉多余的焦慮

最尖的地方被風吹干了

那幾粒蕎穗

躲在二姑的后腦勺上

像一只只蚊子

等著每一次的刺痛

其實用盡它們的力

就可以使二姑疼痛地抓起它們

砸向大地

落葉

落葉松動

人的腳步已不結實

余暉最后一點

躲在老人阿斯的耳朵里

悄悄發作，變成遠方的來信

走吧落葉撒滿

走吧，最后可以擱置的壩子

被騰空。

周一的路口。多看了幾眼

哆嗦的一生

多活了幾年

落幕

沿著起風的地方

收割，他的心起悲涼

讓嘴角磕絆

最后的詩意和苦蕎。

女人，虔誠地多看了幾眼

那早已，經過的送嫁路

那只剩牧場和落日的地方

沿著落下的余暉

追趕多久。多遠

才不被這暖和的陽光撇下

被不停的碎石絆倒

起身

還有多少靈魂，經過我們的摔打

而安穩

那只凌晨三點半還要啼叫的鳥

那只凌晨三點半還要啼叫的鳥

我雖不知道你來自

哪個寨子

哪棵松樹

哪個巢穴

但我知道此刻

我們都在求證朝左側臥的失眠

我們像生銹的火銃

都在為填裝火藥的碰撞

而感到難過

深秋

又到深秋

苦蕎垛又高了

荒地又年長了一些

斷裂的深谷

還有遙遠的回聲

村里的父親說想散放深谷的牛了

那群多年不見的牛

應該已經散漫地走過來了

那些廢舊的打著補丁的麻袋

在打麥場

被一袋一袋裝滿

山河在那一刻沉穩下來

鋸子

其實錐子已經遲鈍了

早已磨破了幾代人的手

其實

那群大雁闖過巨大的深谷

它們就要破碎成一節一節

無力再聚攏的錐子

其實

在二姑家門前

我坐在一個永遠也戳不破的晨曦里

被霜輕輕拍打

等時間把她放下

等時間把她放下

那個賣土豆的婦女

也會把她的土豆

放下

它可能帶上一粒塵土

它可能已經出蕊

它可能在今夜作為遺言

就讓它

在某條路口散布

某個荒廢地名的茁壯成長

退回

我那笨拙的語言

被退回喉嚨

父母的手心肯定也有這樣

復雜的哽咽

石頭開到哪里

父親的綿羊就在哪里停歇

其實父親已經跑不動了

山崗前

母親在等著

她的兒子退回石丫口

退回那個小小的火塘邊

塵世

塵世的淚水

被昨夜這心底接住

女人的心胸回答著寬廣的骨骼

大月亮如同一個朝廷更迭了

剩下的村莊迎接著故人的長路

剩下的他孤身一人度過撇下的日子

剩下的他孤身一人變成回憶

剩下孤身一人的牧場

幾年里面

唯一讓他幸福的

是屋前的那溝

沒有繼續加深他與塵世的距離

他至少通過獨木橋

完成了販鹽

他至少從對岸接回了遺物

故事

起風了

請用遺物代替

這個世界的故人

佩戴白布的車輛

遠遠駛來

大部分時間

他和他的命針鋒相對慣了

他的驅殼如何抬進他的薄命

他的聲音如何抵消

這塵世的孤獨

昨天在廣場

五十歲的婦女告訴我們

她的兩個孩子死于非命

長嘆三聲后

她說她已經沒有淚水可以悲鳴

帶著她四歲半的孫女

揚長而去

老頭

他的山

即將被牧業覆蓋

草坪上的綿羊

被石頭一樣安放

那個牧羊老頭

有限的聲音

抵達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嘴角

其實他的羊

早已像石子

被他甩出了一大截

其實我們也只是無關痛癢的過客

只是那天我們就像一群乖巧的綿羊

齊整放下塵世

齊頭朝向老頭

像他的羊群

放下牧場

無辜地看著那一聲呦呵

祈求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

數清了

他那場事故

丟失的肋骨

數清了他這幾年

行走世間所留下的蒼涼身后

堅硬的石子

練習著我的詩意

和他不愿丟棄的半截身體

那年他肯定也是一個脊梁沖天的硬漢

而今天

他在小縣城拐角處

祈求一個熟人遞送一截

再也還不上的煙

再也不敢從容而過

再一次悲涼地寫下

這蒼涼的文字

和他半截

還不上父母的軀體

蓬頭垢面

向著鮮艷的路人

投遞可望不可言的眼神

再一次心生涼意

心一冷

再也不敢從他身旁

從容走過

苦命

忙著從雪地里

撿回半截不朽的性命

從此替這冰冷的心跳

苦賭生命中出現的那些不計其數的人

還會帶著危險的苦笑

找回來，逼迫自己搬出是非。

他習慣了一個人

等著擁有一片一片的苦蕎地

黃昏靜靜的

踩著雪片遠遠而來

他習慣了一個人

吹起口哨。跟他的女人走回土坯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