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浩林
摘要: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人類在獲得更多的物質財富的同時,與自然的關系也逐漸惡化。楊克的詩歌寫作情境經歷了從田園到城市的變化,這個變化可以說也是中國社會城市化進程的一個注腳。楊克將城市景觀視作人化自然,在其中回望田園,思考人們在城市化裹挾中的命運。
關鍵詞:楊克;城市化;城市詩歌;自然;田園
自然是人類的生活環境,人類一直試圖改造自然,讓自然滿足自身更多的需求,同時卻對自然缺乏相應的補償,造成了動植物生存空間的大面積縮減和環境污染。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城市化過程中,保留自然本真面目最多的鄉土與商品經濟主宰下的城市景觀此消彼長。面對城市化這一不可阻擋的進程,楊克以平和的態度處理著詩歌與時代的關系。他關注著城市中的自然、鄉土與城市的關系、關注著與城市有關的人。
一、城市中的自然
楊克擅長在描寫城市生活時加入與自然相關的比喻和與農耕文明的歷史相關的聯想,盡管經濟的浪潮已經洗去了很多田園的風光,快節奏的生活已經淡化了歷史,楊克在寫作時還是抓起記憶中的畫面,覆蓋著讓人逐漸忘記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往昔的城市生活。這種處理方式保留著城市已有的事物,同時也用舊時記憶給城市事物增加溫馨和詩意。《天河城廣場》中,廣場里參加時裝表演的少女成為鷺鳥,三三兩兩散步。在電腦屏幕對面的博客好友是深潛的魚,車站廣場里的漫游者是誤入房間的鳥,這些都是詩人記憶中的自然在城市現實景觀的投影。
楊克還關注城市里動植物的命運。《在野生動物園覺悟獸道主義》這首詩里楊克以欣賞的眼光看待動物,同時也發覺人類制造這動物的監獄,使其在這些美麗天然的生物面前顯得丑陋不堪。“動物很美\植物很美”,“對白虎的奴役很丑陋\它們的表演很美”,人類讓動物們生存于動物園,是對他們生存狀態的一種限定,因為人潮洶涌的城市確不能讓動物們同人共享。《野生動物園》里出逃的黑豹葬身車輪,“在這個人滿為患的世界\再沒有什么庇護所\比牢房安全”。植物的生長也要受到人類的影響:《灰霾》寫了人們在霧霾天的生理不適,“這座城市假裝不在乎”,可是“《2012》、碳排放、哥本哈根”這些詞還是出現了,污染已經到了人們不能無視的地步。
在楊克的城市詩歌里,自然的本真形態仿佛影子附著在城市景觀上,以實體形態存在的,都是被人類規約過的自然變體。
二、城市與鄉土的關系
同樣是“人化自然”,鄉土保留了自然更原始的形態,也是人與自然矛盾更不明顯的一種人類生活場域。城市化侵占了鄉土原有的風景、改變了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的生活方式,鄉土卻唯有做一些無力的掙扎。《在東莞遇見一小塊稻田》就是城市化推進過程中鄉土命運的寫照。“廠房的腳趾縫/矮腳稻/拼命抱住最后一些土/它的根錨/疲憊地長著/憤怒的手/想從泥水里/摳出鳥聲和蟲叫”詩人的內心被這城市里難得見到的稻田清洗,然而這樣的稻田也不會存在太久,將要成熟的稻穗也為生存的艱難而欣喜、悲痛。鄉土掙扎地生存在城市的腳趾縫里。城市對鄉土的擠壓并不具有某種針對性,因為高樓大廈作為城里的莊稼,不僅要和各種作物爭地,還要和城市老宅爭地。鄉土擠出來的農民參與了高樓大廈的建設,與剝奪了他們原有生存方式的城市共謀。他們被迫參與消滅鄉土,離開父母子女。而做完這一切之后,城市并不能給他們一個真正歡迎的懷抱,不能提供給他們一個舒適的新家。《經過》中的民工“掛在記憶中的藍天/已經是晾在工棚外,一塊硬邦邦的舊毛巾”。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試圖融入城市,皺巴巴的西裝、沒有頭緒的暫住證,都是他們努力的印記。冰冷的現實是,他們所熟悉的家鄉話將他們與飄蕩著粵語的城市隔開。城市化鯨吞他們的鄉土,冷落他們的愿望。
當楊克將高樓比作莊稼的時候,充滿這樣莊稼的城市并未構筑新鮮的充滿詩意的鄉土,也正說明了鄉土相對于城市來說,只是消滅的對象,而不是替代的對象。鄉土的一切受到城市的擠壓,但楊克并沒將鄉土與城市的關系簡單地處理成對立。在海子那里,麥子代表的鄉土才是他心靈世界的全部。雖然住進城市,可他并不習慣城市的生活,城市似乎是與鄉土完全對立、全然分割的兩個世界。而他的感情一邊倒地傾向于鄉土,把城市完全關在他詩歌的門外。
《我的兩小時空間和二十平方公里空間》里,在城市生活的“我”突然想起了沒有進過縣城的百歲老嫗。老嫗生長在鄉土,過著和游走在城市里的異國客和本地人完全不同的生活。鄉土的封閉、自然、純粹,城市的開放、繁忙、復雜,涇渭分明,又在同一時間不同地點進行不悖地運轉。
楊克詩歌的確與時代融洽得多,部分原因也可能是楊克處在城市化快速推進的時期,商品經濟轟轟烈烈地燃燒,他切實感受著物質的豐富帶來的好處,“感官在享受中舒張/以純銀的觸覺撫摸城市的高度”。滿足人對物質的基本需求,是商品經濟很容易就跨過的一道跨欄。這一點無可厚非,楊克也因此對城市保留著欣賞。從生態倫理的角度講,人通過工具(中介)作用于自然界,人發明、制造和使用工具是用自然界反對自然界,用掌握到的自然物來反對另外的自然物。人類的生產勞動,創造了“人化自然”,推動了自然界的進化,這種進化又反過來推動社會的文明進步。雖然城市化的推進擠占著鄉土的生存空間,消磨著鄉土的資源,給鄉土留下無數瘡疤,不可否認的是,城市化同時也確實傳播著效率更高的生產方式,提供能滿足更多人基本需求的經濟生活。
三、作為城市精神港灣的自然
楊克的城市詩歌雖然也盛贊“工業的玫瑰”,但是物質洪流并不能給人以安慰,讓人找回精神的安寧。《真實的風景》直接宣告“再大的城市,都不是靈魂的\庇護所,飛翔的金屬,不是鷹\鋼筋是城市的骨頭,水泥\是向四面八方泛濫的肉\玻璃的邊緣透著欺騙的寒冷。”《人民》里,游走在城市的不是“人民”,是卑微地說話的小人物,形容猥瑣,“就像骯臟的零錢”。人們在城市中成了金錢的追逐者,物欲的奴仆。
《火車站》選取城市人流量很大的地點之一火車站來展示生活的快節奏。火車站就像發育不良的心臟,鐵路就是通向遠方的大動脈。人們都匆匆忙忙,連牧羊人也為發財從北走到南。與羊為伴的日子或許并不孤單,至少還能對著自然敞開心扉。在人頭攢動的火車站陌生人不可能在短時間產生信任,不同的語言、身份、思想、性格等體現了城市的包容開放,也增加了城市中人的孤獨感和距離感。匆匆忙忙中大家都只尋找自己的道路,這種無交流的相遇在公共場所是常態。
商業法則主導的快節奏的生活與制造寂寞的擁擠人群,將一些人擠進繁榮物質生活的黑洞,在商品社會中釋放欲望,《時裝模特和流行主題》、《情人節音樂會或借題發揮》、《你和我都有過這樣的體驗》……都在敘寫消費給人帶來的快感。但是這種快感不是長久的,它消逝之后對城市的厭惡、尋找新的心靈棲息地的渴望就會浮現。
自然成為詩人獲得心靈慰藉之處。《在東莞遇見一小塊稻田》描述了楊克在廠房附近發現一片稻田的欣喜。稻子是有生命力的,“從一片亮汪汪的陽光里\我看見禾葉\聳起的背脊\一株株稻穗在拔節\谷粒灌漿\在夏風中微微笑著\跟我交談”如此堅韌的生命不肯放棄生的希望,在鋼筋水泥鑄成的城市成為一種象征,宣告著自然在人類大刀闊斧地改造之下,仍能保存自己的本來面目,同時也讓浸泡在商品社會的人們獲得返璞歸真的領悟。
在楊克的詩歌里,自然為人類提供心靈棲息地,這不只是生態價值的證明,而且還體現了生態整體觀。依照人類中心主義構建現實世界的時候,人類往往忽視了自然的生態價值,結果除了自食過分攫取自然資源和破壞環境造成的可見惡果之外,還會發現精神世界的日漸荒蕪。楊克意識到了城市化過程中人們并未將自然視為和自己一體,因此在寫城市的景物時也會聯想到自然風物,寫城市人的精神困境以及自然對人的撫慰,體現了人與自然為一體的生態整體觀。
四、結語
在楊克的城市詩歌中,書寫了作為人本質力量對象物的自然遭遇的改造,也書寫了自然所特有的生態價值,體現了生態整體觀。楊克并未以人類中心主義或者生態中心主義的視角去表現去批判城市化過程,而是在肯定人類對物質文明的追求同時看到城市化對自然的傷害。生態詩人杰弗斯認為“人、種族、巖石和星星,它們都在改變,在成為過去,或者在死亡,它們之中沒有哪一個具有單一的重要性,它們的重要性僅僅存在于整體之中”楊克也是持有類似的觀點,他沒有將人類的利益看得比自然本身更加重要,因為二者本就是一體。人類與自然的利益關系不是獲取資源與提供資源的關系,人作為自然的產物和受惠者,對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有更加全面的思考。楊克的詩歌就體現了城市化這一人類與自然矛盾容易凸顯的過程中,人們這種思考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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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