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衣蕙帶
顧維鈞遺孀:時間催人老,美好永流傳
◎ 荷衣蕙帶

圖/春 生
她是美的,也是好的。她的美曾使諸多青年學子天天守在大學門口,只為看她一眼;她的好令兩位與她結下姻緣的出眾男子都視她若珍寶。她就是外交家顧維鈞的遺孀嚴幼韻。
嚴幼韻出生時,嚴家已經因為經營鹽業遷至天津多年。在這座空氣中略帶一絲咸澀海風味道的城市里,她度過了兒時的光陰。其父睿智開明,家族生意在他的打理下有了更大的發展。也正是因為有著高人一等的眼界,他更明白文化教育的重要性,要求孩子們在校學習之余,還要跟隨家中聘請的國文科、英文科兩位大學教師學習。嚴幼韻浸潤在這樣溫馨和樂的生活里,漸漸形成了溫婉大氣、開朗樂觀的性格。
在嚴幼韻讀完中學之后,他們舉家遷回了上海這座當時中外巨商的薈萃之地。嚴父對女兒的教育思想很前衛,他覺得女孩需嬌養,內在的氣質教養還需要通過衣飾的審美和言談舉止這些外延來展現。因此,和姐妹們一樣,嚴幼韻需要用錢時,無論金額多少,只要在賬房打條即可支取。嚴家在上海有綢布莊,布莊里最好的料子總是源源不斷地送來,在嚴家高薪聘請的幾位裁縫的巧手下設計、縫制成了上海灘最引領風尚的新衣。在嚴父的疼愛下,嚴幼韻日日華服不重復,而這樣的待遇確實配得上她的才華。
1925年,嚴幼韻進入了滬江大學學習。當時的滬江大學是第一批開始男女同校的教會學校之一,加之女生原本就比較少,時尚美麗的嚴幼韻像磁鐵一樣吸引著男同學的目光。只是這些目光并沒有驚擾到她的心,她依然安靜地上課學習,用知識豐富著自己的思想和見地。
于是很快就有人陸續上門提親了。嚴母詢問嚴幼韻的擇偶標準時,嚴幼韻說:“這個人是否有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僅要贏得我的愛,還要贏得我的尊敬。”嚴母打趣:“你花銷這么大,如果愛上了一個窮小子,要怎么生活呢?”嚴幼韻極認真地回答:“如果是我心儀的人,我愿意工作養家。”看到女兒這么有原則,父母就放下心來,一一回絕了前來提親的人,讓嚴幼韻自己選擇合適的對象。
1927年,嚴幼韻轉學入復旦。因嚴家的花園洋房離學校較遠,父親特意為她配了一輛轎車和司機。但嚴幼韻自己會開車,很多時候都是她開著車、司機坐在旁邊,儼然是一道香車美女的風景。
許多男同學為了一睹她的風姿特意等在校門口,因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以她的車牌號“84”稱她為“84號小姐”,后來有同學將英語“Eighty Four”音譯為上海話“愛的花”,這個綽號便迅速在學校流傳開來,甚至登上了當時的報紙。
她與第一任丈夫楊光泩(shēng)的相識也緣于84號。那天,嚴幼韻駕車去參加一個派對,恰好遇到了走在路上的楊光泩。
只是匆匆一瞥,她就成了驚艷他時光的那個人。他默默記下了84號的車牌,期待著能有緣再次遇見。驚喜來得很快,心中的念想還沒有平復,他們就又一次相逢了。興奮的楊光泩馬上找到和嚴幼韻相識的朋友,正式結識了他的女神。
才華、美貌和家世樣樣出色的嚴幼韻有許多的追求者,卻沒有一個能打動她的芳心。她想要的良人是那種博學儒雅也不失幽默,成熟穩重并熱愛運動的男子—顯然,與她同齡的男子大多還略顯稚嫩。而年長她五歲,已在美國獲得了博士學位的楊光泩則恰好兼具了她對未來夫婿所有的標準。
楊光泩對嚴幼韻的追求很熱烈,約會中浪漫的鮮花,睿智機鋒的談吐,網球場上矯健奔跑的身姿,舞會上優雅紳士的舞步……一點點兒攻陷了嚴幼韻的心防,他終成她內心柔軟的牽掛。
1929年,他們的婚禮成了上海灘最引人矚目的事情,前來參加婚禮的近千人中匯集了當時上海的政要名流和才子名媛。
婚后不久,楊光泩出任了中國駐倫敦總領事及駐歐特派員,嚴幼韻也迅速進入了外交官夫人這一新角色。
從萬千寵愛的大小姐到溫良賢淑的妻子,嚴幼韻轉換得很自然。這和她自小融洽地生活在大家庭中的經歷有關:姊妹情、父母愛,她深切地體會過,也就知道如何更好地去愛一個人。他們夫妻追求一致,步調合拍,甜蜜而幸福。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三個女兒相繼出生,小家庭也變成了一個熱鬧的大家庭,嚴幼韻的生活開始變得越來越忙碌。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持著少女時期的精致,無論是安排家務還是陪同楊光泩參加各種宴會,她還是那個光彩照人的“愛的花”。
但生活因為有著不可預知的未來而令人心生敬畏。1938年,楊光泩受命于危難之秋,出任了中國駐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總領事,嚴幼韻也攜女一同前往。
在馬尼拉期間,楊光泩一直忙于組織愛國華僑捐款抗日,嚴幼韻則把自己訓練成了一名優秀的管家和助手,一邊照顧著家中的孩子,一邊協助丈夫為抗戰募集捐款。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在日本飛機的轟炸下,馬尼拉也陷入了一片混亂。為了保護當地的華僑和領事館的財物,楊光泩毅然拒絕了撤離的安排。最終,他因為保護華僑、拒絕為日本人籌集物資而在受盡折磨后被殺害。
丈夫不在的這段時間,嚴幼韻就挑起了照顧領事館其他工作人員家屬的重擔,另外八位遇害外交官遺孀都居住他們家中,她們母女四人只好和一位滯留在馬尼拉的朋友及孩子總共六人擠在一個臥室。
那是一段異常艱辛的日子,嚴幼韻不僅時刻憂慮著丈夫的安危,還要面對生活的窘迫。昔日的花園在她的帶領下被開墾成菜地,她還養起雞鴨,為了減少花銷甚至學會了自己制作醬油和肥皂。即便如此也依然入不敷出,她便把自己心愛的首飾一一變賣,補貼家用。唯一留下來的只有一架鋼琴,這是她精神的寄托—有了音樂,這個家還能在令人窒息的逼仄中保留一絲安寧,對未來抱一份期望。
在兵荒馬亂的時代,最容易受到傷害的就是女人和孩子,她們的這個家里卻全是婦孺。現實的殘酷使她不得不時刻提防著災難和意外。她細心為三個孩子各做了一個布袋,里面裝著水和餅干,時刻做好逃難的準備。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1945年戰爭結束,也是在這一年,她才得知了丈夫已經遇難的消息。
沒有楊光泩的馬尼拉對嚴幼韻來說只是一塊傷心地。同年,她領著三個女兒去了美國。
初到美國,一切事務都需要她親自打理,加之要獨自養育三個孩子,她迫切需要找一份工作。恰好聯合國正在籌建,氣質絕佳又有外交經驗的嚴幼韻順利應聘為禮賓官。因為有了這份體面的工作,她的三個女兒得以受到良好的教育。
更難能可貴的是,無論在順境還是逆境,嚴幼韻始終保持著豁達的心態,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精致地生活。她常常對孩子們說:“做最壞的準備,抱最好的希望。”在她的影響下,三個女兒都非常出色。
1959年,在聯合國工作了14年的嚴幼韻退休后,已經54歲的她同著名外交家顧維鈞結為夫妻。
他們相識得很早—顧維鈞曾是楊光泩的上司,之前嚴幼韻一家到美國也是因為得到了顧維鈞的幫助。嚴幼韻做禮賓官時,因為工作的原因和顧維鈞接觸的機會也比較多,顧維鈞便漸漸被這個性格溫婉、心思細膩的女子吸引。
當時,顧維鈞正處在和第三任妻子黃惠蘭的婚姻漩渦中。黃惠蘭曾被譽為“遠東最美麗的珍珠”,在雜志評選的“最佳著裝”的中國女性中,她壓過宋美齡一頭,位居第一。只是這個知性美麗的女子缺少了一些體貼溫柔,不太會照顧人,導致兩人的感情越來越淡薄。
一次,黃惠蘭到嚴幼韻家中,看到自己丈夫旁若無人地關懷和體貼嚴幼韻,竟破口大罵起來,而嚴幼韻自始至終都靜默以對,不失儀態。那一刻,黃惠蘭忽然明白了顧維鈞和自己之間的問題。于是,她主動提出了離婚。
顧維鈞與嚴幼韻結婚后真正體會到了好的婚姻是如何令人身心愉悅,處處溫暖的。他的日常起居,嚴幼韻都事無巨細地打理。他有晚睡晚起的習慣,嚴幼韻就每天凌晨三點起床,為他煮好牛奶放在保溫杯中,并附上“不要忘記喝牛奶”的字條放在他的床邊。為了讓他上床不費力、下床剛好夠到拖鞋,她還把他的床鋪特意設置成了某個高度。
原本很嚴肅的顧維鈞在這個家里漸漸活潑起來,像孩子一樣喜歡過生日,于是這個家中除了過年過節外,另一個重大的日子就是他的生日。
老人最怕寂寞,因此他們夫妻常常宴請賓客來家中小聚。
嚴幼韻愛打牌,電話簿上常用的電話號碼就有六七十個,每周還特意安排顧維鈞也打一次牌以作消遣。雖然每次打牌,顧維鈞十有九輸,但他輸得很開心。常年做外交、漂泊無定的他終于在晚年得到了家的溫暖。有媒體采訪顧維鈞的長壽秘訣時,他常常告訴別人: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的照顧。說這些話時,他眼中蓄滿脈脈溫情,閃爍著幸福的光彩。
“這是一個漫長而安靜的日子”,這是顧維鈞最后一篇日記里的句子。這句話恰如他們的婚姻,相伴走過的26個春秋,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漫長而安靜,是那種心神俱安的寧靜。
顧維鈞去世后,嚴幼韻一個人度完余生。她說過,“人要朝前看,不糾結往事”。她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即使患上了大腸癌,她也能微笑應對,安慰子女說,自己并不是很痛。哪怕到了百歲高齡,她依舊穿高跟鞋,永遠都精致美麗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為自己口述的自傳作序時,寫了一句“每天都是好日子”。話雖樸實,但她的確把生活給她的甜蜜幸福或是磨難痛苦都看作是一種饋贈,或令人體會快樂美好,或令人磨礪心智,樂觀豁達地過好每一天,才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她是令楊光泩驚艷了時光的那個女子,也是給予顧維鈞溫柔歲月的那個女子,她用美好化解了時間這碗侵蝕生命的毒藥,歷經一個多世紀,直到112歲去世,依然美麗如故。
編 輯/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