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燮鈞
杜甫:烽火連三月,探親假抵萬金
◎ 岑燮鈞
終于,在至德二載(757年)閏八月初一那天,杜甫上路了,準備回家探親。
老實說,杜甫想家,不是一天兩天了。在這兵荒馬亂時期,他不知道安頓在鄜(fū)州(今屬陜西延安)羌村的妻小是怎樣過日子的—也許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吧。
他是去年八月與家人告別的。此前,安史叛軍西進,逼近潼關,奉先(今屬陜西渭南)受到了威脅—他的妻小正寄居在奉先,而他自己正在長安任右衛(wèi)率府的兵曹參軍。他不放心,于是回到奉先,攜家小北逃至白水(今屬陜西渭南),去投靠在白水任縣尉的舅舅。等潼關陷落,白水也待不住了,杜甫作為難民逃到了鄜州,暫居羌村。
身在僻鄉(xiāng),杜甫依然關注著時局。長安已被叛軍占領,看來是回不去了。那么,自己該到哪里歸隊呢?當他聽到太子已在靈武(今屬寧夏銀川)即位、玄宗成了太上皇,遂決定拋妻別子,只身前去投奔。
沒想到,他與家人就此一別,關山阻隔,時勢艱難,他再也無法見到老婆孩子了。因為他沒能順利到達大唐的希望所在—靈武,在中途被叛軍抓到長安去了。
到處都是軍事管制區(qū),他再也不能自由行動。好在,杜甫又老又瘦,沒人注意他,也沒人把他關起來。他只能“萬人如海一身藏”,在長安焦急地等待著時局的變化。可是,他等來的是宰相房琯戰(zhàn)敗的消息。這讓杜甫很失望,也很痛心。房琯是他的老朋友,他多么希望房琯能一戰(zhàn)扭轉乾坤啊。
但是,形勢還在起著變化:叛軍內(nèi)訌,安祿山竟被殺了。逃來逃去的人開始多起來,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消息。在杜甫的惶恐不安中,新皇帝也已南移到鳳翔(今屬陜西寶雞),離長安又近了一步。
到了至德二載四月,長安城的守衛(wèi)似乎有松動的跡象。于是,杜甫逃出長安西門,打算去投奔皇帝的行在。
這一路令人膽戰(zhàn)心驚,因為叛軍與唐軍就在這一帶對峙著。幸虧杜甫走的是深山小路,總算有驚無險。當他趕到鳳翔,向本部報到歸隊時,凄慘到了“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地步。皇帝念他不顧危險地趕赴行在,如此忠貞實屬難得,便封他為左拾遺—一個從八品的諫官。
皇帝的本意并不在于要杜甫多言多舌,只是安慰他一下而已。誰知,杜甫任職不到一個月,就真的盡起了諫官的本分,結果一下子把事情搞僵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杜甫神情恍惚,心情沉重。他好不容易趕到皇帝身邊,沒想到馬上被皇帝打發(fā)回家了……
問題出在房琯身上。
杜甫總覺得房琯是一個好官,盡管房琯打了敗仗,也不至于馬上被撤職啊。杜甫知道,有些人看不慣房琯,恨不得把房琯搞下去。在這樣一個萬方多難的特殊時刻,朝廷大臣尤其要勠力同心,怎可互相傾軋?反正杜甫接觸到的房琯是個愛憎分明的人,談起國事從來是義形于色、絕不茍且的。外界風傳房琯慫恿門人收受賄賂,那不過是小人的伎倆罷了,杜甫打死也不相信。作為諫官,杜甫必須仗義執(zhí)言,上書營救房琯。杜甫并不知道,皇帝在另一派大臣的挑撥下早想把房琯搞掉了—據(jù)傳,房琯忠于太上皇。
一個從八品的小官不合時宜地置喙廢立宰相的大事,皇帝能不發(fā)火嗎?
于是,皇帝令三司審問杜甫。幸好,新宰相替杜甫說了句公道話:“(杜)甫言雖狂,不失諫臣體!”皇帝也不好再怎樣,畢竟新朝廷剛開張,總要做點兒樣子嘛。但是他嫌杜甫煩,看著礙手礙腳的,就給了他一個長假,讓他回家探親去。
既然皇帝給了自己探親假,杜甫也不好不領情。本來,新到朝廷,馬上向皇帝請假,說要去看看老婆孩子,杜甫是不忍心開口的,但是,此一番“奉旨探親”讓杜甫感到百味雜陳。畢竟,這不是新科及第,衣錦還鄉(xiāng)。
杜甫看上去是個老實人,卻也是一個敏感的人。他知道皇帝為什么給自己這個探親假,但他只好悶在心里—說給誰聽呢?對于為維護房琯而遭皇帝嫌棄,他說不上后悔。他覺得,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可以了。這樣想著,他漸漸地有些釋然。
上路之后,一路所見卻讓他難以釋懷:身邊時不時走過的幾個人不是臉色枯槁、骨瘦如柴,就是身帶傷痛、不時呻吟……時世實在太艱難了。他雖算不得難民,也是“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馬匹都收歸軍中了,他這個白發(fā)蒼蒼的低級官員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這布滿車轍的古道上。
遠遠地,他望見鄜州地界了,天色卻越來越暗了。
杜甫跌跌撞撞地走著。經(jīng)過一個戰(zhàn)場時,他還能看到已犧牲將士的累累白骨。此時此刻,杜甫也有點兒“近鄉(xiāng)情更怯”了。夜色凄涼,他抬頭望望那一彎淡月,不由得悲從中來—在這場戰(zhàn)爭中,“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他不知道一家人是否都還健在……現(xiàn)在,他“反畏消息來”,唯恐自己變成一個孑然一身的孤獨老頭—他寧愿生活在等待中,也好給自己一個盼頭。
在又一個夕陽西墜的黃昏,杜甫推開了自家的柴扉。
暮云暗合,群鴉亂噪。家人沒有料到,在這樣的時世里還能見到親人,都有點兒奇怪杜甫能活著回來。妻子熱淚滂沱,孩子們高喊著“爹爹回來了,爹爹回來了”,引得四鄰八舍的人都趕過來在墻外探頭張望。大家都感嘆欷歔,說真是不容易啊!
杜甫看著一家人,妻子蓬頭散發(fā),孩子臉色慘白,心酸不已。妻子點了蠟燭,燭光幽暗,一晃一晃的,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在夢中。一向嬌慣的小兒子渾身泥垢,腳上連雙襪子都沒有,床前的兩個女兒那千補萬綴的衣服短得也只能遮住膝蓋—這一塊補丁原是帳幔上的海濤圖案;而那一邊,水神和鳳凰的繡像也顛三倒四地被補在短衫上……
見此情景,杜甫的心情很是沉重。作為一個男人,他感到自己真是窩囊透頂,什么事都辦不好:人家說起來,都羨慕我是皇帝身邊的人,我卻讓老婆孩子苦成這樣,我這丈夫、我這爹是怎么當?shù)陌。?/p>
他苦悶極了。
這么多天來一路勞奔,加之心情郁悶,當夜他竟又吐又瀉,病倒在榻上,一連睡了好幾天才勉強起來—家里還指望著自己呢。杜甫從兜中拿出僅有的幾個錢,讓一家人稍稍改善一下生活,以度饑寒。他把帶來的一些小化妝品也拿了出來。妻子、女兒甚是高興,一番梳洗之后,妻子瘦削的臉上恢復了一點兒光彩;女兒也學著樣子在臉上胡抹,眉毛描畫得又粗又難看。
看著一家人樂成這樣,杜甫心里很滿足。孩子們問長問短,還揪老爹的胡須,杜甫哪忍心訓斥呢?然而,浮生偷得半日樂,一想到皇帝憤怒的臉,再想到今后的生計,杜甫又覺得“還家少歡趣”。孩子們似乎也察覺到了點兒什么,小兒子甚至問杜甫是不是又要走了。他緊緊地依偎在杜甫身邊,一個勁兒地說:“爹爹,我不讓你走!”杜甫緊緊抱著孩子,不由得老淚縱橫……這時,杜甫聽到有人在“噓噓”地趕雞,鬧得雞飛狗跳的,過一會兒又聽到有人敲柴門的聲音,出去一看,原來是幾個老鄉(xiāng)來看望自己了。是啊,一年多沒見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啊。
老鄉(xiāng)們手中都帶著一點兒酒食,一邊進門一邊說道:“唉,這年頭啊,哪里還有什么好酒哦,這是我們自家釀的土酒,酒色有些混濁,你將就將就吧。”杜甫趕緊把他們請進來,幾個人圍著破桌子邊吃邊聊,你一句我一句地感嘆著。
鄉(xiāng)親們說,自從安史之亂爆發(fā)以來,后生們都打仗去了,田地也無人耕種,真不知道這日子還怎樣過下去。一個老鄉(xiāng)還問杜甫:“你剛從皇帝身邊過來,你說說,這仗要打到什么時候啊?”杜甫搖搖頭,沒有說什么。
大家知道,這亂世,誰心里也沒底,皇帝怕也跟我們一樣吧。杜甫在黯然神傷中,輕輕地哼起了從淪陷區(qū)傳來的悲歌。大家默默地聽著,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前方吃緊,皇帝卻給了自己一個長長的探親假,自己身受俸祿卻不能為國分憂。這讓杜甫感到深深的慚愧和不安。
好在不久傳來消息,唐軍收復了長安。身在鄜州羌村的杜甫總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十一月,杜甫假滿,攜家返回長安,依然任左拾遺。對此,他已心滿意足了。
此時的他哪里知道,早有人把他當作房琯的舊黨看待—他在京城也待不長了。
要到多年以后,杜甫回望這次探親假,才恍然大悟:對他來說,這次探親不是安定生活的開始,而是顛沛流離的開始。畢竟,朝廷的前途已經(jīng)不掌握在皇帝手中,遍地狼煙、處處都是軍閥,百姓的安居樂業(yè)根本無從談起。而在這亂世中,他能享有這次探親假、能夠再次看到家人,其實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
編 輯/葡 萄
圖 說

照相技術剛傳入清朝時,人們覺得半身照像“腰斬”,大頭照則像“砍頭”,所以幾乎都是拍全身照。這名女子在拍照時也特意保留了她的三寸金蓮,可能怕有“砍腳”之嫌。

就連拍攝很正式的官服照,人物基本也都是端坐或站立姿勢的全身照。圖為1909年拍攝的大清某高官的官服照。

而且,當時的照相價格昂貴,人們甚至兄弟兩個齊上陣,一張照片的價錢把兩人都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