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
《文藝勞動》創刊號出版于1949年5月,月刊,32開本。版權頁上標明“民國三十八年”,而此時的北平和平解放,改朝換代,已是共產黨的天下了。編輯者為本刊編委會,出版者為文藝勞動社(北平西單宗帽四條甲六號轉)。署名“編委會”的《寄作者和讀者》明確說明了創刊的意圖:
這時代是太偉大了。中國人民正在進行著翻天覆地的革命事業,進行著史無前例轟轟烈烈的英雄斗爭;這一事業,這一斗爭,即可取得全面的最后的勝利。在這一革命新形勢和新高潮之下,文藝工作者如何配合人民大軍的前進步武,盡一些自己應盡的使命呢?這是值得我們思考并且行動的。我們出版這么一個小小的刊物,也不過就是想著如何在革命大軍中盡一個兵士應盡的本分。
刊物取名“文藝勞動”,這是因為:
先哲們說過,文藝產生于勞動,勞動本身也就是一種斗爭。文藝工作也就是一種勞動和斗爭,而文藝工作也只有服役于人民的勞動和革命斗爭,才有它的意義。
文章最后說:“這個刊物對于所有決心以文藝作武器為人民革命事業服務,并忠實和追求人民文藝這一方向的文藝工作者,特別是文藝戰線上的‘青少年們,采取衷心歡迎的態度,讓我們共同學習,并肩前進吧!”
《文藝勞動》的《稿約》申明:“反映現實生活及人民革命斗爭之作品,如詩歌、小說、報告、歌曲、劇本、木刻、繪畫等,皆所歡迎,特別是工農兵的創作。”
《文藝勞動》的總體構架是以小說、詩歌為主體,每期占刊載作品的一半以上;其次是評論,尤其是對工人、農民、戰士創作的肯定和評價;譯文全為蘇聯作品的翻譯,有文論也有小說;每期都有畫頁,大多是政治性突出的木刻。其中一期為毛澤東的浮雕頭像。
雜志共出六期,目錄如下:
第一期(1949年5月15日出版)論文《舊作家·新任務》(高寒)、《熟悉什么生活》(王朝聞);小說《老頭劉滿屯》(秦兆陽)、《澆園》(孫犁)、《臘梅花》(康濯)、《分水嶺》(楊朔)、《火線上》(碧野);詩《小沈莊紀事》(嚴辰)、《送參軍》(艾青)、《贈英雄》(呂劍)、《搗米謠》(王亞平);紹介《槍桿詩輯》(司空谷);劇本《一場虛驚》(李建慶等)。
第二期(1949年7月1日出版)
新說書《宜川大勝利》(韓起祥楊鴻章);詩《五子圖》(呂劍)、《笑》(賀敬之);小說《李小蕊》(魯芝)、《抗旱》(孫犁)、《三女婿逃難》(康濯);散文《幾個側影》(胡風);譯文《蘇聯文學的創造性》(麥蒂娃,荒蕪譯);秧歌劇《喜臨門》(逯斐);評論《略論工人的詩》(方紀)、《反自然主義三題》(王朝聞)。
第三期(1949年8月15日出版)出版者改為中外出版社。譯文《列寧與蘇維埃文學的誕生》(V.伊凡諾夫,朱維基譯);通訊報告《攻心戰(外三篇)》(嚴辰);小說《量才錄用》(逯斐)、《保育班長》(黑黎);詩《春旱》(王希堅)、《靠山王——東北解放區一個要飯人的故事》(丁耶)、《秋香》(李文辛);散文《婦女積極分子會》(馬文);街頭劇《買賣公平》(六oo團戰士創作);評論《<買賣公平>與“兵演兵”》(沈圖)、《論工人詩的寫作及其他》(蕭殷)、《藝術性與思想性》(王朝聞)。
第四期(1949年9月15日出版)譯文《你們的文明是我們星球上的最丑惡文明——高爾基答美國雜志問》(蕭三譯);小說《光棍漢》(馬烽)、《戰地婚筵》(曾克)、《何花秀》(秦兆陽);譯文《第一輛拖拉機》(帕文采夫,荒蕪譯);報告《關于賀龍的傳說》(康濯);詩《勞軍小模范》(蘇金傘)、《姑嫂》(唐達)、《支前詩抄》(李株)、《春云離婚》(王亞平);小歌劇《小兩口拜年》(田林等);評論《沒有泥腿,餓死油嘴!——民歌民謠中的勞動生活》(唐因);歌曲《紅旗插遍全中國》(陳正詞,林里曲)。
第五期(1949年10月15日出版)詩《我們歡呼》(呂劍)、《國旗》(嚴辰)、《誓詞及其他》(田間)、《勞動好》(王希堅);譯文《為蘇維埃愛國主義的戲劇而斗爭——莫斯科劇作家與戲劇批評家會議紀要》(孫維世譯,克夫校);小說《老癮戒煙記》(馬烽)、《從炕頭走到田野》(申均之)、《紅珠》(郭漢成)、《馬小貴和牛連長》(駱賓基);劇本《勝利列車》(逯斐喬羽);評論《再論形象性》(王朝聞)。
第六期(1949年11月15日出版)詩《中華人民共和國頌歌》(公木)、《紅燈籠》(李冰);譯文《艱苦的節日》(西蒙諾夫,孫維世譯)、《三十三天》(袁水拍譯)、《高爾基萬歲》(葉爾米諾夫,陳漢章譯);小說《鐘》(孫犁)、《三條牛的故事》(尹明);報告《團結溝》(王風)、《姻緣》(盧耀武);劇本《勝利列車》(逯斐
喬羽);評論《泛論真人真事》(蕭殷)、《談民歌的“比”》(嚴辰)。
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文學成了政治體制運作中的一個齒輪和螺絲釘,被組織、安排和計劃,成為黨的事業的一部分。熱愛新政權,歌頌革命領袖,渲染翻身喜樂與憎恨地主、敵偽,強化階級仇恨,詛咒舊的制度,這是《文藝勞動》的主調。“窮人樂”和“窮人恨”是“延安文學中兩種頗具影響力的敘事范型”(周維東:《中國共產黨的文化戰略與延安時期的文學生產》),這兩種范型在《文藝勞動》刊發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創刊號頭條署名“高寒”的《舊作家·新考驗》(目錄標題為《舊作家·新任務》)是一篇重要文章。
開篇作者指出:“由于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勝利及土地改革的實施,中國當前的社會已從根本上起著質的變化。”“現在,文藝的性質,文藝的目的,以及文藝的對象都和以前絕然不同。”“這種新時代和新社會所帶來給文藝作家的新的課題或新的考驗,對于一向在人民大眾的生活過程或斗爭過程中生長的作家,或者在理論上有修養,在技術上有準備的作家,這是不難克服,不難通過的。但對于大部分的舊作家這卻是一道窄門,要通過這,即使不會真的如同駱駝穿過針孔一樣的困難,但至少脫骨換胎,洗髓伐毛,這里必需經過一個蛻變、改造和新生的過程的。”endprint
1949年中國的政治格局已經基本確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成為主導意識形態,對整個知識群體(包括文藝工作者)的思想改造也拉開了大幕。“知識分子接受工農思想改造的規范理論正式確立,作為啟蒙者的知識分子與作為被啟蒙者的工農大眾兩大群體,終于開始了根本性的位置轉換:知識分子成為大眾的改造對象,工農大眾成為教育知識分子的主體。”(許志英:《中國現代文學主潮》)文中作者強調,只有經過這樣一個改造,即“極艱難的內心的斗爭和辛勤的認真的學習,這時一個作家才可以如同隆冬的毛蟲一樣的,蛻變為新春的美麗的蝴蝶;或者如同污泥的秋蟬一樣,可以突破了丑陋的硬殼,唱出了新的嘹亮的人間的聲音”。要完成蛻變、改造和新生,作者指出,所有的舊作家所最不容易脫掉的最丑陋的毛衣或泥污的硬殼有三:第一,“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的思想,這在舊時代或舊社會,乃是文藝作家可以驕傲、被人尊敬的一種生活內容或思想內容”。其次,“對于文藝生活的一種優越感,也足以使文藝作家脫離群眾或隔離群眾”。最后,舊作家“習慣于使用或創造自己的言語,而不習慣于使用或學習人民大眾,尤其是勞動人民的言語”。
文末作者重申:“這是舊作家的新課題,也是舊作家必得通過的窄門。舊作家必得有這種理解,有這種勇氣,也有這種信心,先來改造自己,先有了適應于新社會的新的思想和生活,然后才可以創作新時代的人民的文藝。”
何謂“舊作家”?文中并沒有清晰的界定,只是在說到通過“窄門”時,舊作家與“一向在人民大眾的生活過程或斗爭過程中生長的作家,或者在理論上有修養,在技術上有準備的作家”相比,有所不同。在《文藝勞動》發表作品的三十多位作家中,絕大部分來自陜北和晉察冀解放區,1949年后大多成為知名作家或省級乃至更高的文藝單位的領導;來自國民黨統治區的胡風、駱賓基、蘇金傘少數幾人則為左翼作家。如果前者是“一向在人民大眾的生活過程或斗爭過程中生長的作家”,后者是否屬于“在理論上有修養,在技術上有準備的作家”?但是,政治的波譎云詭,實非新舊作家書生們所能預料。1955年胡風成為“反革命集團”的頭子被捕入獄,1957年艾青、公木、呂劍、蘇金傘、秦兆陽、荒蕪等進入“右派”的網羅。1966年“文革”開始,大家無一例外地陷入浩劫。幾十年運動不斷,文字獄字字必究,意識形態斗爭愈演愈烈,中國知識分子已經遠不止于“脫骨換胎,洗髓伐毛”了。
《文藝勞動》中內容和文風有點“另類”的文章有兩篇。
孫犁的短篇小說《鐘》(第六期)。《鐘》描寫十八歲的青年女尼慧秀愛上了麻繩鋪里的工人大秋,很快有了身孕。此時正值抗戰爆發,慧秀臨盆時,大秋因村里抗日組織開會沒有去。小孩生下之后,被老尼姑丟到墻外的葦坑里。幾年之后,老尼姑死了,慧秀還俗,還分了地,也從事抗日工作。一天半夜,日寇包圍了村子,漢奸逼迫慧秀指認抗日村長大秋,慧秀堅貞不屈,被敵人刺傷。傷好之后,慧秀和大秋結了婚,共同進行抗日斗爭。1946年3月,孫犁在河北蠡縣寫了《鐘》之后,寫信告訴時在張家口的康濯。5月26日又給康濯信:“茲托張庚同志帶去《鐘》一篇,你看看是否可找地方發表,并來信提些意見。自覺其中小資情緒濃厚,不過既然產生,也有珍惜之念罷了。”9月1日再致康濯:“《鐘》一篇不發表最好。但我又把它改了一次,小尼姑換成了一個流離失所寄居廟宇的婦女,徒弟改為女兒。此外刪了一些傷感,剔除了一些‘怨女征夫的味道。我還想寄給你看看。”從中可以看到是否發表,孫犁曾有過遲疑,康濯似持善意勸阻的態度,理由或許就是其中的“傷感”和“哀怨”,這些都有違革命敘事的規范。
《鐘》的發表,招致了兩年后主流意識形態對孫犁作品“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一次清算。1951年10月6日,《光明日報》以整版篇幅對孫犁展開有組織的批判,《鐘》是一個主要靶子。論者批判孫犁的創作“依據小資產階級的觀點、趣味,來觀察生活、表現生活”,“把正面人物的情感庸俗化,甚至是把農村婦女的性格強行分裂,寫成了有著無產階級革命行動和小資產階級感情趣味的人物”,指出這一傾向最露骨的表現就是《鐘》。(林志浩等:《對孫犁創作的意見》)
胡風的散文《幾個側影》(第二期)。1948年12月9日,胡風在中共地下黨組織的安排下離開上海去香港。次年1月6日,與劇作家杜宣等從香港乘船到遼寧解放區。胡風在安東參加了勞模大會,參觀了本溪煤礦和一些工廠。廠礦里優秀的工人和干部都給了他深刻的印象。3月26日胡風到北平后,陸續追記下他東北之行的所見所聞,《幾個側影》就是其中的一篇。
胡風筆下的人物,淳樸、熱情、堅毅、踏實:一個相當大的輕工業廠的廠長,坐過國民黨的牢,抗戰時期打游擊,非常愛自己的工廠。他在讀《魯迅全集》,談話中微笑著對胡風說:“你們再不到解放區來,那真要對不起魯迅了。”一個城市煤礦、鐵礦開采的總負責人,“泛著紅潤的書生式的清香的面孔”,從對敵斗爭的農村生活里走來。他關心文藝和文藝運動,但和作者主要是談工業建設,從現狀到遠景。一個重工業地區一大部門的負責人,他是上任不到二十天的化工部長。調動工作時,組織上問他:干工業好不好?他回答:——行!干工業就干工業罷,反正共產黨沒有什么干不了的事兒。文字間涌動的是發自肺腑的激越深情,表現了別樣的文風。
《文藝勞動》的編者何人?據蘇金傘《創作生活回顧》記載,應是嚴辰、呂劍、蘇金傘和侯民澤。嚴辰(1914-2003),原名嚴漢民,另有筆名廠民,江蘇武進人。呂劍(1919-2015),原名王聘之,山東萊蕪人。他們二人在20世紀30年代步入詩壇。后分別到晉察冀解放區,又于1949年進入北平。蘇金傘(1906-1997),原名蘇鶴田,河南睢縣人,著名詩人。時在華北大學創作組。侯民澤(1927-2004),常用筆名敏澤,河南澠池人。當時任北平軍管會文管會干事。后嚴辰、呂劍參與籌備創刊《人民文學》,侯民澤到《文藝報》,蘇金傘回河南,《文藝勞動》停刊。
周揚在全國第一次文代會上所作的題為“新的人民的文藝”的報告中,把新文學的發展過程描述為從“五四”文學到解放區文學再到新中國文學的過程。解放區文學作為“新中國文學”的實驗,奠定了“新中國文學”的基礎與雛形。《人民文學》是1949年后黨和國家體制內文學領域的最高刊物,肩負著完成建立典范、權威的“新中國文學”的政治文化使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未來的首都出現的由共產黨主管的第一份文學月刊《文藝勞動》,顯示了“新中國文學”期刊的基本形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