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玉,女,遼寧鞍山人,1977年11月出生。先后就讀于吉林大學法學院(本科)、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碩士)、吉林大學法學院(博士)。2012年至2016年在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后流動站做研究人員,2011年至今就職于國家檢察官學院,現為民事檢察教研部副教授。
趙玉近年專注于婚姻家庭法研究,先后開授課程《離婚財產糾紛案件審查重點與方法》《民法典編撰中婚姻家庭法的熱點問題》,針對婚姻法案件檢察業務培訓,并研討各地檢察機關在婚姻法抗訴中遇到疑難問題。基于對實際司法案件的總結,趙玉同志三年陸續在《中國法學》、《法律科學》、《當代法學》等核心期刊發表CSSCI共計12篇,其中2篇文章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轉載,3篇被文章人大復印資料轉載,1篇文章被《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轉載;撰寫著作類四部,其中專著一部,合著三部;獲得并參與司法部、教育部、中國法學會等六項課題。
夫妻財產制的認知,表象是民法的共同共有原理,實質蘊含夫妻甘苦與共的婚姻家庭的倫理期許。我國離婚財產分割為三個環節“確權——分割——矯正”。確權是依照法律規定,確定個人財產與夫妻共同財產的歸屬,辨清“是誰的”。分割時對夫妻共同財產按照男女平等、照顧老人、婦女和兒童的原則,對財產進行分割。矯正是對婚姻存續期間內付出較多者,以及由于婚姻中過錯方對遭受到傷害的一方進行補償。這三個環環相扣、層層遞進的夫妻財產制支撐性規則。
一、夫妻財產的權屬確認
夫妻財產的權屬確認規則,應該符合倫理色彩濃厚的婚姻家庭成員的合理預期,夫妻財產的歸屬確認應該清晰可見,且財產確認的權屬劃分標尺可以合理期待。我國2001 年《婚姻法》的修正,以及此后陸續三個婚姻法司法解釋,促使我國目前的夫妻財產制在張揚個人財產邊界,限縮夫妻財產邊界的同時,面對著財富類型的急劇裂變與財產關系的復雜多元的現狀。
(一)身份屬性的個人財產的司法判斷
在我國婚姻家庭財產關系框架下,離婚訴訟的財產權屬劃分標尺之一,即:婚姻家庭關系中的財產形態的屬性,是否“專屬于人身的特性”。若是,則判定為個人財產,若否,則歸為夫妻共同財產。
目前我國關于婚后個人財產司法審判核心觀點:其一,屬于榮譽性質,歸為個人財產,夫妻不可共有;其二,工齡款、軍人復員費等的定性,法官考慮到了“夫妻存續期間”,采納了逐年分段計算的方式,即不簡單地劃歸個人財產,也不一律歸為夫妻共同財產,而是采納夫妻存續期間的共同生活的考慮,分結婚前、婚姻存續期、離婚后三個階段進行了區分安排。上述認知與劃分,最高法院的態度經歷了長達六年的思考之后,產生了實質性的變化;其三,知識產權的收益歸屬的認定(《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2條),與知識產權的取得時間是否在婚姻存續期間無關,而是以知識產權取得收益的發生是否在婚姻存續期間之內。
(二)財產形態裂變下的“孶息”性質判斷
在我國婚姻家庭關系框架下,離婚訴訟的財產權屬劃分標尺之二,即婚前個人財產婚后的“孳息、自然增值”的歸屬認定準則(《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5條),主流的觀點是,考慮夫妻雙方對特定財產的是否存在“協作勞動、努力或管理的付出”。簡言之,“付出腦力或勞力”,則視為共同財產;反之,“沒有付出腦力與勞力”,則視為個人財產。
例1,房屋、古董、字畫、珠寶、黃金等的自然增值,基于《物權法》第116條原物主義的思路,納入個人財產的領域,這一類似乎爭議不大;例2,個人所有房屋的婚后租金歸屬。按照民法原理,租金屬于法定孳息,按照原物主義,該收益應歸個人所有。若從房屋出租,尚須投入房屋管理或勞務,則又歸為經營性收益,司法的主流觀點認為,租金是經營性收入,應歸夫妻共同財產。在我們看來,租金收益究竟是供求規律所賜,還是管理付出所得,實在難以定論,盡管傾向性的司法意義視為經營性收益而歸夫妻共同財產;例3,秉承上述邏輯,對于婚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取得鋪位轉租權與承租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例4,一方婚前所有果園中的果樹所產生的果實,究竟是老天爺的風調雨順,還是夫妻的盡心而為,恐怕也不好給出答案,盡管司法傾向為夫妻共同財產;例5,夫妻一方的住房公積金或住房補貼的歸屬,根據國務院2002年3月24日實施的《住房公積金管理條例》的規定,結合《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1條,該項財產也同“婚姻存續期間”綁定,根據雙方和婚姻關系期間計算分割的比例;例6,婚前購買的股票、基金等金融性權益,婚后的增值部分,被認定為投資性收益,屬于夫妻共同共有。
總結核心司法觀點為:首先,《婚姻法解釋(三)》第5條的目的,在于將婚前個人財產在婚后的孳息與自然增值,納入個人財產的范疇之內。換言之,在離婚的財產分割之中,法官將個人財產的婚后沒有付出雙方智力或勞力的增長,排除在可以分割的共同財產范圍之外,對于該部分增值的未來期待收益,即便婚姻存續多久,與婚姻不可掛鉤,當然夫妻有約定除外;其次,按照司法解釋的說明,《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5條中的“孳息”應做限縮解釋,專指非投資性、非經營性收益。“自然增值”(又稱被動增值)與主動增值(含有“付出因素”)對應,這一術語的采納有利于法官統一裁量標尺。
(三)個人財產轉化規則:“婚姻存續期間”的法律意義
個人財產轉化規則,通常是指一方婚前個人所有的財產,婚后由雙方共同使用、經營、管理的一段期間之后,可視為夫妻共同財產。1980年《婚姻法》修改之際,大多數學者和人大代表均持反對說“缺乏民法依據,不符合所有權變動的規則。” 2001年《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19條采納了“選入”的立法技術時規定:“除當事人另有約定之外,夫妻個人財產不因婚姻關系的延續而轉化為夫妻共同財產”,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在審議說明中指出:“現在婚姻個人財產越來越多,情況較為復雜,籠統地規定經過八年或四年就一律成為共同財產,不太合適。”關于個人財產轉化規則之所以被替代的學理正當性,主流表達是:侵犯了夫妻個人財產所有權;違背所有權取得的私法原理,違背民法的公平原則與等價有償原則;助長不勞而獲的借婚姻斂財的思想;這一學術之辯,最終以轉化規則取消論勝出,個人財產轉化規則為2001年《婚姻法》修正所廢除。endprint
目前與“婚姻存續期間”相關聯的夫妻財產認定包括以下兩個內容:其一,婚姻存續期間的長短與民間婚姻彩禮的返還額度相關。我國司法政策精神之中談到“未婚男女雙方確已共同生活,但未辦結婚登記,彩禮是否返還及其返還的數額,人民法院可以根據雙方共同生活的時間等因素,確定是否返還以及返還的數額”,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公報案例之中,“同居時間”因素被法官有意忽略,例如,“楊清堅訴周寶妹、周文皮返還聘金案(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書指出,“楊清堅在同居前給付聘金的行為雖屬贈與,但該贈與行為追求的是雙方結婚。現結婚不能實現,為結婚而贈與的財物應當返還。”其二,婚姻存續期間與分割特定個人財產的額度相關。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符合結婚條件的男女在登記結婚之前曾公開同居生活能否連續計算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并依此分割財產問題的復函》(2002年9月29日,[2002]民監他字第4號)指出“可認定為事實婚姻關系,與登記婚姻關系合并計算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又如“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涉及到軍人名下的復員費、自主擇業費等一次性費用的,以夫妻婚姻關系存續年限乘以年平均值,所得數額為夫妻共同財產”。
二、夫妻財產分割: 形式平等與實質正義
夫妻財產權屬確認之后的財產分割的核心,就是解決如何實現分配正義的價值判斷問題。夫妻財產的權屬確認,在離婚訴訟的司法裁判過程中,僅是前置性程序或手段,而非終極目的。
(一)離婚之際財產分割: 統領的原則與司法裁判的考量因素
在我國離婚財產分割之際,我國立法上給出了多元化指引財產分割的原則群:男女平等、照顧子女和女方、照顧無過錯方、尊重當事人意愿、有利于生產、方便生活、不損害國家、集體和他人利益。在男女平等原則與公平原則的統領之下,司法在裁判分割夫妻財產之際,究竟考量哪些因素呢?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時,要全面考慮如下因素:其一,財產的資金來源,雙方結婚時間長短、夫妻對家庭所作的貢獻等因素,避免出現顯失公平的情況;其二,對一方父母部分出資為子女購房的,離婚分割時可對出資父母的一方予以適當多分,至于多分的數額如何把握,也由法官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作出公平合理的裁判;其三,必須考慮弱勢一方的基本生活保障與居住權,從而絕對防止困難一方因離婚被“掃地出門”的現象發生;其四,必須考慮夫妻財產分割糾紛的《婚姻法》與《合同法》、《物權法》以及商事等領域法律的交叉適用。
(二)婚姻家庭關系之中贈與合同的效力: 父母、夫妻與第三人之間
財產權的自由處分,即是意思自治的民法自由價值的體現,更是所有權理念的應有之義。夫妻財產分割領域中的一個本土化問題,就是我國婚姻家庭領域的贈與問題。這一話題,既涉及到具有血緣關系的父母與子女之間贈與的財產歸屬的法律推定合理性安排,也涉及到夫妻之間、乃至夫妻與第三人之間的贈與問題的利益衡量與民商法中的外觀主義。上述問題的出現,一則反映我國經濟增長過程中瘋漲的房價歸屬與分割牽涉千家萬戶,二則映射了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偽造債務、虛假訴訟甚至出資父母與子女倒簽贈與合同的種種亂象,以上司法給出如下核心觀點。
首先,夫妻之間贈與的法律效力。夫妻一方贈與另一方不動產或約定夫妻共有,在沒有辦理變更登記之前,依照《合同法》第186條的規定,可以撤銷。同時,《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6條強調的是,如果贈與的房產已經登記過戶,但受贈的夫妻一方對另一方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嚴重侵害贈與人或者贈與人的近親屬、不履行贈與合同約定的義務等,贈與人可以按照《合同法》第192條行使法定撤銷權。
其次,父母出資購房贈與子女的財產歸屬問題。《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7條第1款規定,父母為子女出資買房且產權登記在出資人子女名下,離婚時視為只對自己子女一方的贈與。第2款規定,由雙方父母出資購買的不動產,產權登記在一方子女名下的,該不動產可認定雙方按照各自父母的出資份額按份共有。
最后,就夫妻一方擅自將共同財產贈與他人的行為效力認定,究竟是認定為部分無效,還是全部無效,夫妻對共同財產的性質,屬于民法的共同共有,而非按份共有。對此,司法對態度是明確區分夫妻一方日常生活的家事代理權與非日常生活的無權代理,進行類型化安排。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雙方對共同財產不分份額地共同享有所有權,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處分夫妻共同財產時,應當協商一致,任何一方無權單獨處分夫妻共同財產;如果夫妻一方超出日常生活擅自將共同財產贈與他人,這種贈與行為應認定為無效;夫妻中的另一方以侵犯共有財產權為由請求返還,人民法院應予以支持。
(三)婚姻存續期間內的財產分割訴求
在婚姻存續期間,若發生夫妻對于共同財產管理權協商發生沖突,或個人債務的范圍無法衡量,導致個人債務的第三方債權人的訴求與夫妻另外一方的共同財產的分割請求之間的沖突,弱勢一方利益如何得以切實保障呢?我國司法實踐中曾經出現關于婚姻期間內進行財產分割訴求的真實個案,例如,在夫妻一方因犯罪需要于附帶民事訴訟中支付巨額賠償的情況下,其配偶以保留更多財產為目的訴請分割夫妻共同財產能否得以支持?我國《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4條列舉了兩項重大理由,即(1)一方有隱藏、轉移、變賣、毀損、揮霍夫妻共同財產或者偽造夫妻共同債務等嚴重損害夫妻共同財產利益行為的;(2)一方負有法定扶養義務的人患有重大疾病需要醫治,另一方不同意支付相關醫療費用。除此之外,并沒有兜底性條款或者采用‘等字。因此,司法的邏輯是:若不離婚,其配偶出于為自己包括未成年子女保留更多的財產目的,訴請分割夫妻共同財產,目前不予支持。
三、夫妻離婚的矯正補償
夫妻離婚的矯正補償,是離婚訴訟的司法裁判的終端規則,從離婚的法律后果的時間軸觀察,處于夫妻財產的權屬確認、離婚之際的財產分割的后端。作為以婚姻家庭倫理關懷為最高追求的夫妻財產制度,無論任何國家或采納何種立法模式,均傾斜性保障因離婚導致利益失衡的弱勢一方的婚姻合理預期與財富分配的公平。endprint
(一)家務貢獻補償
我國《婚姻法》中家務貢獻補償的適用率偏低,主要癥結并非適用條件的苛刻。該制度源自我國現行2001 年《婚姻法》第40條規定,“夫妻書面約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財產歸各自所有”,方可適用家務貢獻補償,婚后采取共同財產制的模式不適用家務貢獻補償制度。
(二)“經濟幫助”制度
“經濟幫助”制度,始自1980 年《婚姻法》第33 條,現行我國《婚姻法》第42 條與《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27 條擴張了經濟幫助的形式,其立法初衷在于維護因離婚而導致生活困難的弱勢一方的權益。何為“生活困難”,我國《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27 條采取限縮解釋,指出“一方困難,是指依靠個人財產和離婚時分得的財產,無法維持當地的基本水平”。
(三)離婚損害賠償制度
離婚損害賠償制度的采納,源自《婚姻法》第4條規定“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的義務違反,是我國離婚的法律后果采納過錯主義的一個例證,換言之,夫妻一方的法定過錯,成為分割財產之后的矯正補償的考慮因素之一。在司法審判實踐中,對于《婚姻法》第46條的離婚損害賠償嚴格適用,并經由《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第17條將雙方互有過錯,排除在可以請求賠償之外。就離婚損害賠償而言,我們試圖聚焦在一個問題之上,即離婚損害賠償的請求事由,是否必須限定在法定的四項重大過錯,即“重婚、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實施家庭暴力、虐待或遺棄家庭成員”,通奸、婚外戀甚至引發生育子女的情形均不適用離婚損害賠償。就“第三者干擾婚姻關系”,即通奸或婚外戀的第三方可否稱為被請求賠償的主體而言,成為一個橫跨法律與道德的爭議性話題。我國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增設的離婚損害賠償制度,通說被認為是一種狹義的離婚損害賠償,即:基于上述四項法定事由導致離婚,無過錯方配偶只能向有過錯的配偶一方主張賠償,不能向干擾婚姻關系的第三人請求賠償。且這種請求賠償的時間點,僅僅限于離婚之際,我國也不承認夫妻婚內侵權賠償。
四、結論
改革開放三十年,國民財富急劇增長,家庭財富類型裂變擴張,民眾財產權利意識勃興,男女平等觀念至上,婚姻家庭價值觀多元。相伴而生的是,居民財產貧富差距拉大,父母資助子女購房激增,個人權利意識張揚,家庭倫理觀念弱化,男女形式平等遮蔽了對弱勢一方傾斜保護的實質公平。我國婚姻家庭法的精神特質亟待從功利化向倫理化回歸,夫妻財產制度的司法審判應該重視從形式平等向分配正義的價值重塑。
審查我國離婚財產分割案件可以發現目前司法中出現“重確權、輕分割、忽視矯正補償”的傾向。歸屬確認的清晰便捷、財產分割的實質正義與弱勢一方的矯正補償,是評價一國夫妻財產制度帶給家庭成員穩定安全感的權衡尺度。在當前個人主義理念強大,財產法中大量的制度、規制直接延伸至婚姻法,模糊了家庭生活與商業生活的差異。我國夫妻財產制度司法審判應回歸至以家庭命運共同體倫理性為依歸,價值取向應從形式平等向實質正義轉向,司法視域下夫妻財產制度應充分彰顯婚姻法的倫理關懷,夫妻財產制的構造應致力于創造婚姻家庭的幸福與財產分配的公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