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兆紅
(上海社會科學院 世界中國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闡釋與啟示:海外關于中國民族主義問題的研究
喬兆紅
(上海社會科學院 世界中國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民族主義問題備受學界關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民族主義演繹曾被概括為“步步高漲的50年”。以歐美學者為主,他們不僅致力于民族主義理論的基礎研究,以解釋、辨析、厘定相關概念,從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化學、經濟學等角度考察民族主義的發生發展,而且關注具體語境下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政治性運作、社會思潮和社會政治運動,既從西方歷史背景論述有關結論,又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民族主義進行論析。既有研究雖對民族共同體的建構、民族意識的覺醒和民族觀念的確立、民族主義思想的形成有詳細論述,但從思想史上關照民族主義,真正在民族主義發生、發展和演進的語境中解讀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與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內在關聯,尚有很大研究空間。
闡釋;啟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海外研究
當今世界,民族主義問題成為海內外研究熱點。冷戰結束后,各種理論和思潮風起,但大都曇花一現,唯有民族主義始終保持生命力,成為“統治性的社會、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力量”。民族主義理論絕大多數都以民族主義的起源、形式和表現為研究和爭論的重點。在政治經濟學中,甚至將解釋經濟政策的視角通常區分為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和民族主義三大理論。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曾指出:“在過去的150年中,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已經分化了人們的思想……雖然學者們已經提出了許許多多‘理論’來解釋經濟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但這三種思想最為典型,對理論研究及政治活動的影響也最為深刻?!?[美]羅伯特·吉爾平著,楊宇光等譯:《國際關系政治經濟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第23—24頁。隨著民族主義相關理論研究的拓展和研究視角的轉換,以及當下世界范圍內廣泛涌現的民族主義運動以及國際間政治關系、政治格局的變化,梳理全球化背景下海外關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問題的研究,具有歷史與現實的雙重啟示。
西方學者關于民族主義問題的研究早于中國,海外中國學在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中,基本上已經完成由思想史向國家建構、國家認同等方面的學術轉向。主要代表作有,美國學者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的《解構中國國家》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王憲明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詹姆斯·湯森(James Townsend)的《中國的民族主義》;柯博文(Parks M.Coble)的《走向“最后關頭”——中國民族國家構建中的日本因素(1931—1937)》*馬俊亞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英國學者馮客(Frank Dikotter)的《近代中國之種族觀念》*楊立華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日本學者茂木敏夫的《清末近代中國的形成與日本》;川島的《從“天朝”到“國家”》;毛里和子的《現代中國的結構變動》;松本真澄的《中國民族政策之研究:以清末至1945年的“民族論”為中心》*魯忠慧譯,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王柯的《民族與國家: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思想的系譜》*馮誼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等。相較于此,國內研究才剛剛起步,但以民族國家建構為切入口的研究卻在臺灣形成熱點,臺灣學者多從“認同”角度切入,至于近代中國國家結構轉型方面的研究仍顯不足。臺灣學者的代表性成果有沈松僑的《我以我血薦軒轅——皇帝神話與晚清的國族建構》,《振大漢之天聲——民族英雄系譜與晚清的國族想象》、《國權與民權:晚清的“國民”論述》;陳儀深的《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民族主義的發展》;羅久蓉的《救亡陰影下的國家認同與種族認同——以晚清革命與立憲派論爭為例》;李國祁的《滿清的認同與否定——中國近代漢民族主義思想的演變》等。
海外學者海斯(Carlton Hayes)、科恩(Hans Kohn)、安德森(Anderson)、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蓋爾納(Ernest Gellner)、史密斯(Anthony D.Smith)、德拉諾瓦(Gil Delannoi)等在研究中,將民族主義視為政治與思想文化領域的產品或觀念,認為民族主義的興起與西方諸國的反對封建專制、建構民族國家緊密相關,要么是前者催生了后者,要么是后者激發了前者。他們傾情于以法國和德國為代表的近代民族主義形態,普遍將民族主義興起的時段設定為18世紀末19世紀初,對于英國的經濟民族主義也曾順便提及。
海斯指出經濟民族主義出現于19世紀后期的歐美國家,經濟民族主義是民族主義的基本形態,但沒有對其進行深入分析*[美]海斯:《現代民族主義演進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格林菲爾德關注了民族主義與資本主義精神的關系問題,但并沒有將其歸為經濟民族主義。作者力圖在研究中厘清民族主義與現代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認為,隱藏在現代的、以增長為目標的經濟的背后的動機或“精神”,并不是“理性行為者”的解放,而是民族主義。民族主義將民眾置于一場為了民族聲望而進行的永無止境的競爭中,引發了經濟競爭*[美]里亞·格林菲爾德(Liah Greenfeld)著,張京生、劉新義譯:《資本主義精神:民族主義與經濟增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人類學家紀爾茲(Clifford Geertz)指出:“民族主義曾是歷史上某些最有創造性的轉變之驅動力量,在日后許多創造性轉變中它無疑會起到同樣的作用?!?Clifford Geertz,“After the Revolution:The Fate of Nationalism in the New States”,in Geertz,C.e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Selected essays.Basic Books,New York.1973,p.254.這原本是針對二戰后獨立的那些“新國家”而言,但冷戰結束后民族主義在其發源地歐洲卻復興了。民族主義在世界歷史中的作用很快再次受到西方學人的廣泛關注,不僅已有新的力作出版*[美]里亞·格林菲爾德:《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王春華等譯,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資本主義精神:民族主義與經濟增長》。,而且麻省理工學院和哈佛大學等自1992年起已在嘗試為研究生開設民族主義的專題課。
反觀中國,中外關于中國近現代政治和思想的研究者,幾乎無不提到民族主義。尤其是在西方的中國研究中,民族主義的興起是一個不斷被重申的主題,而且民族主義浪潮是處在“不斷高漲”的進程之中。仔細審視許多關于中國近代各“事件”的研究,就會發現:一開始時民族主義通常被認為是這些事件的動力,而到結尾時民族主義又多因這些事件而進一步“上升”。民族主義一身而兼為歷史發展的原因和結果。可以說,作為一種詮釋的工具,民族主義在近代中國研究中是被用得最為廣泛的,而且不乏濫用之例*Arthur Waldron,“The Theories of Nationalism and Historical Explanation”,World Politics,April 1985,pp.416—433.。
在研討二戰后獨立的“新國家”的情形時,紀爾茲指出:“民族主義不僅僅是社會變遷的附產物,而是其實質內容;民族主義不是社會變遷的反映、原因、表達、甚而其動力,它就是社會變遷本身。”*Clifford Geertz,“After the Revolution:The Fate of Nationalism in the New States”,in Geertz,C.e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Selected essays.Basic Books,New York.1973,pp.251—252.英國左派史家奈恩(Tom Nairn)也認為,民族主義實即現代國家的總條件之名;與其說它是獨立于此的另一種“主義”,勿寧說是政治的和社會的思想風氣。所以,學理方面的民族主義的理論即在此廣義的民族主義的不規則影響之下*Tom Nairn,The Break Up of the Britain:Crisis and Neo-Nationalism,London:NLB,1981,p.94.。據此,有學者指出:如果不在術語的界定上做文章,而是主要從思想史角度考察,特別是從思想史的社會學角度考察,注重民族主義“者”的角色和作用,反可能得到前所未得的理解。羅志田就指出:“在考察與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有關的傳統觀念時,仍當注意其發展演化的內在理路,特別是在近代西方觀念引入前夕士人對這些觀念的時代認知。只有在搞清這一語境的基礎上,才能對時人怎樣收拾西方學理以整合出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想觀念具同情的理解,以獲得較接近原狀的認識。而且,這個收拾整合的過程本身至少與其結果同樣重要。因此,最初的功夫恐怕還在于努力重建晚清人與民族主義相關的本土思想資源及收拾整合西方學理的過程,在重建中去理解時人的心態?!?羅志田:《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取向與反思》,《四川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
羅志田認為,對于中國“民族主義”,不僅不宜從近代才開始引入的西方觀念去倒推,更不必以今日西方的定義來界定。實際上,西人關于民族主義的界定也在不斷轉換,從無一公認的嚴格準確定義。而且西人對民族主義的研究有明顯的“層累堆積”現象:關于民族主義的研究越多越細致,民族主義本身的起源就越早。近年的研究已將西方民族主義的起源上溯到大約15世紀,而較早的西方研究多傾向于認為民族主義興起于十八九世紀而風行于19世紀后期。清季民初人所“收拾”的正是此類早期西方學理。也只有在此之后,中國士人中的一部分才開始嘗試以西方的表述方式將中國的一些固有思想觀念整合并表述出來。故對19世紀中期以前中國的種種行為學說,恐怕很難冠以民族主義的稱謂。然而,中外均有學者認為中國民族主義的誕生甚至早到宋代。呂思勉曾說:“民族主義,原因受異族的壓迫而起。中國自宋以后,受異族的壓迫,漸次深了,所以民族主義,亦漸次勃興。”*呂思勉:《歷史研究法》,上海永祥印書館1948年版,第35—36頁。而美國學者田浩也從陳亮那里讀出了“原初的民族主義”*Hoyt C.Tillman,“Proto-Nationalism in Twelfth Century China,the Case of Chen Liang”,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1979,39:2,pp.403—428.見羅志田:《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取向與反思》,《四川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其實,民族主義畢竟是在一定時段興起的外來觀念,即使界定得再寬松,在西人自己都不怎么講民族主義時,中國又何來民族主義?
關于近代中國民族主義于何時興起以及哪些人是早期中國民族主義者,西方學者的見解可謂“百花齊放”。梅谷(Franz Michael)認為洪仁玕是“中國最早的近代民族主義者之一”*Franz Michael,The Taiping Rebellion,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66,pp.136—137.;而柯文(Paul Cohen)則從王韜那里看到了早期中國民族主義*Paul Cohen,“Wang Tao and Incipient Chinese Nationalism”,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67,26:4,pp.559—574.。他們顯然都同意中國民族主義興起于19世紀中葉。但陳志讓則主張義和團運動才意味著“中國民族主義的誕生”*Jerome Chen,“The Nature an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oxer Movement”,Bul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60,vol.23,p.307.。而杜威(John Dewey)又認為五四運動的意義相當于“民族/國家的誕生”。他在1919年6月1日的信中說:“我們正目睹一個民族/國家的誕生,而出生總是艱難的?!?“John Dewey from Peking”,June 1,1919,in John Dewey and Alice Chipman Dewey,Letters from China and Japan,ed.by Evelyn Dewey,New York,1920,p.209.徐中約顯然同意杜威的看法,他以為五四學生運動標志著作為一種“新力量”的民族主義在中國的“出現”*Immanuel C.Y.Hsu,The Rise of Modern China,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5,p.605.。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問題在思想史上備受關注。有學者曾將中國20世紀上半葉的民族主義演繹概括為“步步高漲的50年”*姜新、李存煜:《在民族救亡的旗幟下——民族主義思潮論綱》,《中國近代社會思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以歐美學者為主,他們不僅致力于民族主義理論的基礎研究,以解釋、辨析、厘定相關概念,從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化學、經濟學等角度考察民族主義在歐美的發生發展,而且關注具體語境下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政治性運作、社會思潮和社會政治運動,既從西方歷史背景論述有關結論,又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民族主義進行論析。海外一些中國問題專家,基于中國的具體歷史面相對中國的民族主義進行研究,成果突出,如費正清、杜贊奇、昂格爾、查爾摩斯·約翰遜等,都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和觀點。此外,日本的中國史學者比較注意在歷史語境中立論,如池田誠、西村成雄、石島紀之、副島昭一、坂元弘子等人,都對20世紀中國的民族主義進行過專題研究,出版了關于現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論著。王檜林、朱漢國兩位教授曾評價,在中國近現代史研究上,長期存在著兩種體系。一是所謂的“兩個過程三個高潮”說;二是“以資本主義和民主政治的發展為主線”說。這兩種說法各有偏頗,前者過分強調民族問題,后者過分強調民主問題。只有把上述兩種說法結合起來,才是中國近代史以至現代史的全貌和全過程。而西村成雄根據“近代國民國家”理論,把民族與民主問題結合起來考察,從而以獨到的視角,構筑了中國近現代史研究的新體系*王檜林、朱漢國:《中國現代史研究的新視野——評西村成雄〈中國的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國外社會科學》1996年第2期。。
港臺地區關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問題的研究,在1980年代一度成為熱點。相較于歐美學者,港臺地區學者更注重對中國具體的歷史情景進行解讀,圍繞對作為意識形態、思想觀念、心理狀態或社會政治運動的民族主義的研究,涌現出一批有份量的研究成果。限于篇幅,本文不一一列舉。
清末民初是民族主義思潮興起并迅速進入政治運作的時期,在此期間,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經歷了由傳統的文化主義向近代民族主義轉變的過程,經歷了由天下主義到民族國家的轉變途徑。但學術界關于民族主義思想流變、激蕩的研究汗牛充棟,有關民族主義政治運作、民族主義在國家結構轉型過程中的影響卻鮮有提及;民族主義反滿革命、反帝革命的一面多被強調,而其作為近代國家建構原則與創造力量等方面卻難入論題。鄧文初從國家重建與結構轉型的角度,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之思想潮流、政治運作、民族主義革命及其與近代中國國家轉型之間的關系,做了較全面的梳理和分析*鄧文初:《民族主義之旗——革命與中國現代政治的興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羅志田則強調,民族主義在近現代中國,是一個被有意運作的政治符號,因此,必須在具體的政治運作中展開民族主義的復雜面相,而不能簡單化處理?!爱斀駮r代的任何政治運動,如果不跟民族主義激情攜手,就不大可能取得成功。”韋伯也曾說過:“在談到‘民族’這個概念時,我們一再指出它同政治實力的關系?!?[德]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經濟與社會》(上),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452頁。因此,民族屬于一定的歷史范疇,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和組合方式。就此而言,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在現代中國政治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地位和影響。
近代以來中國社會各類思潮的背后,都或隱或顯地貫有民族主義的涌動,推進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余英時認為,民族主義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最重要的主導力量”,凡是“能掀動一時人心的政治、社會、文化的運動”,“分析到最后,殆無不由民族主義的力量或明或暗地在主持著”。因此,“一切與民族主義相沖突的現代化運動,其最終的成就都是沒有保障的。近代中國出現過各式各樣的現代化的思想和政治運動,其能掀動人心于一時者大抵皆以民族主義為出發點,并基本上假借著民族主義的動力。”*余英時:《中國現代的民族主義與知識分子》,李國祁等編:《近代中國思想人物論——民族主義》,臺北時報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558—562頁。暨愛民指出,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政治體系、意識形態和社會運動,在“五四”后為追求現代民族國家這一最高目標中的發展和變化,中國主要的政治力量——國民黨和共產黨在中國特殊的歷史環境下對民族主義的組織和運用,以及通過各自的政治共同體設計、所信奉的價值觀念和所追求的制度安排來表達各自的民族主義*暨愛民:《現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研究(1919—1949年)》,湖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對于各種政治力量來說,民族主義的運用尤為重要?!耙粋€政治力量是成功還是失敗,就看它對民族情緒的利用到家不到家。如果能夠得到民族主義的支持,某一種政治力量就會成功,相反的就會失敗?!?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中的激進與保守》,《錢穆與中國文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版,第203頁。所以,盡管在“五四”時期出現了種種的思想和主義,為民族國家的獨立富強投射了各式各樣的理想圖景,但卻因為它們“不能給民族國家的建設提供操作性的方案”而“漸漸消失”了。同樣的緣故,只有國民黨和共產黨初生的民族主義生存下來,最后制度化,為中國國家建設提供了有效的組織框架。
海內外對國共兩黨各自民族主義的方向選擇、內容、特點及其演變的研究并不多見,這種研究狀況與其在現代中國政治中主要的角色地位和影響不很相稱。
“五四”時期的“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啟開了現代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新局面。此后,反帝反軍閥、廢除不平等條約、建立自立自主的統一的現代民族國家逐漸成為中國民族主義的明確追求。民族主義遂成為國民黨號召、動員和組織民眾最主要的工具,在國民黨任何大的社會政治運動中,都可以發現其提出的民族主義話語裝飾。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美國學者林霨指出,“中國現代史上,‘五卅’無疑是一個分水嶺,是一個界標性的大事件,它宣告了新型民族主義運動和新興政治力量的崛起。五卅運動在許多方面都不同于以往的單純抗議型的民族主義運動”*馬敏:《林霨著〈從戰爭到民族主義:中國的轉折點,1924—1925〉》,《歷史研究》2002年第1期。,費正清則認為,它使“民族主義的情緒在沸騰”。
伴隨北伐的勝利進軍,國民政府從廣州遷到武漢,民族革命影響進一步擴大。對此,費正清指出,“20世紀20年代的國民革命是在反帝國主義的情緒中爆發的,帝國主義的存在成了比以往更為團結的革命努力的目標。”國民黨革命的成功,“是因為它為愛國和革命的目標出色地動員了人力和物質資源”,“一批堅定的中國人以很有限的力量開始,組織了一個旨在統一國家、戰勝外國特權和改變形形色色的不平等狀況的革命運動”。潛藏在國民革命背后的主導思想感情,是“力求國內統一和擺脫外來控制的民族主義”。革命在結合了兩種趨勢下展開:“一種是在一個堅強人物(這次是蔣介石)的領導下重新走向國家統一的傳統趨勢;一種是采用西方管理方法,灌輸效忠于國家的新思想,以一黨專政(而不是建立新朝代)來壟斷權力,從而接近于現代政體的新趨勢”*費正清著,張理京譯:《美國與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頁。。這兩種趨勢實為當時民族主義的內在要求或直接目標。
“作為政治權力,民族主義表現為一種特殊的社會動員和社會控制方式;作為社會政治運動,民族主義催化了現代民族國家;而作為意識形態,民族主義建立了民族國家之間精神、文化和身份的壁壘。”*徐迅:《民族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48頁。通過國民革命,南方國民黨在民族主義的旗幟下獲得了最廣泛社會力量的支持,不僅使民族主義話語深入民眾成為共識,而且使其建立的政府具備了足夠的合法性,確立它能夠代表國家和民族利益的權威。
但1927年的“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變,終結了國共聯合的民族主義。對國民黨來說,共產黨的民族主義變成其有力的競爭對手,如何運用民族主義中諸如“愛國”、“救國”等話語來建立既特殊而又共同的政治情感,強化國民黨政治正當性和合法性變得更為重要。基于此,國民黨揭橥其政治奮斗目標為孫中山三民主義,國民革命的基本目的“在于民族獨立、文化復興、民生發展”,并以廢除不平等條約為達到這一目的的具體方案。在國民黨看來,只有它能夠“負擔中國民族平等,國家獨立之任務”,“領導全國民眾從事于革命的建設”,“挽回中國數百年衰頹之命運”,“建設中華民國之永久的基礎”*榮孟源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版,第508—517頁。。
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國民黨在形式上完成了民族國家的統一。正是由于新政權“是一個渲染革命辭藻的政權”,國民革命是“一場民族主義革命”,“它所要摧毀的是軍閥和帝國主義,它所追求的目標是確立一種新而有效的政治制度”。所以,新建立的國家和新的政權曾經一度激起了人們對國家強盛的無限想望。何廉的描述可以反映當時人們這種發乎真誠的民族認同情感。他說:“我們住在北方,我卻真心實意地擁護南京政權”?!拔覀冊谀暇┮姷叫聡鞎r是多么激動呵”。這“或許是一個偉大新時代的象征”*[美]易勞逸(Lloyd Eastman)著,陳謙平、陳紅民等譯:《流產的革命:1927—1937年國民黨統治下的中國》,中國青年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頁。。
“九一八”事變后,全國范圍的民族情緒高漲,抗日救亡成為全國民眾的普遍要求。然而,這一高漲的民族情緒卻成為國民黨實現自身目的的障礙。對于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在國家統一和重建完成之前便卷入同日本的戰爭,將會導致某種災難”。意即,消滅軍閥和共產黨力量才是國民黨當前第一位的要務??墒鞘箛顸h政府感到兩難的是,它又必須得作為中國政治舞臺上“公共權力的代表”出現,因此,斷“不能無視民眾的抗日要求”。據此,日本學者池田誠得出結論:這就導致國民黨民族主義的政治選擇“就只能是安內攘外”了*池田誠編著:《抗日戰爭與中國民眾——中國的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求實出版社1989年版,第39—40頁。。不同時期的不同國內國際情勢,致其有不同的具體內容和政治意義。
政治學理論認為,“現代民族國家意味著國民把其民族情感依附于國家之上”,這即要求將政治制度作為“民族主義情感的依托”。意即,民族主義在必須制度化之后才會有巨大的政治力量。必不可少的前提是,統一民族國家的建構必須完成*鄭永年:《中國民族主義的復興:民族國家向何處去?》,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149—150、153頁。。在史密斯的民族主義概念中,民族國家的民族主義既是公民性的又是官僚性的,民族國家則通過官僚制及其與公民相關的機構而得以制度化,并得到表現。因此,官僚制及其機構日益成為民族國家的民族主義的所在地*[英]安東尼.D.史密斯著,龔維斌等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17頁。。孫中山生命的最后幾年即是踐行這一思想,對蘇俄黨治國家的經驗充滿期望,曾表示“向來主張以黨治國”,以期確立新制度,借制度以組織中國的民族主義。
訓政后國民黨進入了由蔣介石和國民黨負責一切、管理一切的高度集權政治時期?!白鳛橐粋€統治黨,國民黨只強調權力的集中性,不容許來自下面的政治參與”,所以國民黨和政府忽視了人民主權對中國民眾的感染力和影響力,自然影響到民眾對政府的忠誠感,民族國家的符號意義也將會在實際的層面上被削弱,民族主義的動員和整合功能因缺乏民眾這個力量基礎的支撐將大打折扣。
在現代中國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和一定政治權利相結合并表達自己價值觀念的民族主義,影響最大者除上述國民黨民族主義外,就是中國共產黨的民族主義,它“以革命運動為手段,訴諸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或又可名之為“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徐迅:《民族主義》,第128頁。。
中國共產黨民族主義的一個鮮明特點是,它將國家主權和人民主權,民族主義與中國現實的政治問題緊密聯系起來,建構完整的現代化的“中華民族”概念,即包括國家主權、個人權利、集體權利、公民資格以及社會的完整的政治實體。這也正是國共在使用民族主義問題上的差異。

美國學者漢斯·科恩說:“民族主義在所有國家和整個歷史時期是不一樣的。它是一個歷史現象而且取決于它所植根的不同地區的政治理念和社會結構。”*Hans kohn,Nationalism:Its Meaning and History,“preface”,Princeton,New Jersey,D.Van Nostrand Company,Inc.1955.p.9.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民族主義有著不同的內涵。正如格羅斯所言,民族主義的種子在中國土壤上播下后,思想觀念就不再是抽象的存在,它通過中國的仁人志士和社會不斷表現為現實中愛國的行動主義*[美]菲利克斯·格羅斯(Feliks Gross)著,王建娥等譯:《公民與國家——民族、部族和族屬身份》,新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79—80頁。。
吉登斯指出,在民族主義、公民權和國家主權之間,存在著一系列的聯系和張力。它們的發展方向取決理念引導的路徑。民族主義能夠而且常常確實被統治群體特意扶植和操縱,以支持他們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而且,統治階級比對立的群體能更容易地使他們自己的政策看起來更代表“民族利益”,因為他們對話語論說的風格和形式擁有更大的影響力*[英]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著,胡宗澤等譯:《民族——國家與暴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61頁。。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具有對內對外兩個內涵,在對外方面,主要是追求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擺脫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壓迫。
訓政后,國民黨打著民族主義的旗號力求獨裁和一黨專政,終使其失去了所必需的社會基礎,致其民族主義無以獲得蘊于民眾中的巨大潛力。而中國共產黨的民族主義,能將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結合起來,“將民眾的思想組織起來,并在實行人民統一的過程中使之具體化,最后取得了勝利?!?池田誠編著:《抗日戰爭與中國民眾——中國的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第32頁。
20世紀80年代以后,學術界對民族主義的研究有了較大進展。該研究能在不長的時間里取得較好的學術成果,首先在于廣大研究者能夠將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法學、政治學等相關學科的理論及方法引入研究,從而帶來了研究視野的開拓和研究層次的提升。從總體上看,海外關于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呈現如下特點:
一是對于歷史人物的民族主義思想與運用研究較為突出。這方面典型的有關于鄭觀應、李鴻章、孫中山、梁啟超、陳獨秀、胡適、毛澤東、章太炎、劉師培等民族主義思想和實踐的研究。民族主義是推動近代中國發展的決定性力量之一,這些歷史人物紛紛以民族主義這桿大旗作為整合社會力量的社會動員手段。因此對于這些人物的民族主義思想和實踐進行研究十分必要。
二是基本概念相互交錯,“民族主義”的真正內涵沒有得到體現。目前學術界對民族主義尚無統一的定義?!恫涣蓄嵃倏迫珪钒衙褡逯髁x定義為“可以表明個人對民族國家懷有高度忠誠的心理狀態”,但顯然把民族主義僅僅當作一種心理狀態理解是片面的,民族主義并不簡單指民族感情,它還是一種意識形態和政治運動。因此美國學者勞倫斯·卡普蘭(Lawrence Kaplan)把民族主義歸結為“一種政治信仰,即人民把民族國家作為最高效忠對象”。近代中國人給民族主義下的定義則是:“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國家,是曰民族主義。”美國研究民族主義問題的學者卡爾頓·海斯提出,民族主義應有四層含義:一是指各民族建立政治實體和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過程;二是建立民族國家過程中所體現的理論、原則和理想;三是指政治集團追求民族國家的行動;四是指民族成員的心理狀態,即表現出對民族國家超越一切的高度忠誠和對本民族優越性的堅定信仰。
對于中國而言,很多學者把“五四”以后視為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發展的一個新階段,指出1920年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增加了新的內容,不但漸趨理性,而且開始反省中國傳統文化,并將民族主義與各種政治運動結合起來,爭取民族平等*Rupert Emerson,From Empire to Nation:The Rise to self-assertion of Asian and African People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0,p.367.。
三是研究者分布較為廣泛,但其研究尚待深刻地理解。從學科來說,不僅涉及歷史學、政治學、人類學、社會學,而且有經濟學、國際關系等學科的研究者。
海內外關于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問題的研究,“直到90年代才顯現端倪”,“到目前為止,有關成果還只限于個案(個別人物的民族主義思想)和斷代(某一時期的民族主義思想)研究”*羅福惠:《中國民族主義思想論稿》,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15頁。。雖然民族主義“一身而兼為歷史發展的原因和結果”而受到史家的重視,“作為一種詮釋工具,民族主義在近代中國研究中是被用得最為廣泛的,而且不乏濫用之例”,但有一個事實卻是“專門的研究論文已為數不多,而專題的著作更屈指可數”,且“歧見紛紜,恰恰缺乏一致的認識”*羅志田:《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取向與反思》,《四川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近年來這種狀況有了很大改變,相關論著明顯增多,其研究視野、范圍和程度也不斷深化和拓展,更出現從社會學、民族學和哲學的角度來分析中國近現代民族主義的歷史現象。
猶如布雷頓所言,民族主義之所以吸引了多學科研究者的注意,但依然沒有得到很好的理解,原因在于:“民族主義是多維度的,很難確定哪些維度是基本和持久的,哪些維度又是偶然和暫時的。加上所有參與討論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帶有先驗觀念,情況變得更糟?!?A.Breton and M.Breton,“Nationalismrevisited”,in Albert Breton edit,Nationalism and Rationality,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98.因此,海外關于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無論是理論體系,還是研究深度,都有很大發展空間。對國共兩黨各自民族主義的方向選擇、內容、特點及其演變的研究還不是很多,對中國的民族主義缺乏一個整體、全面的關照。國外有學者指出,中國共產黨在抗戰時期是“利用了農民的民族主義”,毛澤東等人是在努力“組織中國民族主義”下取得成功的*相關論述參見Chalmers A·Johnson,Peasant Nationalism and Communist Power,The Emergence of Revolutionary China 1937—1945,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p.1—30.。“中國共產黨是中國nationalism(民族主義)的繼承者,是其最忠實地體現者?!?[日]松本真澄:《中國民族政策之研究——以清末至1945年的“民族論”為中心》,第256頁。對此,大陸學者缺乏應有的回應。20世紀90年代以后,學術界對民族主義的研究有了較大進展,但主要集中于對民族主義的政治方面。對于中國近代經濟民族主義,國外學者關注不多,主要有美國學者郝延平在他的《中國近代商業革命》一書中研究了“貿易交往中產生的中國民族主義”和“中國經濟民族主義”。
四是在資料發掘上還有很大空間??v觀既有研究中所用資料,重復使用較多,如關于人物的研究,多集中于孫中山、梁啟超、章太炎等個人文集,重要的歷史事件亦多依據既有的資料匯編,地方史志、報刊雜志、圖片、檔案文件、私人通信和日志以及田野調查資料利用不夠,因此難免造成研究中的觀點重復,缺乏創新??傮w來看,目前的這種研究狀況與貫穿整個近代中國的救國主題和當下熱鬧的民族主義話語環境極不相稱。既有研究雖對民族共同體的建構、民族意識的覺醒和民族觀念的確立、民族主義思想的形成有較詳細的論述,但從思想史上關照民族主義,真正在民族主義發生、發展和演進的語境中解讀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與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內在關聯,尚有很大研究空間。
InterpretationandEnlightenment:StudiesofOverseasChineseNationalism
QIAO Zhao-hong
(The Institute of China Studies,Shangha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Shanghai200235,China)
The 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nationalism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has been summed up as “50 years of rising step by step”.To the European and American scholars,they are not only committed to the basic theory of nationalist theory to explain,analyze and determine the relevant concepts,from the political science,sociology,anthropology,culture,economics and other aspects of the development of nationalism,but also concerned with the political action,social thought and social and political movement of nationalism as an ideology in the specific context.They also discuss the relevant conclusions from the western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analyze the nationalism of China and other developing countries.Although the research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national community,the awakening of the national consciousness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national concept,the formation of the nationalist ideology has been discussed in detail,but in the history of ideology to take care of nationalism,in the context of the occurrence,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of nationalism interpretation of modern Chinese nationalism and political,economic,cultural and social internal relations,there is still much room for research.
interpretation;enlightenment;morden Chinese nationalism;overseas study
K26
A
1005-605X(2017)05-0056-07
喬兆紅(1968- ),女,湖北荊門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中國學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方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