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海峽戀人

文◎林深之 攝影◎王子杭

外婆的海峽戀人

文◎林深之 攝影◎王子杭

現在回想起都覺得好笑。

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那會兒，跟同學組團去聽了周杰倫演唱會，一曲經典的《外婆》讓臺下的同學聽得如癡如醉，我卻在人群中哭了起來。誰知道我的這副窘態會被精明的攝像發現，偌大的熒幕上我那張哭泣的臉，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在萬人面前呈現了。

如果你有去看，一定會發現這個男孩兒還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外婆，你好嗎？”

五六只同一個口味的甜筒

我小時候又白又瘦，雖然是家中獨子，但是一個病秧子。記憶里，腦袋整日被藥水灌得發脹發暈，導致反應慢，思想也遲鈍。他們都說我體弱多病，以后難有出息，紛紛勸老媽再生一個。

老媽性子素來很烈，她堅決不聽老爸的話，后來老爸急了，倆人吵了幾次，老媽梗著脖子，說：“我媽也只有我一個女兒。”說著說著，突然就蹲在地上哭了。

我那時懵懵懂懂，只覺得老媽哭得異常悲傷，我不知道她是因此想起外婆，還是想起我的病，我只知道后來她妥協了，我記憶里這是她惟一一件做讓步的事情。

于是，老媽后來真的又給我生了一個弟弟，那時候計劃生育很嚴，我只好被寄養去了千里之外的外婆家。外婆住在一個盛產芒果的南方小鎮，地理環境宜人，空氣清新，民風淳樸。可初來乍到，我嚴重水土不服。每日昏昏欲睡，夜里被外婆的戲匣子吵醒，我很想家，我討厭吃芒果，我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一次在哭過之后，第二天醒來，我看見木桌上有我最愛的豆腐腦和油條，早已在夜里餓得昏天暗地的我，二話不說就將它們紛紛消滅。外婆從外面回來，見早餐都被我吃光光了，便樂呵呵地邁著小腳往我口袋里塞了兩個東西，她說：“大城市的孩子都喜歡這個。”

我走去外面掏出來，是兩只熱乎乎的雞翅。平常在家里，媽媽從來沒有讓我吃過。但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外婆喜歡不起來。

外婆愛聽戲和廣播，古舊的收音機和戲匣子被她全天開著，有時跟著哼唱兩句，有時坐在門口聽著發怔。某天清晨醒來，我看見外婆在拍打戲匣子，嘴里念念叨叨：“哎呦，這老東西罷工了。”

從此以后，我的耳根終于清靜了。

忘記我是從何時開始親近外婆的，我只知道住了幾個月后，我認識了一些玩伴兒，對芒果小鎮的氣候也漸漸適應了。記得有一天，我跟一個小伙伴兒從沙灘游玩兒回家，夏日酷暑天里，又渴又餓，經過小鎮冰激凌店的時候，我們停了下來，摸摸口袋，零花錢沒有幾毛，但湊在一塊兒剛好夠買一個冰激凌。于是我們歡天喜地地走進去，然后舉著澆滿巧克力的甜筒慢慢走回家，冰冷甜膩的味道，你一口我一口，倆孩子吃得不亦樂乎。

走到家附近的時候，突然被小伙伴兒買菜回家的媽媽看見，她老遠就奮力騎車追上來，我以為她要順路捎我們回家，于是也停下來等，結果小伙伴兒的媽媽腳一蹬地，停住自行車就伸手打掉了小伙伴手里的甜筒，然后用方言憤憤然道：“哎呦我的兒子！誰讓你跟他吃一個東西！臟啦吧唧，小心染病！”

我張大嘴巴看半天，驚慌失措，小伙伴兒的媽媽瞧著我，怒沖沖地說：“你沒錢買，就別吃。”

原來小伙伴兒的媽媽以為我搶了他兒子的甜筒，小伙伴兒想解釋，被他媽媽一把拉走。她絮絮叨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緊咬著她尾音出現的是我身后的外婆，見小伙伴兒的媽媽突然閉了嘴，我愣愣地回頭，只見外婆邁著小腳一路走過來。外婆擦著汗，將塑膠袋攤開給我看，里面有五六只同一個口味的甜筒，她說：“剛看你從冰激凌店出來只買了一個，卻還跟別人分著吃，所以外婆又多給你買了幾個。”

外婆的出現像個奇跡，小伙伴兒的媽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外婆伸手牽著我，我第一次沒有縮回手，外婆的手繭厚厚的，糙糙地硌著我的掌心，我一手握住她，一手吃著她買的甜筒，我們一起走回了家。

我納悶地問外婆：“什么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外婆聽聞，握著我的手往自己身邊攏了攏，沒有回答，風風火火地回家冷凍起要融化的甜筒，我舔舔嘴巴，只覺得還沒吃夠。

外婆說：“你只要知道，入俗不要緊，最怕不懂脫俗。”

我似懂非懂，只想著明天再吃一只甜筒。

時光黯然，故人何歸

后來，我吃了整整一個禮拜的甜筒，不但沒有引起兒時的咳嗽病，還特別能吃甜了。外婆冰箱里有很多芒果醬，我偷偷蘸面包吃，越吃越香，最后深深地愛上了芒果。

外婆總說：“男孩子，要糙著養。”我懷疑這是她其實不想好好照顧我，才找的借口，不過為什么我會那么開心呢？我是有多久沒有好好迎著陽光奔跑了？我是從什么時候深愛上洗冷水澡的？我是從何時起學會打赤膊在沙灘上打滾而不怕著涼的？

我的體力日漸增強，使得我終于能一口氣跑上樓梯頂層卻不再氣喘吁吁了。一次，老媽帶著弟弟來看我和外婆，她邁進門的時候，剛好看見我打赤膊在吃西瓜，一整個夏天過去，我曬黑了，老媽覺得她兒子成了野人，大驚小怪地指責外婆不懂照顧我。

外婆毫不在乎老媽的話，反而氣定神閑地指責起她不會做人家媽媽。老媽啞然，不再吭聲了。

外婆除了聽戲聽廣播，還有一個習慣——每天中午吃完飯，她都會去小鎮的淡水河，那兒有很多巨石，她就坐在上面絮絮叨叨，回來的時候總不忘給我帶水果或者零食。

我忍不住好奇地問老媽：“外婆每天去那里干嘛？”

老媽露出難得溫情的神色，她不回答我，只說：“你要多幫媽媽照顧外婆。”

漸漸長大后，我才知道老媽并非外婆親生女兒。故事要追溯到上世紀三十年代。

外婆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小村莊里，自幼心靈手巧，早早便在曾祖父的藥鋪里幫忙，從一堆藥材中泡大的她，成了半個中醫。因為識字，外婆還幫附近鄰居寫信給遠方的親人，那時是煤油燈，外婆經常寫到半夜燒到頭發。信差是一個年輕小伙子，第二天來收信的時候，會露著兩個尖尖的虎牙笑外婆的劉海兒，她臉皮薄，就追打著信差，一來二去，倆人就在一起了。

含蓄的年代表達愛的方式也十分含蓄。外婆說，外公從來不說情話，新婚不久后開始忙里忙外，她覺得外公可能沒想象中那么愛她，后來參軍令下來，外公跟著隊伍走了，外婆徒步走了幾十里路送別，外公最后說：“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就改嫁吧。”

外婆拐著小腳走回家，夜里卻在被子下發現了一筆錢。

你在，勝過甜言蜜語。而不你在，時光黯然，故人何歸。

這一去是半輩子，外婆依靠著藥鋪生活。直到終于有一天房門被叩響，外婆驚然起身，打開門清風一陣，她看見地下放著一個籃筐，里面有一個棄嬰。

那就是老媽。

連罵上幾句都沒有

老媽小時候簡直像個小孫悟空，剛烈的性子和現在相比只多不少。她闖過的禍比我吃過的飯都多，她翻別人家的鳥窩、拿彈珠彈鄰居窗戶、搖柿子樹砸得滿臉柿子汁、拿藥鋪用來賣的枸杞沖水喝……但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兒，直到有一次，她偷烤地瓜，引起了大火……外婆邁著小腳趕過去，沒有傷到人，卻將別人家一年中用來生火的柴都給燒光了。那一次，外婆不像往常一樣好好訓她一頓，而是先給人家賠禮道歉，然后帶著媽媽走回了家。一路上，外婆緘默地走在前面，媽媽感覺心里發毛，覺得外婆回去一定會動用大刑責打她。

可外婆并沒有說什么，甚至連罵上幾句都沒有。老媽只聽見外婆自言自語地說：“是不是不該收養她呢。”

老媽雖然年少懵懂，卻也聽出了其中的秘密。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不是外婆的親生女兒，她震驚當場，從此之后再沒有闖過禍。

老媽的氣質漸漸變得淑女了，于是一眼被從商的老爸相中，離開外婆，遠嫁他鄉，這一直是她很愧疚的事。

后來小村莊被合并成了一個大村落，外婆流離失所，來到了南方的芒果小鎮。臨走前她寫信給外公，告訴了她的新住址。那些日日夜夜寄托思念的信件，不知有沒有抵達故人手里，只是從來沒有回信。

聽說后來仗沒有打贏，部隊遠走臺灣。外婆這一等，就跨了半個世紀。我猜，外婆之所以選擇在南方的一個沿海小鎮定居，最重要原因是海峽對面有她的故人吧。

看我身體更健康了，老媽索性將我留在了外婆身邊。淡水河陰冷潮濕，我偷著跟外婆去過幾次，等她回家準備給我買好吃的時候，我便如一只泥鰍般活蹦亂跳地出現，笑瞇瞇地告訴她我想要吃什么。

久而久之，我跟外婆越發親近了，但我一直有一件事耿耿于懷。

嗯，可能你想到了，外婆的那個戲匣子是我弄壞的。

半個世紀的等待，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我上中學的時候，外婆病倒了。

老媽風風火火地帶著全家搬來了小鎮，我每天下課回家經常能聽見以下對話。

“你喝不喝藥。”

“人老了喝什么都不管用。”

“你喝完我帶你去淡水河。”

“拿來！”

那段時間，老媽禁止外婆再去河邊，怕她的病情惡化。自此之后，老媽開始了長達數年的陪伴。她帶外婆去河邊，自己靜靜地等在遠處，后來外婆走不動了，老媽便背著她去。

我想起老媽那句話：“我媽也只有我一個女兒。”

當時說完，她就哭了。

我上大學后兼職打工，賺了一些錢，然后買了一個新的戲匣子，我回小鎮的時候，外婆不在家里，我沖老媽笑笑：“我知道。”

接著跑去了淡水河，但沒有了外婆的身影。回家后老媽告訴我，外婆病情嚴重住院了。我連忙和老媽一起去了醫院，途中她若有所思地問我：“你不是學影視傳媒嗎？可不可以給你外婆拍段視頻，找一找那個人。”

后來我真的去做了，我找同學一起，拿著專業的攝影機，外婆聽說后，特意讓老媽替她洗臉梳妝一番，就這樣，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進加護病房。

我扛著攝像機，調整好鏡頭，告訴外婆可以開始了。

外婆輕輕地對著鏡頭笑了笑，嘴角的皺紋折出深深的時光印記。她張了張嘴，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該如何向你訴說，你不在的年年歲歲，我曾經歷過什么。

外婆依舊在笑，淚水卻從眼底無聲滲出。房間內屏息靜氣，只剩下外婆望著鏡頭淚流滿面，半個世紀的等待，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好。

久久之后，外婆淡淡勾起嘴角，說：“我沒有改嫁，我還在等你。”

我回頭，看見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閃著淚光。

外婆最后的時日，媽媽一直守護在床邊，大部分時間里，外婆都是沉沉地睡著。

難得清醒一下，她抓著老媽的手，問：“找到了嗎？”

老媽說快了，外婆知道這是鼓勵她堅持下去的謊話，所以開始對老媽交代后事：“晴兒，媽從來沒有后悔收養你。如果可以，我離開后你就去找你的親媽吧。在這個世上，沒有媽的孩子最可憐。”

老媽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搖頭：“我只有你一個媽。”

我沖進加護病房，抓起外婆的手。

外婆氣若游絲，看了看我和弟弟以及媽媽，又再次睡去。

我大聲說：“外婆，找到了！”

可惜，這次睡去，外婆便再也沒有醒來。

“外婆，找到了。”

他過得很好，和您一樣，兒孫滿堂。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