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歲，住在巴黎

胡上如

生活在巴黎已經六年了。

有陣子，網絡上流行一篇題為《你二十幾歲生活的城市決定你的人生》的文章。而我二十幾歲生活的城市，叫做巴黎。這座城市帶給我的詩意、堅韌和孤獨，是我在別處無法獲得的珍寶。

但總有許多人建議我去別的地方發展，他們說，巴黎的地鐵站太臟，巴黎有太多流浪漢和小偷，巴黎總是發生恐怖襲擊，還說歐洲的經濟發展已經不行了。

我想說，巴黎像一個人，她的人格中有優點，也有缺點。但是令她與眾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的美，所以充滿自信，美給全世界看；她也知道自己的不足，卻從不遮遮掩掩，因為那就是她，不完美便是生命最真的樣子。

行走在巴黎

也許很多到過巴黎的人都有過一個印象，就是在巴黎隨意拍一張照片，都可以當作明信片。對太多人而言，巴黎只是一座旅游城市，他們來了，又走了。而我一直在這里，并且總是被小小的細節吸引。比如巴黎的建筑。

站在巴黎任何一棟建筑物前，你都有可能會被墻面一朵精心雕刻的花朵觸動，花朵的枝條仿彿會蔓延，停在枝條上的鳥兒仿彿馬上就要振翅飛走。關于這些建筑，我不喜歡像那些裝作很了解建筑學的人一樣滔滔不絕地講歷史，建筑風格和建筑材料。用知識堆砌的語言是空洞的，我希望和大家分享的是這些建筑給人的驚喜。

我經常透過巴黎建筑上那些爬滿花枝的窗戶遠望，看誰家的書放滿整面墻，誰家的天花板還保留著幾百年前的雕工，誰家窗前有只貓咪。我時常想象，如果我在這座城市有個自己的家，我推開的定是一扇木質的大門，會看見各家在院子里種的蔬菜，然后再打開玻璃的單元門，順著旋轉的扶梯上樓，最后用銅鑰匙打開古老卻結實的房門，那就是我家。我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四十平米就好，巴黎的公寓大多這么小。我有一個客廳，一個臥室。客廳里放著整面墻的書，一架鋼琴，和小小的沙發，鋪著法國人都會鋪的一條意大利羊毛地毯，從窗戶望出去，是巴黎典型的灰藍色斜屋頂，鴿子停在上面，風吹動雪白的窗紗，巴黎的風，帶著令人想微笑的味道。

想象停止，回到現實。在巴黎，讓我最一往情深的是拉丁區。

拉丁區成為我的地盤，起因是我就讀的索邦大學在這里。作為巴黎“最浪漫的區”和“學術中心”，隨處可見的書店里，現代印刷的書，百年古書，都有出售。這些書店通常只有十幾平方米，書從地面一直擺到天花板的高度，老板總是博學的，哲學，音樂隨口都能聊，你要是和他們聊經濟和社會學，他們的論點也足以讓人啞口無言。有一次我在拉丁區漫無目的地游走，看見一家只有幾平米的小書店，裝幀精美的古書按照主題和出版日期被有序排列。我打開其中一本，那精美細膩的插畫幾乎讓我不敢呼吸，我怕手一抖就碰碎那纖弱的書頁。我想古時候的印刷技術當然不如今天先進，但古人的心是多么誠摯可愛。

塞納河里流淌著歷史

在巴黎，大大小小的博物館數不勝數。有人說，巴黎這座城就是一個博物館，你若坐在塞納河畔，河里流過的，就叫歷史。

我是巴黎各大博物館的常客，比如說蓬皮杜中心。對我而言最精彩的其實不是里面的作品，而是可以站在頂樓看巴黎全景。陰天或者雨天，那風景都令人陶醉，你會看見很大很大的天空，或是沉重的烏云下灰色的城市，甚至“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情形。

奧賽博物館和橘園美術館是我最喜歡的兩座博物館。我是喜歡印象派的畫風，更愛這兩個博物館里的氛圍。尤其橘園，這里有莫奈畫的全景式巨幅睡蓮，以壁畫的形式圍成兩個橢圓。這樣全視角的巨幅作品，讓人仿彿置身莫奈的花園，站在他的睡蓮池正中央，感受風吹動垂柳，或青蛙在蓮葉上歌唱，也感受到莫奈的孤獨靈魂。我去過莫奈的花園舊址，但當我真的站在那五彩繽紛的世界里，一切又都太具體了，畫家的氣場早已被歷史帶走，只有絡繹不絕的游人和咔嚓作響的相機快門。在橘園和奧賽，游客們參觀的速度總是很慢的，大家常在一幅畫前站好幾分鐘，或直接坐下來長久地仰視它。在我看來，印象派藝術家的作品，似乎對每一個疲憊的游子，都有撫慰的作用。我總在天氣和心情都好的時候去這兩家博物館，剛進入的時候，心中的孤獨和無緣由的苦痛都會被這些作品牽引出來，讓我情不自禁想要和畫家聊聊天。然而最終我總會被撫慰，從博物館出來的時候，通常是脈絡通暢，靈感泉涌的狀態。所以，心累的時候，找個好天氣的日子，穿一身舒服又漂亮的衣裳，去這兩家博物館，用心跟畫家，跟自己對話，是巴黎生活中十分重要的節目。

不完美才是巴黎

國內的人總是問我，會不會每天都十分害怕恐怖襲擊？巴黎因為恐怖襲擊，在游客中有了“不安全”的印象。他們甚至認為，我們生活在法國，就是每天都要躲避恐怖襲擊。

讓我用法國人自己的話來回答你們吧！

在那兩百余人殉難的可怕夜晚之后，我第一天在家里嚇得發抖，跟朋友講想回國，樓下汽車開過都讓我神經緊繃。但第二天在上班路上，我發現地鐵上居然還有音樂人在演奏《玫瑰人生》。

巴黎人說，他們有槍，而我們有玫瑰。他們的目的是讓我們恐懼，然而我們是巴黎，巴黎，就是歌舞升平。生命本身就是無常的，我們沒必要花時間去害怕有一天意外的來臨，活著的時候，就好好活。

這就是巴黎人的生活態度。

也有游客說，巴黎那么多流浪漢，十分影響市容。

他們不知道的是，巴黎人喜歡和流浪漢聊天，那些流浪漢，許多都是飽讀詩書，哲學、文學、音樂，涉獵極廣。有一次，有一位巴黎著名流浪漢去世了，全城為他哀悼。

我剛來巴黎的第一周，在藝術橋上，遇到一個流浪漢。 他跟我說，你來到了巴黎，你就要打開你的感官，去體驗，你要打開你的內心，和全世界交流，你要多讀書，多旅行。這樣你的世界就會很大，你就會發自心底地幸福。他還說，今天我走了，你可能就找不到我了，可有一天你會再遇見我，那時候我們都不一樣了，但是我希望我們都是因為看了更多的世界，而變得更快樂的人。

這是巴黎的流浪漢。對，他們會在地鐵站里睡覺和撒尿，他們總是喝醉。但是，又何妨呢？只是他們的可愛，沒有用華麗的衣裳來包裝罷了。

這就是巴黎，美或丑，都是她的魅力。或許因為她不是完美的，所以才是完美的。至于你喜歡或者不喜歡，這就是巴黎。她不需要你去喜歡，因為她有足夠的自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