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招待會上替我解圍
1972年10月底,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中日兩國恢復邦交一個月后,外交部經過討論研究,決定以對外友協和中日友協的名義,在北京舉行一次慶祝招待會。經過半個多月的籌備,兩國各界代表近3000人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歡聚一堂。我跟隨一位日方代表、關西日中經貿中心理事長木村一三先生上臺,為其當翻譯。沒想到,一個意外發生了。
木村理事長到達時,招待會已經開始。我問他有無書面講話稿,他答稱自己沒有時間準備,只在來北京的飛機上想了一個提綱。上臺后,他即席講了七八分鐘,其中引用了當時中國流行的一句政治口號:“中日復交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偉大領袖毛主席革命外交路線的偉大勝利?!卑蠢碚f,這一類政治口號是最容易翻譯的,我當然也不存在任何困難。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在翻譯他的整段講話時,竟漏掉了絕對不能漏掉的這兩句話。坐在主桌上的另一位翻譯、我的北大校友唐家璇急得大喊:“老周、老周!還有兩個‘偉大勝利沒有翻譯呢!”
聽到喊聲,我真的嚇了一大跳,立即驚醒過來。我深知在那個年代里這件事的嚴重性質和可怕后果,馬上當眾沉痛地表示:“我剛才不慎漏譯了木村先生講話中兩句最重要、最關鍵的內容。對翻譯來說,這是一個不能允許的失職行為。現特補譯如下?!睘榱送旎夭涣加绊?,更表明自己剛才漏譯不是有意為之,我是用最激動、最有力、最洪亮的聲音一字一字說完這兩句話的。全場響起了一陣特別熱烈的掌聲。
回到主桌后,桌上一位平時對我十分友善的老領導輕聲提醒我,領導對你很不滿意,說你剛才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我一聽,感到這件事太可怕了,完全可以被上綱為無法無天、膽大妄為、竟敢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主席臺上任意刪掉外國朋友稱頌偉大領袖的話語。于是我站起身來,低頭向就坐在身邊的周總理檢討:剛才您也聽到、看到了。作為一個翻譯,這是一件十分嚴重的錯誤,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絕不是有意這樣做的。聽完我的沉痛檢討,周總理一臉嚴肅地說:“什么政治錯誤???我看不是什么政治錯誤,而是肚子抗議。我們大家都已吃飽喝足,而小周兩個多小時像個走馬燈似的,六上六下不停地當翻譯,至今滴水未進?!边@幾句話說得主桌的多位領導點頭稱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批評“造反派”
“文革”初期,我所在部門的一位干部第一個帶頭“造反”,帶頭高喊打倒陳(毅)、喬(冠華)。她在審閱一個科員起草的《關于調整我國對非政策建議》時,見文中幾次出現“剛果(利)”和“剛果(布)”的稱謂,以為這次終于抓到了這位平時不那么服管、不那么聽話的“保守派”小頭頭的辮子,便當眾訓斥道:“剛果就是剛果,哪來什么利不利、布不布的?試問你這個外交部小干部,有什么權力把一個國家分成兩個國家?。恳院蠼^對不允許再犯這種令人難以容忍的低級錯誤了!”實際上,稍有一些國際關系知識的人都知道,剛果(利)和剛果(布)從來就是兩個國家,分別位于剛果河的兩側,一個的首都是利奧波德維爾,因此用“利”來指稱;另一個的首都是布拉柴維爾,因此用“布”來指稱。
1968年1月18日上午,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了日本社會黨資深議員石野久男和枝村要作。送走客人后,周總理見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便問我最近這幾天外交部有什么新鮮事。我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便詳細匯報了有關剛果的這起咄咄怪事,但我沒有提及主角的姓名。周總理聽后笑著說,這類天下奇聞竟然出現在我們外交部,真是令人難以容忍呀!接著又問,你說的那個副局級干部,就是早就小有名氣的張某吧。我點頭稱是。他說:“我記得,當時我去女師大講課、作報告時,她總是爭坐在第一排,主動為我倒茶、添水。解放初,一次我去巴基斯坦訪問,當時她是使館二秘,又搶在大使前面,大言不慚地問我,美國已經開始向外國派遣女大使,為什么我們中國遲遲不行動?莫不是外交部領導也存在重男輕女的封建舊思想、舊觀念?見她如此自以為是,不懂規矩,我當即嚴肅回答她:我這個兼任的外交部長從不重男輕女,中國將來肯定也會派女大使的。我看今天在座的、隨我一道來訪的龔澎同志(喬冠華夫人、時任外交部新聞司長兼首席發言人)現在就完全夠格,你還差得遠呢。”
當天下午回單位,我向全體人員傳達了周總理的談話,張某本人也在場。出乎我的意料,聽完傳達后,站起來第一個表態的竟是她本人。只見她一改平時唯我獨尊的架勢,低著腦袋,細聲細氣地說:我愿意虛心接受總理的批評教育,脫胎換骨,改正錯誤,重新做人。請大家今后批評、幫助、監督我。
嚴厲訓斥工作人員
在我的印象中,平時溫文爾雅、和藹可親的周總理,“文革”期間很容易生氣、發火。起初我一直以為,可能是全國各地每日層出不窮的麻煩事使他精疲力盡、心情不好,有一次他嚴厲訓斥身邊工作人員時講的一段傷心話,卻使我感到,很可能還有一些難于言表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那次是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會見一個重要的日本代表團。同往常一樣,他提前半小時到達,聽取接待人員的匯報。他那天似乎情緒特別不好,對于接待人員有些模棱兩可、不得要領的匯報很不高興,嚴厲批評在場人員做了這么多年對日工作,卻連日本的一些基本情況都搞不清楚,簡直不可理喻。他越批越有氣,言詞越來越激烈,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差一點就要拍桌子罵人了。
這時,他的外事秘書錢嘉東走過來,輕聲告訴我,一群日本記者已經提前到達會見廳,在門外等著拍攝周總理走出去與日本客人握手、問候的鏡頭,要我從旁提醒總理說話小聲一點。但我擔心這樣做會打亂他的思路,加劇已經很緊張的氣氛,就沒有提醒,心想他批一陣后自己會停下來的。誰知周總理是個眼明手快、異常敏銳的人,一下子發現會見廳門外已經站著一群日本記者。他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就把話題一轉,查問在場的人為什么不及時向他報告這件事情。我低著頭,沒有吭聲,更沒敢認錯。
周總理也沒有再追查下去,而是低聲但非常激動地說了一番話:你們為什么連日本記者已經提前到達這件區區小事,都對我封鎖消息?。课抑芏鱽砀氵^多年外交,還多少懂得一點內外有別的道理。如果你們及時告訴我,即使我對你們有再大的意見,也絕不會不顧國際影響,朝你們大叫大嚷的。你們可以捫心自問一下,這些年我周恩來對你們怎么樣?可以說我把自己的心都掏給你們了。而你們又對我周恩來怎么樣???你們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當面是人,背后是鬼,許多事情都瞞著我、欺騙我、捉弄我……
實話實說,我當時聽了很困惑,但只是隱約覺得周總理可能話中有話,另有所指,借機訴說他心中的不滿、苦楚。因為當天在場的幾位都是跟隨他多年的部下。后來,我才慢慢懂得一些總理當時的處境和心境。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