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虹
十月革命之前的俄羅斯,音樂沙龍遍布,到處都是專業或業余的愛樂人。魯賓斯坦兄弟創建了俄羅斯音樂協會,成立了圣彼得堡音樂學院(1862)和莫斯科音樂學院(1866);巴拉基列夫開辦了自由音樂學校(1862)……當時的作曲家們或多或少都會根據俄羅斯民間音樂創作多種體裁的作品,比如格林卡的《魯斯蘭與柳德米拉》、鮑羅丁的交響音畫《在中亞細亞的草原上》《睡公主》以及柴科夫斯基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等。這些作品均以俄羅斯民間音樂為宗旨,與俄國歷史、生活、傳說和文學名著有著緊密的聯系。而這一切,都與斯克里亞賓毫無關系,這位俄羅斯作曲家中的“另類”一直以“獨立于世”的面貌出現。

斯克里亞賓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父親是外交官,母親是鋼琴家、安東·魯賓斯坦的學生,遺憾的是,她生下斯克里亞賓不久后就去世了)。斯克里亞賓受到了當時最好的音樂教育,從小跟隨尼古拉·茲維列夫(Nikolai Zvereff)學習鋼琴,1888年入莫斯科音樂學院,跟隨薩福諾夫學習鋼琴,同塔涅耶夫和阿連斯基學習作曲。他與拉赫瑪尼諾夫是同學,兩人都有著過人的才能——完美的固定音高和驚人的記憶力,在學校期間獲得了多種獎項,而且都是很早就從事音樂創作的。他們經常會被放在一起比較,對于拉赫瑪尼諾夫而言,他固守著浪漫主義的最后一塊陣地。而對斯克里亞賓,眾人的看法各異。格拉祖諾夫認為斯克里亞賓寫作交響樂時用的方法與他寫鋼琴小品一樣,并擁有異國的固定色彩;索列爾金斯基與肖斯塔科維奇則認為斯克里亞賓對配器的認識正如“豬對橘子的認識”一樣多……全部不知所云(《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口述,花城出版社,1998年)。但無一人對斯克里亞賓的鋼琴演奏提出質疑,經由他演奏的作品都會呈現出絢爛的色彩,且又符合作曲家本意。魯賓斯坦回憶斯克里亞賓在琴鍵上的驚人表現時曾說,“當他快速滑掠過那些琴鍵時,手指的動作像是一只正在疾行的蜘蛛。”在莫斯科音樂學院,斯克里亞賓是以鋼琴演奏的身份畢業。
1894年,斯克里亞賓來到圣彼得堡,他的好友里亞多夫向富有的木材商、當時俄羅斯樂壇最具影響力的貝萊耶夫(Belyaeff)推薦了他,后者與里亞多夫、斯塔索夫一樣十分欣賞斯克里亞賓。在討論是否要出版斯克里亞賓的作品時,格拉祖諾夫、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持反對意見,而貝萊耶夫卻堅持己見,幾乎是立刻出版了斯克里亞賓的早期作品,還安排他出國巡演,為斯克里亞賓建立了國際聲譽。
《練習曲》(Op.8)是斯克里亞賓的早期作品,從中不難看到肖邦、李斯特的影響。斯克里亞賓在求學階段就對他們的音樂做過系統的分析,還為了演奏出李斯特《唐璜主題變奏曲》那種輝煌的效果而弄傷了右手,此事之后他只演奏自己的作品。斯克里亞賓的作品有其奇特的表現力,據說他有一種神秘的通感,音樂在他面前不僅僅是音符,而是色彩的呈現。像他最短的一首作品,《練習曲》(Op.8, No.2)僅有二十六小節。樂曲開始處就寫明“A capriccio, con forza”(任性地,帶著力量),“capriccio”還帶有“古怪”的含義。左右手大量的五連音、六連音、三連音讓樂曲持續流動,旋律、和聲因素相互融合,幾乎無法區分;再現部僅用四小節就完成了從倍強(ff)到倍弱(pp)的轉換。音響有著神秘的東方氣息,隱約有種“德彪西阿拉伯風”的感覺,華麗、怪異又激情盎然。

斯克里亞賓的鋼琴作品很難,不僅要求演奏者具有極高的敏感度、過硬的技巧、豐富的音樂修養,同時還要有一雙大手,有意思的是他本人的手并不大。像《前奏曲》(Op.13)、《圓舞曲》(Op.38)都需要高超技藝以及對節奏的精準把握,特別是極端艱難的《練習曲》(Op.65,No.1),頻繁的九度音程需要輕柔快速地彈出,對于演奏者來說是噩夢般的存在。在斯克里亞賓早期作品中,浪漫主義仍占據主導,但慢慢地他開始試驗各種屬變和弦和離調,并主要創作交響音樂,與浪漫主義漸行漸遠。事實上,他在Op.56的第二號之后就再也沒有使用過調號。
十九到二十世紀之交的那幾年中,斯克里亞賓過得并不順利,包括婚姻的不美滿、與從前的學生在一起所受到的巨大的輿論壓力、從莫斯科音樂學院辭職等等。于是,他開始閱讀尼采的著作,并對布拉瓦斯基的“神智論”產生了興趣(神智學會,Theosophical Society,以發現人類和宇宙或神的關系為特徵,突破物我間的障礙,與外物合而為一,并在結合時感到狂喜)。在閱讀了大量布拉瓦斯基夫人的神智論著作后,斯克里亞賓繼而轉向東方神秘主義哲學——“在神秘的古代存在過真正的秘密和神性”,從此陷入神秘主義中。他開始癡迷于研究聲音的變異,執著于狂喜的情緒體驗,并狂人般大喊出“我是造物的頂峰,我是所有目的的目的,也是所有終結的終結”。
《普羅米修斯——火之詩》是斯克里亞賓最后完成的交響曲。這是一首空前絕后的作品,完全按照一種新的調性關系體系寫成。在這里,斯克里亞賓使用了伴隨他一生并為全世界所驚嘆、膜拜的“神秘和弦”(mystic chord)。他將一系列上行四度排列的和弦作為主和弦使用,它與之前任何一個音樂中所出現的主和弦都不一樣,是一個“人造的”“不穩定的”“多功能的”的和弦。和弦音涵蓋C-升F-降B-EA-D,該和弦有時也被稱作“普羅米修斯和弦”,因為它第一次明顯的出現就是在這部作品中。這部作品編制龐大,包括交響樂隊、鋼琴、合唱隊以及一臺色光風琴(Luce)。斯克里亞賓的構想驚世駭俗,又非常具體,他還為此列出了一個表單:彈奏C音時,發出紅光,振幅256;演奏D音時,發出黃光,振幅298;演奏E音時,發出珍珠白和月光;諸如此類。按照他的構想,場內會充滿各種色彩,將聽者與樂隊合為一個整體。樂曲怪異又華麗,就像愛情的結合,悸動、痛苦、顫抖、高亢。他要求合唱團著白衣,沒有唱詞,用“啊”來表示,持續四度向上的音響讓人毛骨悚立,有如異教徒的祭獻。最后的高潮形成強烈的白光,配合著人聲,罕見地以唯一一個協和和弦(大三和弦)結束,在無比激動中達到與宇宙合而為一的境界。為了使這部作品能夠演出,斯克里亞賓付出了很多,他于1910年離開洛桑,永久地回到了俄羅斯,并在那里終其一生。但作品在1911年首演時,卻并沒有使用色光風琴,因為當時人們覺得太不可思議與不切現實。

斯克里亞賓在最后的幾年中,花了大量時間在《奧秘》這一作品上。他所思考的不只是音樂了,而是音符之外,將戲劇、繪畫、舞蹈等各門藝術綜合起來,甚至包括香味。斯克里亞賓想通過這部作品創造一個新的、無所不包的世界,獲得一個新的意識層面——自我閉合卻涵蓋一切。可惜的是,他僅僅寫作了歌詞,就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死去——嘴唇上的癤子感染導致血液中毒。但他說:“我不會死去,我會在《奧秘》之后的狂喜中窒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