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賈樟柯監制的《時間去哪兒了》,為觀眾呈現了來自中國、巴西、印度、俄羅斯和南非的五部短片,金磚五國導演以“時間”為主題,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直面共同的困惑與焦慮。
作為第二屆金磚國家電影節的開幕影片,《時間去哪兒了》的政治背景顯而易見。這是一部集合了中國、巴西、印度、俄羅斯、南非五國作品的短片合集,參與項目的五位導演都在各自國家享有很高的聲譽。
邀請著名導演合作創作短片集是很多國際電影節的傳統,多數受邀導演都把拍攝短片當成一次實驗,在沒有壓力的創作環境下總有驚喜之作誕生。
作為中方導演和《時間去哪兒了》的監制,賈樟柯把這個項目定義為一次“同題創作”。他不贊同把“金磚五國”視作政治背景,認為那不是創作者的心態,相較之下,他更愿意把五個國家的現狀視作一種共同的社會背景。“眼下,五個國家的發展階段很像,這幾個國家的人口加起來有幾十億,又都處于快速的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進程中,作為導演,我們生活在各自的國家,卻有共同的困惑和感受。”賈樟柯說,在確定主題時,大家討論范疇很寬泛,除了宏大的命題,超市、鐵路等具象主題都曾在討論范疇之內,“但談論最多的還是時間和時間感,這是在我們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最容易產生共鳴的話題”。
最終,主題被設定為“時間去哪兒了”,在共同的主題下,五個國家的導演自由創作,交出了一部集合了科幻、災難、驚悚等五種不同風格的短片集。
在為《時間去哪兒了》物色導演時,賈樟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巴西導演沃爾特·塞勒斯。三四年前,沃爾特·塞勒斯曾來中國拍攝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兩人因那部電影結下了友誼。事實上,兩人的交集可以追溯到十幾年前的巴西圣保羅電影節,他們第一次見面討論的就是關于“時間”的電影和話題。“這次的主題也是關于時間,自然第一個想到他。”賈樟柯說。
除了私人交情,賈樟柯更看重的是這位老友的導演能力。早在1998年,塞勒斯就憑《中央車站》斬獲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他導演的《摩托日記》《在路上》等電影也早已流行于全世界。
在“時間”的命題下,塞勒斯選擇講述一個建立在真實歷史背景之下的個體故事。2015年11月5日,處于巴西腹地的米納斯吉拉斯州遭遇了巴西史上最嚴重的社會環境災難。一家私營礦區發生了潰壩事故,泥石流淹沒了沿線650公里的區域,成千上萬人或死傷或無家可歸。

賈樟柯作品《時間去哪兒了》劇照
這是幾乎每個發展中國家都會遭遇的發展代價,在這個大背景下,塞勒斯和編劇加布里·埃爾·阿爾梅達共同構思了一個小家庭的故事。少年古托的父親在災難中消失,古托與母親盧恰娜搬到避難所中。兩人以不同的心態面對災難后的生活,古托認為父親終究會回來,而母親準備接受現實,努力尋找新生活。
塞勒斯把這個21分鐘故事命名為《顫抖的大地》,他說,片名是當地村民描述尋常生活發生巨變時所用的詞匯。
塞勒斯的短片不以結構和氛圍取勝,而是跟長片作品一樣,在敘事上從容不迫。賈樟柯認為,這是真正的大導演才有的心態和控制力。在《顫抖的大地》中,塞勒斯把時間視作對悲觀和傷痛的反抗。他承認,這部短片有向他最喜歡的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致敬的成分。后者1991年上映的作品《生生長流》拍攝于伊朗西北部大地震之后,展現了災難之下普通人的生活狀態。
“不幸中永遠都有不經意間出現的光明。”塞勒斯從奧維德和但丁的詩歌中得到啟示,并把這種對于生活的態度用于理解電影《生生長流》,又進而用在了《顫抖的大地》的創作中。
相較于沃爾特·塞勒斯冷靜從容的敘事,印度導演馬德哈爾·班達卡的《孟買迷霧》就節奏明快很多。導演選用了最能表達“時間”概念的角色——老人和小孩。退休后的錢德拉康特住在大房子里,衣食無憂卻孤單寂寞,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10歲的拾荒男孩查理,兩人結下了隱秘卻深厚的友誼。他們給予了彼此當代印度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時間。
《孟買迷霧》是個發生在大都市中的故事,這讓它擁有了可以脫離印度文化而存在的普適性。馬德哈爾·班達卡的創作靈感來源于自己真實的生活感受。孟買是印度的不夜城,永遠處于高速運轉和變動中。都市讓生活便捷而舒適,卻也讓人在忙碌中失去了對彼此甚至是自身精神世界的關照。“每當回想10年前,我們都覺得過去比現在美好,而這就成為我拍攝這部電影的靈感來源。”班達卡帶著對逝去生活的懷念創作了這部電影。

作為監制,賈樟柯覺得,班達卡鏡頭下的印度打破了他個人對于印度和印度電影的慣性認知。《孟買迷霧》沒有歌舞片段,場景和人物狀態也更具現代感。“它揭下了印度的面紗,不再神神秘秘,這個故事放在上海、廣州、北京都成立,人類的當下生活太相似了,這是很可怕的。”
在面對同樣的“時間”命題時,俄羅斯導演阿歷斯基·費朵奇科把目光投向了荒野。這部名為《呼吸》的短片為觀眾呈現了一個白雪皚皚的世界。采購物資的妻子吉娜乘坐破舊的小火車回到山中,丈夫見到吉娜并不開心,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孤獨和猜忌心被放大了,竟懷疑吉娜與火車司機有染。兩個常居野外的彪悍夫妻把彼此激怒,丈夫摔爛了司機送給吉娜的手風琴,追著妻子跑向荒野。在瘋狂的怒吼和追逐中,男人從結冰的木梯上摔下,動彈不得,吉娜不得不緊急救治危在旦夕的丈夫,她把丈夫的喉管切開,給手風琴連上管子,手動為丈夫輸氧。
隨著手風琴一開一合,丈夫每一次維系生命的呼吸都伴著悲愴的琴聲。“我還有多長時間?”丈夫問妻子。“我便是你的時間。”妻子回答。在阿歷斯基·費朵奇科的故事里,“時間”被具象為一把傷痕累累的手風琴。endprint
在賈樟柯看來,《呼吸》是五部影片中最符合觀眾對短片期待的作品。它構思精巧,有懸念,這是短片電影最討巧的創作模式。和追求普世性的沃爾特·塞勒斯、馬德哈爾·班達卡不同,阿歷斯基·費朵奇科極力為觀眾呈現的是一個地域性強、能帶來視覺奇觀的作品。作為威尼斯電影節費比西獎得主,費朵奇科的作品向來影像風格獨特。無論是獲獎作品《沉默的靈魂》,還是后來的《蘇維埃的美麗任務》,費朵奇科的電影質感都是冷酷的,冷酷中又兼有古典油畫的唯美,個性鮮明的影像讓《呼吸》在五部作品中尤為搶眼。
南非導演賈梅爾·奎比卡是五位導演中年齡最小的,他的作品《重生》也最讓人意外。這位熱愛嘻哈文化的南非導演拍了一部寓意深刻的反烏托邦科幻片。在一個虛擬的未來世界里,每片雪花都有標碼,每滴雨都會說話,每個人的人生都被設定,一切生命體都沒有選擇的自由。像《美麗新世界》里脫離既定程序的覺醒者一樣,人生被設定為勞動女工的諾寶米SX1意外知曉了整個世界的運行規則,她不甘心被擺布,決定冒險改變自己的命運,成為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作為當下南非備受關注的黑人導演,他在《重生》里展現了自己的企圖心。電影在好萊塢式類型片的結構中融入了非洲神話和民間傳說,又將未來與傳統嫁接,可見,奎比卡正在嘗試將本土文化轉譯成世界通用的電影語言。“將流行體裁改編成非洲內容一直都是我的激情所在。”賈梅爾·奎比卡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電影創作方式。

作為項目的統籌人和導演,賈樟柯為《時間去哪兒了》貢獻了短片作品《逢春》。《逢春》里有賈樟柯一貫的表達方式和永遠用不盡的故鄉元素,作品保持了慣有的水準,但也缺乏驚喜。
一直以來,賈樟柯都有創作短片的習慣,他多數時候把這種創作形式視作影像實驗。從他既有的短片來看,多數作品都有著很強的話題性。2008年,他為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創作了短片《黑色早餐》。電影以趙濤飾演的女攝影師視角,帶觀眾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山西大同街頭。滿街戴著口罩的人和蒙著黑色煤灰的饃為世人展現了一個污染嚴重的城市,影像背后是他對環境問題的洞察與思考。2015年,賈樟柯拍攝了另一部爭議很大的環保主題電影《人在霾途》,那部短片以身份、地位懸殊的兩個家庭為線索,展現了普通人被霧霾影響的生活。賈樟柯自己也是霧霾的受害者,按他的說法,離開北京回故鄉生活,霧霾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一年多前,賈樟柯果真回到了故鄉汾陽生活,故鄉的日常和同鄉的面孔又重新成為他唾手可得的創作素材。去年,他為金馬獎創作了短片《營生》,電影以三個失業的山西礦工找工作為主題,全程大量使用無人機拍攝,在創作主題上是回歸,但在影像上卻是一次大膽的實驗。
這次以“時間”為題,賈樟柯交出了這部反映當下二胎問題的作品《逢春》。38歲的濤姐和丈夫梁子在平遙古城工作,每天為游客表演明朝武打場面或宮廷戲碼。國家放開二孩政策,兩人因“再生一個孩子”的沖動回憶起傷心往事,一度爭執、冷戰,但最終又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把時間拿走的東西一點點拿回來。”賈樟柯借底層小人物之口,表達了自己對于時間的溫和態度。
“拍短片常常讓我有沖動拍些平時不太拍的東西,比如家庭生活、夫妻關系,我很少拍。”在電影創作上,賈樟柯一直保持著開放的心態,除了劇情長片,紀錄片、短片都是他或記錄時代或自我表達的通道。在《逢春》里,賈樟柯不僅涉獵了家庭題材,他還拍攝了自己一直感興趣的武打場面。電影一開場就是一段三分鐘的打戲,這實際上是一場戲中戲。梁子和同伴正在扮演古人武斗,一場打戲過后,手握自拍桿的游客紛紛湊上前合影留念。這種因時間、空間錯位而產生的荒誕感會讓人想起他早年的作品《世界》。十幾年過去了,如今在平遙古城謀生的男男女女和當年被困在世界民俗村的年輕人沒什么兩樣。
《逢春》和《營生》是賈樟柯在《山河故人》之后的兩個短片作品,這兩部片子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故鄉,投向了故鄉人的日常瑣事。賈樟柯說,他把回故鄉視作一種回歸,生活上的回歸,也是藝術上的回歸。“藝術做久了,會對日常現實熟視無睹。回家生活對我理解人有幫助,在北京,我們每天談很多形而上的東西,卻很難理解一個普通人和他面臨的生活困境,更不能理解是什么填充了他的精神世界。可能只是這個月忙孩子上學,下個月忙單位考核,談形而上的時候我們無視這些,如今,我尊重這種生活,尊重后才有理解。”

賈樟柯
除了獨立創作,賈樟柯的另一項重要任務是作為監制統籌和協調五國導演。在籌備《時間去哪兒了》之前,他擔任過多部影片的監制,合作的都是年輕導演或新人導演。“找錢、投錢,找錄音師、美術指導、攝影指導……幫新導演搭個好的制作班底,以往的監制工作主要是這些。”賈樟柯說,這一次,工作方式完全不一樣。“大家都是成熟的導演,創作和制作上完全不需要操心,我要做的就是協調時間,盯進度,做好最后五部片子的整合工作,最大限度地保護每位導演的創作自由。和之前的監制經歷比,這次簡單很多。”
主導制作金磚五國合拍片似乎是一個信號,賈樟柯正借由自己的影響力,更多地參與到國際電影的運作和推廣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