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離開的外婆

薛超

一

今年過年時，老媽和老爸商量著安排時間去看外婆，大概初三四去。

我們兄妹三不是很樂意，外婆家在南泥灣，那里冬天比西安冷多了，過年去了人多住宿也不方便，大半夜上廁所還得去外面，肯定沒自己家舒坦。更可怕的是大人們可以聊聊一年的工作生意和家長里短，孩子們還真沒啥可聊的，一個比一個自我，只好抱著手機玩，要是沒Wi-Fi，那真是煎熬。

好在現在交通方便了，可以直接走延西高速或者包茂高速在南泥灣下高速不久即到。以前是必須先到延安，然后翻一座山才能到南泥灣，時間慢不說還危險，有一年冬天，那時候老爸剛買車，膽子也大，大雪都封山了，車子還沒有裝防滑鏈，在山腳下的時候我就看著遠處的車子放佛在垂直往上爬一樣，道路坡度太陡了，一路上讓人膽戰心驚，我不斷地提醒著老爸，開慢點再慢點，咱家全家家當可都在這車上了。

就這樣，去外婆家的路給我們留下了心理陰影，當時就在想，難怪當年毛爺爺能在這里自力更生，扎根下來，這也太偏僻難找了。道路兩邊就是茂密的林區，以前總聽老媽講南泥灣人不缺柴火燒，甚至據說山林深處經常有野豬出沒，不過現在提倡植樹造林，都不敢亂砍亂伐了，植被恢復也比以前好多了。

這兩年到處流行搞旅游小鎮，南泥灣在沉寂多年后也迎來機會，大家都在談論著拆遷補償的事，外公給老媽打電話問要不要投資買幾個鋪面，人都說以后肯定賺。老媽還是比較理性的，并沒有為此太上心。她比較上心的是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用老媽的話說，見一次就少一次，得多回去看看外婆。

老媽總覺得以前常年在外，虧欠老人太多，現在回到西安了，孩子也大了，于是一年去好幾次外婆家，每次都是近一個月。雖然我們開玩笑說她每次從南泥灣回來就變成了農村婦女，手變得粗糙，皮膚也變差了，但她還是堅持不懈，有時候也抱怨氣候不好生活不便，但該去的時候還是早早就去了。我們也能理解，那可是像她愛我們一樣無私地一直愛著她的老父母啊。

老媽伺候外公外婆最體貼，他們也最喜歡老媽伺候。一來她做事細心，每次去之前前一周就開始張羅了，買來核桃、花生、牛肉等佐料，做瓶醬帶過去，這樣等她回來了，外公外婆煮點掛面放點醬就能湊合了，不用麻煩著炒菜什么的，他們也吃不了油膩了，就是要有個味而已。因為伺候地體貼，老媽每次去的那段時間，外婆外公氣色都能明顯好很多，人老了想的事少，主要就在吃上，能吃能喝就啥問題沒有。而一說快要離開了，外婆就開始哭鬧，于是每次離開都是一場大訣別。二來她愛干凈，每次去都是一場大掃除，里里外外床單床鋪都要換洗一遍，廚房也要大清理一遍，不然做的飯她自己就吃不下。事實上，外公是醫生，家里那種輸液的床和床鋪有很多，但老媽嫌不衛生恨不得再買個床搬過去。

但老媽也有缺點，就是脾氣不好，待時間長了，容易跟外公起爭執。外公外婆那個年紀的人，真是窮怕了，連一碗面湯都不允許你倒掉，洗臉水倒多了刷牙牙膏擠多了都會念叨半天，東西放壞了也舍不得吃。這也是一種傳承，老媽一邊嫌棄外公外婆太細致，一邊又嫌棄我們太大手大腳，總之為了這些小事，都能嚷吵半天。甚至有一次，老媽跟外公吵了之后，氣得直接提著包回來了，回來又自己一個人坐在那哭。畢竟還是親，老媽回來之后又后悔又不放心，而兩個月要是不去，外公也不計前嫌，肯定會打電話催了。

我們雖然從小離得遠，去得也少，不像那些從小在外公外婆家長大的孩子感情那么深，但真見了，還是很親的，每次去了外婆都要一個一個用手摸過去，摸摸手，摸摸臉，嘴里念叨著娃又長高了，長俊了，是胖了還是瘦了……

是的，外婆在幾年前，因為白內障而失明了，她看不到，但是她其實什么都知道。

二

外婆名叫賀子蘭，今年八十三了。

她不光有白內障，還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在眼剛出問題的時候，還去做過兩次手術，一只眼睛還看見過半年，但是后來病情又加重了，醫生也束手無策，她的身體已不允許再折騰了。

現在的外婆什么都看不到，行動不便，活動范圍狹小，最多從炕上扶下來在椅子上坐會，大部分時間都在炕上睡覺。

兒女們再孝順，也不能二十四小時都守在身邊。現在需要外公來照料外婆了，而外公比外婆還大一歲呢，老兩口真的是相依為命了。

因此，外公哪也不能去。外婆眼睛看不見了，沒有安全感，只要聽著周遭靜下來了，感覺沒人了她就會害怕。她會開始叫喊每個人的名字，有時候很可憐地帶著哭腔喊：“李大夫，李大夫，你去哪了，你可不敢把我一個人扔下啊。”

外公有時候也發脾氣，嫌外婆害得他哪都不能去。外公喜歡彈三弦，會說書，愛熱鬧，年輕的時候人活泛又有醫術，那也是走街串巷十里八鄉的明白人，不用受莊稼人的罪。可現在院子門都出不去，有時候憋屈了也會發脾氣。有時候他看過病的人來探望他，說起來情況他會自嘲道：“有什么辦法呢，人家給我生下這么多孩子，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現在該我還恩情了，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老媽姨媽們去的時候，外公就解放了，終于能得閑出去和老人們聚聚了。我回去的時候，他逮著機會就跟我聊天，不出三句就會聊到毛爺爺身上。他會問我，你說現在習大大的政策是不是還是繼承了毛爺爺的政策啊，對農民挺好的；你說習大大把這么多貪官都弄下去了，他不害怕嗎，他可能行（厲害）著呢啊；他會問我對這些感興趣不，學校里讓不讓談論這些，還會神秘地拿出自己在街上買回來的書讓我看，那些書破的不知道被翻了多少遍，又被他用透明膠帶粘的服服帖帖的。當時我就在心里暗暗想我下次在街上看到賣這種書的了，我一定給他買個十本二十本寄回去，讓他慢慢看。

外公是鄉村醫生，平時各地看病常不在家，老媽早早就不念書了開始幫家里做農活，做飯養豬樣樣不在話下，練就了一身吃苦本領。外公比較傳統，醫術也只傳男不傳女，為此，老媽和幾個姨姨們也是頗有怨言的。但是現在舅舅壓力是最大的，老媽照顧地再好再細心，時間畢竟有限，但是舅舅作為唯一的兒子，他的責任不可推卸無人替代。在外婆失明久臥床頭的這些年，舅舅一個大男人，日復一日端屎倒尿從未間斷過，已盡了作兒子的最大本分，況且他還要照顧自己的大家庭。每年回去，我都覺得他老得比外公外婆還快。endprint

大家都能理解舅舅的難處，商量著花錢雇個人來照料，可是舅舅不愿意，自己硬撐著。好在，六姨家住的離外婆也近，隔三差五會過來幫忙買點菜做個飯啥的。六姨夫更是像個兒子一般任勞任怨，幾次外婆昏過去了都是他抱著開車去送醫院給救回來的，幫了舅舅最大的忙。

雖然姐妹之間也會互相抱怨，但是愛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現在主要是媽媽往下的幾個姨姨和舅舅照料的多一點。大姨自己都已經60多歲了，也該別人照顧她了，二姨三姨們忙著照顧孫子外孫子也是脫不開身。多虧了外公、舅舅、六姨夫都是醫生，家里從不缺藥，一有頭疼腦熱及時就吃藥打針了，不然外婆可能現在已經不在了。

老媽他們有時候會開玩笑逗外婆：“你看你一身病，渾身不舒服，眼睛又看不見，活著就是受罪，你哪天去了，我們也都解脫了。”

外婆會頂嘴回去：“現在世事這么好，國家給我們很多補貼，你們都大了，我正好活了，我不想到那個黑窟窿里去。”

外婆不愿提那個字，用黑窟窿代替。舅舅和姨姨們給她準備后事物品的時候，都偷偷摸摸地不能讓她看見。

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可外婆不想離開這個世界。

三

外婆是世界上最好的病人。她每天按時吃藥，一頓也不能少，一顆也不能少。

有時候忙的忘記給她吃藥的時候，她會自己主動提醒你，我該吃藥了吧？有時候給她拿藥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一顆或者少拿了哪一種，她會不依不休，一直跟你要。她雖然看不到，但是她會摸啊，治什么病的藥是什么樣子的，膠囊的還是顆粒的，長的還是圓的，一次要吃幾顆，她記得清清楚楚，你休想糊弄她。她活下去的意志那么頑強，那些藥就是她的命，再難吃她都覺得好吃。

老媽有時候在跟我們感慨，別看有些人嘴上厲害，你外婆才是真厲害啊，她不服老不認命。老媽和姨姨們說起來也覺得外婆很可愛，有時候又都十分佩服她，生活中能什么困難能難到活不下去呢，都向外婆學習吧。

外婆依然對自己有信心。她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會自己唱歌給自己鼓勁，歌詞內容大概是：眼睛也好了，背也不痛了，血壓也降了……

老媽會在旁邊笑她，她還會認真地問，四娃，你說我什么時候能全好啊？

外婆看不見，也就沒有時間概念，醒了之后就覺得餓，餓了就想吃，你不理她她會一直喊：“四娃、六娃，媽餓了，或者李大夫該吃飯了吧。”有時候明明是半夜里，她也要吃飯，你告訴她現在是半夜，她能安分一會，一會醒了又開始要了。她吃的次數多，但是量很少，伺候起來確實很磨人，老媽總說感覺比伺候一個小孩子還累。

外婆是病人，但該有都得有，每天穿衣洗漱一個環節都不能少，她可愛干凈著呢，每天自己拿梳子蘸著臉盆里的水，把頭發梳得光光亮亮的。吃飯的時候，她也有自己的專屬裝備，先給她像小孩子一樣脖子里圍一塊布，然后手里再放一塊厚布怕她手燙著，碗不能是瓷碗因為太重了，必須是那種洋瓷碗，下面可以用手緊緊抓住碗柄。你把飯和勺子放在她手里，她還是可以憑感覺自己吃的。

外婆吃的東西也有講究。本已經就很細的掛面每次要煮得爛爛的，除此之外就是奶粉了，因為糖尿病，奶粉必須是無糖的。長期吃藥內里有火，她總覺得自己嗓子眼熱，想吃西瓜。每天要給她準備一碗用湯匙挖碎的西瓜瓤放著，九冬暑夏不能間斷。

舅舅有時也會開玩笑說：“媽，奶粉喝完了，西瓜也沒了，沒有錢買了，怎么辦，咱不吃了吧？”

外婆有時候聽力不好，但有時候她一下就聽清了，會很厲害地說：“我不管！你還好意思說啊，都抱孫子的人了，連給老人喝的奶粉都買不起，你羞不羞？”

你看她厲害不厲害，外婆返老還童了，誰也拿她沒辦法。

快過80歲大壽的時候，全家人商量著給她好好過個生日，潛臺詞是不會再有下一個整十歲了。臨到生日跟前的時候，外婆的病突然加重，失去意識了。

舅舅打來電話讓我們趕緊過去，并作好心理準備。老媽慌的什么都顧不了了，二姨倒是有經驗，怕到時候手忙腳亂，連孝衣都自己帶過來了。結果到生日那天，外婆奇跡般地恢復過來了，還能坐起來了，聽說要拍全家福，強烈要求給自己換身新衣服。拍照的時候我站在身后扶著她，我感覺她只剩下一把骨頭了，但是她非常用力地挺直自己的身體，望向前方，面帶微笑，雖然她什么也看不見。

現在距離她八十歲生日已經過去三年了，她依然堅強地活著。

我們都得感謝她，因為她我們還能每年聚在一起，還是一個大家庭。這個大家庭里，開始時只有六個女兒，一個兒子。后來外婆有了三個孫女，一個孫子，十個外孫女，十一個外孫子。而現在，重孫女重孫子都一大群了，人數每年還在增長。

她不愿離開這個世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幸福，她有這么多讓她牽掛的人，她有理由繼續堅強地活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