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嵐
一九二七年,湖南迎來了一個火紅的五月。這一月的開端被當時的革命政府命名為“紅色紀念周”,從“五一”勞動節、“五四”紀念日、“五五”馬克思生日到“五七”國恥紀念日,紀念活動層出不窮。這個分外耀眼的“五四”落幕后,成功實現北伐的國民政府開始嘗試強化“國家”話語,一種“大一統”的“五四”宣傳與紀念模式已在醞釀之中。對于剛剛取得北伐勝利的國民政府而言,曾是大革命風暴中心的湖南自然成為這場特殊宣傳戰中的重點之一。一九二八年,是政府定調“五四”的開端。此前的“五四”紀念,活動多由民間特別是學界自發組織,對五四精神的探討、五四歷史的梳理,也處于“眾聲喧嘩”的狀態。隨著中央政權的確立和集中,這一局面有了明顯改變。在二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國民政府因時政變遷,幾次調整“五四”紀念的話語重心,賦予“五四”不同的意義。湖南一地則因其在大革命、抗日戰爭中具有的特殊地位,始終處于這一宣傳戰的前線。以此地為例,或可見“五四”在不同歷史時期,是如何“生長”出不同的歷史地位和現實意義的。
作為湖南省政府的機關報,《國民日報》的專版為當年的“五四”紀念定調,關鍵詞便是“北伐、反日、鏟共”。 這一宣傳策略是以《省宣部“五四”宣傳綱要》為基礎制定的,重點是在國民革命、北伐和“五四”之間建立起聯系,將“五四”定義為“本黨國民革命的基礎”。綱要認為“五四”與“北伐”,要完成的歷史任務是一以貫之的,即反對北京的“偽政府”和殘余軍閥勢力,及其背后的帝國主義勢力。因此“北伐”是對“五四”的繼續。與“完成北伐”相比,“反日”所代表的“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一直以來便被認定是五四運動的歷史意義所在。不過此時打出“反日”口號,還是與時局相關:國民革命軍北伐之際,日本出兵山東,是“幫助他的走狗奉魯系軍閥,破壞北伐的進展,保全其在山東侵略的勢力”?!胺慈铡奔仁俏逅倪\動發起的重要觸因,此時又有其現實的政治意義與指向,自然成為宣傳重點之一。與前兩者相比,“鏟共”任務的提出,在湖南一地則更有其迫切性和特殊性。作為革命風潮的中心地帶,大革命時期的湖南是所謂“赤化分子”和“共匪”的勢力范圍,此時則正是肅清共黨影響的關鍵時刻?!扮P共”任務的提出,使湖南一地的“五四”紀念,多了幾分清算與肅殺之氣。綱要稱之所以要加緊鏟共,是“因為共產黨在去年‘五四的時候,已實現其破壞本黨的事實,……鞏固后防的方法,唯一的重要工作,就是要鏟除謀害本黨殘殺人民的共產匪徒”??傊?,一九二八年五四宣傳的三大要點,“反日”與“鏟共”,歸根結底都是為完成國民軍北伐這一任務而設置。不過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完成北伐在當年便已實現,“鏟共”則在此后的“五四”紀念中根據時局變化,或隱或顯,唯有“抗日”,實實在在成為此后十數年湘省乃至全國“五四”紀念的主旋律。
與一九二八年相比,大革命造成的恐慌和陰影雖有所消退,但國民政府顯然對激進的青年運動仍有相當戒心,因此在宣傳中反復強調“五四”時期和當下的不同,《討逆軍第四路總指揮部為五四紀念告青年書》中稱“今日已入訓政時期,對于在反動勢力壓迫下之民眾運動之方式,尤宜絕對避免,外交問題非暴動浮躁可以解決”。政府對青年運動的戒心還體現在對“五四”紀念運動的細則制定上。在《中央補充革命紀念五項辦法》中,國民政府將“五三、五四、五九”均定性為“國恥紀念日”,因此“紀念態度不宜呼號叫跳,應沉痛嚴密”, “尤應注意者,紀念前后,不應游行示威”,因為游行容易“暴露吾人敵愾同仇之心,使敵人有所戒備”,這一官方給出的解釋實在有些牽強,實則與政府欲加強對民眾政治運動的管控有關。
因此自一九二九年起,“五四”紀念日,不但不準許學校放假,還特別規定紀念須以“演講”為主要形式,時間為一小時。更甚者,紀念講演的秩序也有了統一安排:(一)開會;(二)唱黨歌;(三)向黨旗國旗及總理遺像行三鞠躬禮;(四)主席恭讀總理遺囑;(五)靜默三分鐘;(六)講演;(七)散會?!凹o念”已在統一的儀式規格中轉化為政治思想上的洗禮。這一規定的改變,則要等到幾年后,動員民眾、發動青年再次成為政治需要時,才有所改變。
不單是湖南,這一時期,中央政府“主旋律”的確立和大力宣導是各地“五四”紀念活動中的題中之意,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申報》上也刊出市指揮宣傳部發布的《五四紀念宣傳大綱》,其內容和指導精神與湖南省宣布的宣傳綱要基本一致。在國民政府強化“五四”宣傳的同時,茅盾在《五四運動的檢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會報告》等一系列文章中開始“檢討五四”,將“五四”界定為“新興資產階級的運動”,并未完成其反帝反封建的歷史任務,在“五卅”爆發之后,“五四”的時代已告結束。
受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的影響,自一九三二年始,“五四”紀念活動中“反日”的分量逐年加重,而隨著民族危亡感的加深,“五四”紀念活動的規模也漸趨擴大,對歷史的“紀念”再一次成為解決當下政治困境的一劑良藥,以至于時人已喊出“第二次五四”來到的口號。因應新的歷史條件下輿論宣傳的需要,“五四”紀念的重心和方式迎來了新一輪變化。一九三一年之后,以湖南一地為例,“五四”紀念活動的力度有所加強,學生運動的激情重新被“喚起”并被官方承認,“抗日救亡”也順理成章地成為此時“五四”紀念的關鍵詞。
一九三七至一九三八年間湖南的“五四”紀念,在抗日戰爭背景下被推向高潮,尤其是一九三八年武漢失守之后,長沙成為抗日政府的重要據點,也是中國阻止日本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最前沿堡壘。湖湘一地,又一次成為“五四”宣傳戰的重要陣地。迫于形勢之危急,在“五四”與抗戰之間建立歷史關聯,加大對青年的動員宣傳、對國家主義的鼓吹認同,成為政府宣傳用力的方向。一九三八年官方推出的“五四”紀念活動專用標語口號,說得相當直白:“慶祝青年節,要統一意志,集中力量;慶祝青年節,要繼承五四的革命精神;慶祝青年節,要力行三民主義;慶祝青年節,要擁護總裁抗戰到底;慶祝青年節,要擁護薛長官保衛大湖南;慶祝青年節,要努力戰時服務;全國青年一致起來,打倒日本軍閥;全國青年一致起來,粉碎汪逆偽組織;中華民國萬歲;中國國民黨萬歲;三民主義青年團萬歲;總裁萬歲。”與一九二八年“五四”紀念的關鍵詞相比,重心轉移顯而易見?!拔逅摹奔o念因“時”而變,其宣傳重點、言說方式,也在不斷調整中重塑著時人對歷史的敘述和想象。
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五年間,戰爭阻止了大規模的“五四”紀念活動。整個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對于“五四”宣傳的策略沒有太大變動,主題始終是全民動員、抗日救亡。但在意識形態領域,關于“五四”的爭奪戰遠未結束,反倒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毛澤東的《五四運動》《新民主主義論》等文重新界定“五四”,并賦予其“無產階級世界革命運動”的重大使命。一九三九年,經陜甘寧邊區倡議,國民政府定五月四日為“五四青年節”,一九四四年又將“五四青年節”改為“文藝節”,將青年節改定為三月二十九日(黃花崗烈士犧牲紀念日)。自此,五月四日這一天,關于“五四”的回憶和敘述中,“文藝復興”“新文化”“新文學”等又成了熱門詞。不過節日改來改去,“五四”所具有的歷史意義卻并不隨名而遷。對節日的命名是一場另類戰斗。一九四五年,茅盾已經把話講得相當明白,即不能把“五四”的成就局限于文藝層面,“‘五四是思想運動,也是群眾性的政治運動”。在這一年的文藝節紀念中,茅盾已然在呼喚五十年代—一個“人民的世紀”的到來,而對“五四”的紀念將在那時以另一種姿態、另一種聲音繼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