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灣盡頭有人家

阿涅斯·格魯達++范欣

船頭略過大塊的浮冰，船艙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緊張的寂靜。燈塔發(fā)射的光亮掃過黑暗，照射在被冰雪覆蓋下的圣勞倫斯灣，景象有如仙境一般美好。但對于貝拉得加涅號來說，這精致的景象之下卻是危機四伏：水面下暗藏的堅硬冰塊很有可能會損壞船身。

“左邊有一大塊冰！”來自布列塔尼的船長菲利普·艾瑪爾向身邊一位負責監(jiān)測海平面的副手喊道。這艘船上裝運著食品、燃料、家具、汽車和摩托雪橇，還有一些原本就稀有，在這個季節(jié)更加少見的過路旅客。

現(xiàn)下是2017年的4月中旬，貝拉得加涅號面對著的是極端嚴峻的航行條件。從格陵蘭島漂來的浮冰在東北風的作用下，在魁北克沿岸結(jié)成愈發(fā)密實的大冰塊。北岸低地地區(qū)大約5000名村鎮(zhèn)居民日常生活都依靠著這艘補給船。這是一片多石的土地，沿圣羅蘭峽灣蜿蜒375千米，被地衣苔蘚覆蓋。貝拉得加涅號的航程南起里穆斯基，北至紐芬蘭和拉布拉多省交界處的布朗薩布隆，總長約1100千米，航程歷時4天。

“上帝流放該隱之地”

16世紀時，法國航海家和探險家雅克·卡蒂埃首先發(fā)現(xiàn)了這塊土地。它極端不適宜居住，被形容為“上帝流放該隱之地”。直到19世紀，阿卡迪亞人、紐芬蘭人和澤西人才大量涌向這里，開啟了殖民占領的歷史。他們被這片海峽中滿溢的資源財富深深吸引：鱈魚、鮭魚、圣雅克扇貝、鰲蝦和狼鱸……

貝拉得加涅號在冬天休航，在這早春時節(jié)剛剛啟動了它當季的沿海航行。低地地區(qū)有15個村鎮(zhèn)，居民人數(shù)從50至1000不等，大多數(shù)人都說英語或法語。它們與古老的印第安村落為鄰，汽車無法直接開入鎮(zhèn)內(nèi)，交通條件非常惡劣。沿圣勞倫斯灣北部修建的138號國道，終點只到凱加斯卡——一個靠捕撈扇貝和龍蝦為生的村莊。接下來便只見一片綿延百里的冰原，上方飛翔著一種名叫“moyaks”的野鴨。這種鴨子做成的烤肉糜是美食愛好者們的心頭好。要進入這一地區(qū)，只能通過飛機或摩托雪橇，或者就是坐船。貝拉得加涅號輪船隸屬于一家私人企業(yè)，但其運維費用卻由魁北克政府承擔，因為它可以算作是這一地區(qū)的“生命航線”了。船上負責乘客服務的羅伯特·托馬森這樣總結(jié)：“我們在這個地區(qū)充當卡車、火車，同時也是物流交通工具。”

眺望冰山

幾個世紀以來，這些村鎮(zhèn)的鎮(zhèn)長都在請求政府將138號國道延長至布朗薩布隆。如今他們還是沒能得償所愿，但終于在2013年擁有了這艘長97米，寬19米的大船。這艘船在設計時專門考慮了這一緯度地區(qū)的需要，較淺的吃水深度讓它在沿途最小的港口都可以輕松靠岸。兩個側(cè)推器都可以360度旋轉(zhuǎn)，讓這個龐然大物能夠輕松掉頭或做一些小幅度的移動。船尾有一臺起重機，可以吊起40噸的貨物，日常負責調(diào)運物資和燃料，還曾經(jīng)運送過一個重38噸的大壩船閘。

每逢夏季，這艘船也會裝點一新，提供市鎮(zhèn)間的巡游服務。但在現(xiàn)下這個初春的時節(jié)，乘客大多還是原本就居住在北岸地區(qū)的一些居民。他們或是從南邊“城中”會見歸來居民，或是在經(jīng)過漫長的分離后迫不及待要回老家見親人的孩子。船只的上甲板配有長椅和座艙，可以容納381名乘客。船上的餐廳提供當?shù)靥厣拿朗常貉┬飞忱?、鱈魚、龍蝦，還有云莓，一種生長在泥沼中的橘色漿果，經(jīng)常被做成果醬。每一層甲板上都有公共區(qū)域，坐在長椅上向外眺望，可以看見從格陵蘭島漂來的冰山，還有在上面曬著太陽的懶洋洋的海豹。乘客在這里賞景的同時也會忍不住互相攀談，分享各自的生活。這里有離婚后不堪痛苦逃離蒙特利爾的男士，也有和心上人分居兩地要坐船去探望的戀愛中人，還有因為中風而不得不搬到有醫(yī)療配備的七島港，卻忍不住要回拉羅曼納與家人共度一周的印第安人。21歲的喬安妮·博略心思聰穎，眼神明亮。她在溫哥華學習了戲劇藝術，畢業(yè)后總夢想著看遍世界。但現(xiàn)在，她這艘小船卻要先掉頭回到自己出生的小村莊——泰塔拉巴萊訥，一個只有100多居民的小鎮(zhèn)。母親在那里等她，她們已經(jīng)18個月沒有見面了。喬安妮認識那里的每一個人?！八械哪贻p人都是我的堂表兄弟姐妹，有的遠有的近?！彼f著有些迫不及待地跺了跺腳，仿佛等不及要跳上一輛摩托雪橇，去湖上釣鱒魚！

然而隨著船只的行進，冰層變得越來越厚。隨著船只一個一個?？扛劭?，后面的船晚點越來越嚴重。本應在周三下午就抵達納塔什昆的貝拉得加涅號，到周四的深夜才緩緩靠岸。而第二天它到達凱加斯卡的時候，太陽都已經(jīng)落山了。每次艾瑪爾船長播報延誤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哲學式的結(jié)尾：“延不延誤不看我，得看冰。”的確，在這場航行中真正說了算的，并不是這位船長，而是這廣闊的圣勞倫斯灣上的浮冰。

終于到達凱加斯卡的碼頭，貝拉得加涅號巨大的起重機開始旋轉(zhuǎn)忙碌，搬運一箱一箱的番茄、黃瓜、蘋果……20來個當?shù)厝苏驹谙咸萆希却洗俅纹鸷角巴_曼納。凱加斯卡也是到達布朗薩布隆之前最后一個有移動通信系統(tǒng)的村鎮(zhèn)，兩地之間的拉羅曼納和圣奧古斯丁都只能使用固定電話。這令人感到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剛從七島港看病回來的馬修·布瓦文是拉羅曼納一所小學的校長。這位出生在蒙特利爾的教師當初剛到北岸低地地區(qū)，就被這里深深吸引，并和伴侶亞森特·霍特定居在此。“我們在這里追逐馴鹿、豪豬和海貍?！边@里廣闊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大海確實令人著迷，但長遠地來看，孤獨感仍會如影隨形，令人倍感沉重。“只有住在這里的人才能體會。每周的第一艘船到達的時候，我們都有跳上去逃離這里的沖動?！?h3>船只延誤導致商店空空

每次貝拉得加涅號到港，都是這樣的一番景象：居民們爭先恐后下到碼頭，往卡車或雪橇上搬運牛奶、披薩和冷凍雞肉；商店的貨架一下子又被補滿。“在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靠船只運來的?！闭f這話的是馬克·羅塞爾，哈林頓港兩大超市之一的老板。哈林頓港是拉羅曼納和泰塔拉巴萊訥之間的一個精致的小村莊，村中的房屋都有著木質(zhì)的屋頂?？笨藢а葑?弗朗索瓦·波略特就是在這里拍攝了影片《誘惑路易斯》。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落為了說服一位醫(yī)生留下而做的努力。2003年上映后，電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14年后，哈林頓港卻仍然沒有一位醫(yī)生。居民們?nèi)绻囱揽?、眼科或心理醫(yī)生，都得往南走兩天的航程到七島港……這還是航行順利的季節(jié)。若是遇上惡劣的天氣，兩天時間都不夠。

這里的居民們已經(jīng)習慣了變化不定的天氣，也便知道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航行的貝拉得加涅號的到港時刻表是做不得數(shù)的。他們都會自行儲存食物以防萬一。但若是船晚來太久，失望沮喪的情緒還是會忍不住爆發(fā)。就像這次，船已經(jīng)進了大陸與紐芬蘭島之間的貝勒島海峽，試圖穿越浮冰抵達布朗薩布隆。鎮(zhèn)長阿曼德·瓊卡焦急地在海岸邊眺望，眼看著船只前進一點，又因為冰塊的阻礙而后退，遲遲無法靠近港口。他不禁咒罵起政府的無能，怎么遲遲不能給這個地區(qū)提供更多的交通入口?！霸谄渌貐^(qū)的人眼里，我們簡直是第三世界。商店的貨架上空空如也。如果船只不能準時到岸，居民都得餓肚子。這種情況會發(fā)生在蒙特利爾嗎？”他不是唯一一個為此惱火的人。喬安妮·博略的母親也嘆息著感慨：“我們簡直就是被綁架了。”由于沒有道路聯(lián)通，這位按摩師只能服務自己村落中100多號的人口。“而我又沒辦法用摩托雪橇把按摩床運出去！”為了維持日常開銷，她只能兼職去給村里那只有13個學生的小學打雜幫忙。

20年前，這里的居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致富之路：捕撈螃蟹。在哈福雷圣皮埃爾港，漁民們高價販賣著自己這一季的首次收獲：每斤螃蟹30加拿大元（20歐元）。這些漁民每年捕魚14次。去年他們一共收獲了16萬升（7.26萬千克）的貝類，這些海產(chǎn)品總共給他們帶來50萬美金（3.32萬歐元）的收入。但這季節(jié)性的天賜并不足以維持他們的生活，而這里的失業(yè)率高達15%。（根據(jù)加拿大統(tǒng)計局的報告，魁北克其他地區(qū)平均失業(yè)率為6.2%。）

和喬安妮·博略一樣，年輕人們都跑去“城里”讀書，只有假期才會回來。年輕人一走，這里就顯得空空蕩蕩的。23歲的喬丹·納多出生在哈林頓港，他說自己眼看著中學同學一個個地都離開了這里?！鞍嗬镆还?0個同學，7個都去城里了。”他自己呢？也在安大略的一個水產(chǎn)品加工廠里謀生。在布朗薩布隆也是同樣的狀況。這個生活著上千人的村莊里只有一個學校。雖然在本地可以找到與醫(yī)療相關的工作，年輕人們卻還是選擇離開。

最后一程——飛機。

正常情況下，貝拉得加涅號從里穆斯基開到布朗薩布隆需要4天的時間，回程則是3天。但這次它已經(jīng)沿著北岸低地航行了整整8天，其中的3天都是在圣奧古斯丁和布朗薩布隆中間的浮冰里踟躕。3艘破冰船都沒能給它通出一條路，艾瑪爾船長終于認輸了。乘客們呢？盡管早已習慣了船只在惡劣天氣下的頻頻延誤，這次他們還是不安了起來。身患糖尿病的喬丹·納多只剩最后一劑胰島素；一對帶著2歲寶寶出行的夫婦也早已用光了尿布。天氣預報始終沒有帶來任何的好消息。布朗薩布隆的鎮(zhèn)長阿曼德·瓊卡眼看著無法靠岸的船再次離開，朝著45公里之外的紐芬蘭方向開去，漸漸開出了視野。乘客們只能在圣巴貝下船，然后轉(zhuǎn)乘飛機到達目的地。

喬安妮·博略倒是避開了這程波折，因為她3天前就在泰塔拉巴萊訥下了船，和母親團聚。第二天她就去湖上釣鱒魚了。幾天以后，她在給我們的郵件中這樣寫道：“啊，我的北岸低地啊，可想死我啦！”整個春天她都待在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找了一份村鎮(zhèn)廣播臺主持人的活計?？傆幸惶焖龝幢檎麄€世界，但圣勞倫斯灣咸澀的海水永遠會是她血管之中流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