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借由文本,阿特伍德實現了與莎士比亞跨越時空的非凡對話;而通過隱喻,阿特伍德則為讀者帶來了那些“未解問題”另辟蹊徑的精彩解讀
女巫的子孫
作者: [加拿大]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出版社: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譯者: 沈希
出版年: 2017-8
歷來對莎士比亞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悲劇、喜劇,但是傳奇劇研究卻在莎研圣壇上稍顯落寞。然而有“天鵝絕唱”之譽的《暴風雨》由于表現出自然美、思想美和藝術美的崇高境界,卻于落寞之處異軍突起,備受莎學評論家們的推崇,成了莎評巨塔上最為璀璨的一部分。
《暴風雨》不同于莎士比亞早期的喜劇,和他后期的其他劇作也有較大差別。《暴風雨》是莎士比亞作品中唯一一部符合“三一律”要求的劇本。它的時間集中在下午到傍晚的三四個小時里,地點在一個海島上,加之它情節發展迅速,使得該劇相當簡潔精練,令人感覺沒有旁枝雜蔓,一氣呵成。在《暴風雨》中,莎翁正是借助荒島這個特殊的時空體,讓來自不同社會階層和文化背景的人們在此偶然相遇、展開對話、發生沖突,最后通過一種人為的、理想的方式予以化解,使全劇迎來大團圓的結局。在《暴風雨》中,莎士比亞把隱喻思維融注到具體的細節、情節結構安排以及整部戲劇的結構布局中,使隱喻敘事無處不在,體現了其超凡的天才藝術。近兩年來隨著隱喻學正統地位的回歸,從隱喻學入手研究《暴風雨》的浪潮順勢而來。這種全新的視角既不同于新批評的形式中心,也不同于早期流派的內容中心,而是把隱喻作為貫穿全文的敘事方式和思維方式來運用,從而形成了對《暴風雨》的獨特見解。
數百年以來無數學者皓首窮經地研究,關于莎士比亞似乎已經沒有什么新鮮的話題好談了,大凡明智審慎的話語都已被說盡。但是即便如此,無論是文本細讀還是再版改編的熱潮仍舊是一浪高過一浪。400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依舊從他筆下的人物中照見自己。2016年,莎翁逝世400周年,英國藍燈書屋特別籌劃三年推出“莎士比亞經典改寫計劃”,邀集當今知名小說家,為21世紀的讀者搭起“紙上舞臺”,以現代時空、全新觀點、小說形式,重新演繹莎士比亞的雋永經典。
至今,已有七位小說家簽下“軍令狀”,分別挑戰七部莎翁的經典名作。英國才女珍妮特·溫特森揭開刻骨銘心的生命歷程,尋回《冬天的故事》;普立茲獎小說家安·泰勒慧眼洞悉世態炎涼,扭轉《馴悍記》;曼貝爾獎得主霍華德·雅各布森無懼自砸招牌,接招《威尼斯商人》;北歐犯罪小說天王尤·奈斯博,鎖定《麥克白》……在所有已出版的改寫作品中,讀者口碑最好、反響最為熱烈的,要數由加拿大國寶級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改寫的《暴風雨》——《女巫的子孫》。
作為當代加拿大最負盛名的作家、女性文壇的領軍人物,從文五十多年來,阿特伍德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方面都有極高建樹,獲得過除諾貝爾文學獎外的幾乎所有國際重要文學獎項,近年來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在寫作生涯中,阿特伍德也一直認為莎士比亞對自己的創作影響極深。早在1950年,還在讀高中的阿特伍德便與莎翁邂逅;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接下改寫《暴風雨》的邀約,阿特伍德曾說:“《暴風雨》最引人入勝之處,正是劇中留下的許多未解問題,我將用盡渾身解數來挑戰這個故事。”
讀罷《女巫的子孫》,不得不感嘆阿特伍德見解之犀利、筆力之雄健。過濾掉原著中不適合當下閱讀環境的冗長臺詞,不同于影視表演中適應不同文化、摻雜了表演者不同理解的變形夸張,在容納范圍有限的文本書寫中,阿特伍德以頗為嚴謹的文筆和專業評論者的態度,對作品本身及其后衍生的戲劇調整為令人信服的故事背景設定。對于實際演出過程中最耐人尋味、書本上卻無法體現的多層次角色解讀,阿特伍德巧妙地借用角色之口加以詮釋自身對《暴風雨》的理解,讓原本線索復雜、人物眾多的故事整體構架在讀者腦中更加清晰。阿特伍德利用這種手法深深地潛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一方面闡明人物動機,推動情節發展;另一方面也在試圖塑造主角菲利克斯復雜、多面的性格特征,同原型——《暴風雨》中的普洛斯彼羅一樣,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復仇者。
《女巫的子孫》的故事線并不復雜,在業內頗具名望的戲劇導演菲利克斯接連遭受喪妻喪女之痛,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戲劇編排工作中,不料卻遭到其一直扶持的助理托尼的背叛,窮困潦倒,隱居鄉下,終止了自己的戲劇生涯,卻在機緣巧合下接下一份監獄犯人改造的工作得以重操舊業。而菲利克斯沒想到,命運的安排使他和托尼再次相遇。蟄伏十二年,復仇的怒火愈燃愈烈,擱置多年的心血之作《暴風雨》終于問世,一場別開生面的復仇盛宴,已拉開序幕。
阿特伍德對于《暴風雨》的形式編排可謂深諳于心,《女巫的子孫》一書不僅和原著一樣分為五幕,并且所有的目錄標題都是對原著語言的加工重組,既貼合了原著,又服務于故事,使讀者仿佛可以透過紙頁穿越到莎翁時期,進行一場時間與空間的雙重交錯。這種形式呈現的最終效果在小說臨近尾聲處得以集中爆發,并把整個故事推向高潮——菲利克斯帶托尼一行人進行的“沉浸式”體驗,自導自演的一場復仇大戲。
這一創新,表面上看是菲利克斯匠心獨運的編排,實際上是阿特伍德借由這場戲完成的致敬。兩位有著相同命運的人物,跨越了文本、現實與時空,得以在監獄中重逢,阿特伍德打破了戲劇與觀眾之間的“透明墻”,切實可行地將現實人物與戲劇高度重合。
在《女巫的子孫》中,阿特伍德將故事背景設定在監獄中其實也有著更深的用意,因為“監獄”本身就是一個最大隱喻。在《暴風雨》中,“監獄”的形式并非實體卻又無處不在,依照書中人物的說法共有九個牢籠,它們是束縛愛麗爾自由的樹;是束縛普洛斯彼羅的法術;是凱列班的囚籠……在原著結尾,復仇者普洛斯彼羅的收場詩如是寫道:“求你們解脫了我靈魂上的系鎖,賴著你們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主角直面觀眾,點出了這就是一部劇,觀眾的“鼓掌相助”才成為逃離監獄的關鍵所在。而在《女巫的子孫》中,在那場標志著復仇的“戲”結束后,菲利克斯也直接點出:“普洛斯彼羅是他自己制造的這出戲里的囚徒……第九個牢籠就是這出戲本身。”戲劇本身就是一個監獄的絕佳譬喻。
在阿特伍德的演繹下,又衍生出第十個牢籠。《女巫的子孫》講述的其實也是菲利克斯走進牢籠再走出牢籠的故事。菲利克斯就是最大的囚徒,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自由。隨著復仇的成功,菲利克斯也意識到對亡女的念念不忘和《暴風雨》這出戲的執念是他最大的牢籠。所以在最終章,他對自己臆想出的女兒說:“自由地回到空中吧。”實際上這也是在給自己自由。
如果說《暴風雨》的劇情中始終充滿著對許多事情的焦慮感,那么,最后這一切已都煙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一個拋去法衣和權杖的魔法師,在苦苦哀求我們的干預以拯救他自己的靈魂。而它的創造者莎士比亞也如同魔法師一樣,拋棄了法衣和權杖,從藝術世界隱退到日常生活,回到家鄉安度晚年。值得玩味的是,在《女巫的子孫》的結尾,菲利克斯卻沒有拋棄演戲道具,而是把他們悉數打包進行李與自己一同旅行。這為全書留下大懸念:最終菲利克斯真正獲得自由了嗎?不得而知。或許這是阿特伍德的又一隱喻,等待我們去挖掘探索。
借由文本,阿特伍德實現了與莎士比亞跨越時空的非凡對話;而通過隱喻,阿特伍德則為讀者帶來了那些“未解問題”另辟蹊徑的精彩解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