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傳的寶貝怎么就流拍了

韋貴蓮

這個“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其實只有犯罪嫌疑人周駿一人，沒有其他員工，也沒有開展過任何業務經營，連營業執照也沒有，是一家名副其實的“空殼公司”

雇用假鑒定專家，在境外注冊空殼拍賣公司，招募群眾演員故意抬高藏品價格，收取藏品的檢測費、鑒定費、展示費、拍賣費等，一旦錢款得手便稱藏品流拍，拒絕退款。日前，由上海市青浦區檢察院提起公訴的古玩領域合同詐騙案宣判，該案800余名被害人遍布全國各地，涉案金額達1300余萬元，被告人陳修懂、周駿、宋忠杰、高鵬、姜廣錄等49人分別被以合同詐騙罪判處14年、13年、12年6個月有期徒刑等等，并各處罰金。

這家公司的藏品老“流拍”

家住湖南的魏師傅手上有一對鎏金頭簪，據說是祖上留下的寶物。頭簪長約14厘米，簪頂一朵金花，如梅花狀，花心嵌一顆大紅寶石，周圍鑲嵌幾顆綠松石。魏師傅家幾代人都把它當作傳家之寶，到了魏師傅這一代，他更是視若寶物，總想找專家鑒定一下這個寶貝到底值多少錢。于是，他將頭簪的圖片發布在網絡平臺上，引起了部分人圍觀。

2015年6月的一天，魏師傅接到一個自稱上海乾藏展覽展示公司（以下稱乾藏公司）業務員的電話，稱他們得知魏師傅有一件祖傳寶貝，公司有鑒寶專家，對各種寶物都能鑒定出年份和價值，在同行中具有權威性；公司還和境外拍賣公司有合作關系，可以將寶貝帶出境外，拍賣出較高的價值；公司還經常定期舉辦鑒寶交流活動，該平臺比國內任何一家公司都專業，可以幫助魏師傅賣掉藏品。

魏師傅心動不已，激動得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第二天遂乘高鐵來到位于上海國家會展中心的乾藏公司。他看到該公司占據一層樓面，門口還掛著“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的牌子。裝修風格豪華氣派，公司從領導到員工各個穿戴整齊，親切和藹。

接待魏師傅的是“鑒寶專家”姜廣錄，看他有50多歲，穿衣打扮有點海派風格，說話慢聲細語，很有上海“老克勒”的味道。他告訴魏師傅，該金簪價值不菲，簪頂系梅花造型，根據該藏品的紋樣制作手法、立體造型，符合明代前期藏品特點，類似藏品在拍賣會可以拍得10萬元。他還向魏師傅推薦，藏品可以參加乾藏公司下個月在境外舉辦的展覽會推廣銷售，但需先收取展覽費用2萬元，待拍賣成功再收取8%的傭金。

魏師傅繳納2萬元的展覽費后就回家靜候佳音。一個月之后，魏師傅被告知該藏品在境外無人購買。魏師傅很掃興，心想，自己的寶物“出洋”也沒有遇到識貨的“有緣人”。公司建議魏師傅委托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拍賣，拍賣成功的概率在90%，需要再繳納展示費用2萬元。魏師傅一咬牙，又繳納了2萬元展示費用。

誰知，三個月過去了，魏師傅被告知藏品再次流拍，前后花了4萬元，藏品“旅游”一圈又回到自己手上。此刻，魏師傅逐漸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

“傷不起”的還有一位張先生。他家底殷實，父子兩人都喜歡收藏，家中有不少藏品。他與魏師傅一樣，總想找個識貨人看看自己的寶物價值多少，如有可能，就拍賣換取現金。2015年10月的一天，他接到上海乾藏公司業務員的電話后，忙不迭地帶著一只乾隆年制工藝觀音瓶、一只宋代汝窯瓶、一對乾隆年制琺瑯瓶、一只元代青花釉里紅八方罐來到了乾藏公司。姜廣錄告訴張先生，他帶來的藏品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4只瓶罐分別價值6800萬、6000萬、5800萬和5000萬。姜廣錄忽悠得張先生心花怒放，他順順當當地掏了10萬元的展覽費。結果也與魏師傅一樣，竹籃打水一場空，藏品還是免不了“流拍”的命運，10萬元的展覽費也進入了乾藏公司的賬戶。

起初，公安民警通過查閱拍賣合同并未發現明顯犯罪線索。隨著2016年以后，來自全國各地的報案人員逐漸增多，涉案金額越來越大，這個詐騙團伙才逐漸露出水面。

英國拍賣公司竟是空殼公司

乾藏公司的總經理陳修懂曾在上海某藏品展覽公司做過一年多時間的總監，主要業務內容就是收取客戶的展覽費、檢測費等費用，承諾舉辦各種藏品展覽、展示活動，將客戶的藏品拍賣。當時他就感到藏品鑒定、展覽行業“水很深”，大有“錢途”，并且我國目前的法律法規對藏品展覽和鑒定還沒有具體的規定，有漏洞可鉆。后來，原公司因股東將錢卷走停發工資，他就從原單位辭職了。

2015年3月，他找到原來的老同事宋忠杰、周駿、羅克、欒承成等人，商量了一番后，他們決定“另起爐灶”，注冊成立上海乾藏展覽展示公司。公司為股份制，陳修懂占26%，周駿占21%，羅克和欒承成各占20%，宋忠杰占13%。

“要搞就搞大的”，陳修懂說。上海國家會展中心是商務部和上海市政府合作共建項目，建筑面積達147萬平方米，可提供40萬平方米的室內展覽面積和10萬平方米的室外展覽面積。上海國家會展中心經常舉辦國內外會展及重量級的高峰論壇會、新技術發布會、采購對接大會等，屬于高端辦公場所。

乾藏公司租借上海國家會展中心的高檔寫字樓，籌資200萬元用于辦公場所的豪華裝修。乾藏公司總經理陳修懂，副總周駿，鑒定人姜廣錄，下設6個業務部門和9個中心，設立若干“銷售團隊”和“崗位層級”，根據銷售業績提拔、任命“總監”“組長”“經理”等管理職位作為團隊負責人，并設定豐厚的團隊回扣、逐級提成，以此提升“業績”。

光有豪華辦公場所還不夠，還要與境外公司攀上親戚才算“路道粗”。但是，幾個連外語都不會講的股東何來境外合作伙伴？

“沒有真的，我們就造假的。”陳修懂在網上搜了一下，發現英國菲利普拍賣行在國際上挺有影響力，拍賣業務遍布世界各地。陳修懂等幾個股東根本沒有去過英國，也不懂英文，“菲利普斯”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但陳修懂膽子大，他對周駿說，我們也搞一個“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于是周駿通過“路邊攤”花1萬元成功注冊境外 “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這個“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其實只有周駿一人，沒有其他員工，也沒有開展過任何業務經營，連營業執照也沒有，是一家名副其實的“空殼公司”。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制作了“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超大的牌子大大方方地掛在了乾藏公司的旁邊，不知真相的群眾理所當然認為該公司就是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endprint

打電話、鑒寶、檢測全是“忽悠”

一切準備停當，2015年6月，乾藏公司開門營業了。

陳修懂讓業務員在網上搜集客戶的藏品信息，安排業務員主動打電話邀請客戶帶藏品來公司“鑒寶”。這些業務員經過初步培訓后，“話術”五花八門。有業務員說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在全球拍賣業務為第一，也有業務員說是全球第三，拍賣成功率有的說達20%，有的竟然說可以達到50%。他們都謊稱乾藏公司是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在中國內地的藏品征集處，藏品可以委托英國菲利普斯公司進行拍賣。業務員張某供述：“剛開始時，聽到同事打電話的內容，我也會偷著笑。我知道這都是假的，胡編亂造的。后來也習慣了，我在給客戶打電話時溝通也經常自由發揮。”公司高管不管話務員怎么講，能將客戶忽悠到公司就算完成指標，可以拿提成。

客戶攜帶藏品上門后，“鑒寶專家”姜廣錄就開始對藏品進行“鑒定”。姜廣錄了解一些關于藏品的專業術語，還善于察言觀色，能摸清客戶對藏品的心理預期，會繼續引導客戶產生更高的心理預期。因此，經過姜廣錄鑒定的藏品個個都是寶貝，價值基本都在十萬、百萬，甚至千萬以上。

陳修懂、姜廣錄等人摸透了客戶的心理，很少有客戶僅僅展示藏品，大多數客戶希望盡快將藏品出手。乾藏公司向客戶承諾，公司會定期舉辦展覽展示會，到時將有大批具有購買力的收藏家來競拍，如果沒人購買，則委托英國菲利普斯拍賣公司進行拍賣，盡量在合同期內幫助客戶賣掉藏品。于是客戶們都心甘情愿地簽訂藏品展覽、展示合同，繳納幾千元甚至數萬元的展覽、展示費用。

其實姜廣錄就是一個“大忽悠”。據調查，姜廣錄在2010年下崗后，曾參加過一個古玩鑒定的培訓班，學了半個月，稍微了解一些古玩鑒別技巧，但并沒有系統的專業知識技能。姜廣錄通過察言觀色，摸清客戶對藏品的心理預期后，往往大肆吹噓藏品年代久遠，價格不菲，讓客戶對藏品產生較高的期望值。

2016年3月的一天，一家媒體的記者以藏家身份來到乾藏公司，從包里掏出一個從市場上300元買來的花瓶請姜廣錄鑒定。姜廣錄對記者的花瓶大加稱贊，稱是宋代汝窯官家作品，在拍賣會上可以賣到1300萬。記者不動聲色，回去后就寫了一篇曝光文章。

到案后，姜廣錄對自己的行為有了清醒的認識，“雖然我沒有真正參與到公司的經營活動，但事實上，這個崗位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說是重要的一環。我的建議誤導了很多客戶，客戶看到我的資歷和經歷，甚至看到我的外表，比較容易相信乾藏公司是正規的，讓客戶相信自己的藏品能夠賣出比較高的價格，騙取了客戶的信任”。

陳修懂等人騙取錢財的另一個方法是收取檢測費。如果一些客戶對自己的藏品非常有信心，可以選擇不經過乾藏公司鑒定專家的鑒定，直接進行專業檢測，而后委托乾藏公司尋找買家。

乾藏公司忽悠客戶稱，他們公司有特定的第三方客戶群，只要客戶的藏品經過檢測達到自述的年代，買家群一定會買他們的藏品。

乾藏公司與第三方檢測機構串通一氣，收取5000元到2萬元的檢測費，幫客戶出檢測報告。乾藏公司只需要支付800元一份檢測費用給檢測機構，剩下的錢全部暗中返還給乾藏公司。檢測機構基本上都是按照乾藏公司的要求來出這份檢測報告的，他們出具的檢測報告，沒有一個藏品與客戶自述的年代相符。周駿解釋說，“比如客戶說他的藏品是宋代的，但是按照常理，藏品就算真的是宋代的，由于存放條件限制，都有一個氧化的過程，檢測出來的肯定不可能達到宋代，造成客戶自述的年代與報告出具的年代不符，這樣，乾藏公司就以藏品不符合買家要求無法成交為由，賺到了客戶的檢測費用。”

為了安撫客戶的情緒，乾藏公司會再承諾私下給客戶尋找買家或者免費給客戶展覽展示。

雇用專業主持群眾演員拍賣“作秀”

“不能只收錢不舉行拍賣活動，否則客戶要鬧翻天。”陳修懂等人自然懂得這個道理。為了安撫客戶的情緒，2016年年初，公司股東開會研究，準備在臺灣搞一次境外拍賣活動。開會的結果是出錢請一個專門在境外操辦虛假的拍賣會的同行劉女士來“作秀”。

2016年1月18日，乾藏公司副總經理周駿和高鵬帶著簽約客戶的藏品圖片、目錄與主辦方一起來到了臺灣圓山大飯店。在出發之前，總經理陳修懂告訴周駿和高鵬，他們二人的任務不是拍賣，而是接待客戶，一旦客戶有情緒，二人就要在現場穩住他們。

劉女士從上海來時帶來了一個拍賣師。為了烘托氣氛，劉女士花錢請來了七八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來捧場。

坐在臺下的客戶劉先生對這次拍賣活動非常不滿意，他和朋友特意從內地坐飛機趕過來的。當初乾藏公司宣傳聲勢浩大，承諾拍賣成功率很高，他想實地考察一下藏品被拍賣的情況。但是來了之后大失所望，原來乾藏公司只提供了百余件藏品的圖片和目錄，根本沒有帶實物過來。拍賣師在臺上吐沫星子亂濺，下面舉牌者寥寥無幾。

劉先生當場發飆，周駿和高鵬忙跑過來“滅火”，進行勸說。但是，周駿和高鵬心里有數，本來就是來作秀的，自己底氣不足，只好小心賠笑臉，劉先生才答應回到上海再“搞”。

劉女士顯然對這場拍賣活動的初衷心知肚明，草草收場后，她將拍賣過程拍攝成視頻、照片發給陳修懂。陳修懂支付“拍賣”花費30余萬元，此次“拍賣秀”活動以所有藏品均遭流拍收場。陳修懂將視頻、照片發布到乾藏公司官網上，借此蒙蔽其他不在場的受害人。據了解，乾藏公司自成立到案發，累計詐騙800余名被害人共計1300余萬元，沒有成交過一件藏品。

規避風險尋找“替罪羊”

陳修懂他們知道，只收錢不辦事，遲早會露餡兒，客戶可不是好糊弄的。有些客戶已經發現了乾藏公司的貓膩，開始到公司討要說法。陳修懂給股東開會時，制定了糾紛處理原則：小打小鬧的，以安撫為主；大吵大鬧的，能退錢就退錢。大約有十幾個客戶陸陸續續到公司來要求退錢，乾藏公司迫于無奈，退回了幾十萬元的展示費。

參加臺灣圓山大飯店拍賣活動的劉先生回來后，建立了一個朋友圈，商量向乾藏公司討要說法。

陳修懂他們時刻豎起耳朵，打聽公安機關的打擊動向和被害人的動態信息。羅科和欒承成還假扮成被害人，潛伏在被害人朋友圈內，及時掌握被害人的情況。

上海有幾家藏品展覽公司相繼被查，外面風聲越來越緊，乾藏公司也收斂了一些。他們沒收了新業務員的話術單，培訓形式改為新業務員聽老業務員打電話。

股東們還想到一個規避風險的辦法，就是替換法定代表人。原來的法人代表是陳修懂，有5個股東，2015年10月，他們招聘了一個叫李世貴的人，請他來做法人代表。李世貴每個月領5000元的工資，不參與經營，實際經營者還是陳修懂、周駿等5人。用宋忠杰的話說，“李世貴其實就是一個替罪羊，我們怕公安機關打擊的厲害”。

鋪好后路以后，陳修懂等人繼續大肆行騙。但隨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報案人員逐漸增多，這個詐騙團伙最終因警方查處而敗露。經偵查查明，該案800余名被害人遍布全國各地，涉案金額達1300余萬元。在一年不到的時間內，陳修懂等股東每個人分紅達50萬—60萬元，49名犯罪嫌疑人被上海市青浦區檢察院提起公訴，并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不等。

案件判決后，陳修懂等主犯表示認罪服法，但其中一名被告人陳華峰認為量刑過重提出上訴。目前，案件正在二審中。檢察官表示，案件終審判決后，扣押的200多萬元贓款將返還給被害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