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1979年1月中旬,全國詩歌座談會在西苑旅社召開,是“文革”以來十三年中第一次詩壇盛會。張光年主持,周揚、胡喬木坐鎮(zhèn),時任中宣部部長的耀邦同志到會講了八個問題,總結經(jīng)驗,解放思想。到會詩人百人之多,臧克家稱“六代同堂共論詩。按輩分,一代冰心,二代艾青、田間,三代賀敬之、李季,四代公劉、李瑛,六代李松濤,劉章和我忝列五代”。
我頭一次見這陣勢,滿天星斗落眼前,個個大名如雷貫耳。大會發(fā)言群情激奮,分組討論爭先恐后,我的資格淺,只帶耳朵聽。以艾青、公木為首的“歸來者”自然成為會議中心,包括公劉、邵燕祥、白樺、胡昭、周良沛、孫敬軒、曉雪,唯獨少了流沙河。四川同志說他的情況特殊,省委還沒有拍板。二十二年劫后重逢,互道契闊,以淚當酒。一個個個性鮮明的詩人,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修理”,依然秉性不改、棱角分明,只有站在公木先生面前才拘束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俯首帖耳。公木先生是他們的親老師,也吃過他們不少掛落。
1954年秋,公木先生從東北大學調(diào)任中國作協(xié)文學講習所副所長,兼作協(xié)青年工作委員會副主任,他雄心勃勃:“不辦成高爾基式文學院誓不瞑目。”他把主要精力用于培養(yǎng)文學新人,他是流沙河的輔導老師,親自為邵燕祥、張永枚、張?zhí)烀竦鹊脑妼懺u論文章。1956年3月,在全國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者會議上,公木先生就青年詩歌創(chuàng)作問題發(fā)言,涉及二十多位青年詩人的作品,其中就有何理,當時何理還是興隆縣初中學生,剛出版了一部處女作《唱一唱農(nóng)村》。置身一園桃李,先生滿懷希望地迎接文藝春天的到來,沒想到不久氣候驟變,“反右”開始,弟子們紛紛落馬,流沙河更因為一組《草木篇》成為頂尖的“大毒草”,遭受全國“圍剿”。先生未忘為師的責任,冒險寫信安慰,鼓勵他莫失信心,寫出更好的作品來。
1958年5月,“反右”接近尾聲,眼看躲過一劫,公木先生奉命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匈牙利、羅馬尼亞,所到之處都要講“反右斗爭”“雙百方針”,但使命未完,先生就接到大使館電話,令其火速回國。到北京沒人接站,迎接他的是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和開除黨籍的處分。罪名一是為丁玲鳴不平。作協(xié)要對丁玲“再批判”,他站出來說:“在延安并沒有批判丁玲的運動,哪里來的再批判?”二是包庇流沙河、公劉、邵燕祥,給流沙河的那封信也成了罪證。先生臉上難免有一絲苦笑,同樣這幾個人,前年寫文章表揚他們的是自己,去年奉命批判他們的也是自己,公開地自打嘴巴,還怎么為人師表?好在最后大家都走到一起,徹底地心安了。邵燕祥從來不埋怨老師,保存著公木先生寫給他的每一封信。狂風暴雨來了,再機靈的鳥兒都會一時迷失方向。
我崇拜公木先生是從一首《烈士贊》開始。作為一個烈士遺孤,開始我只覺得不幸和痛苦。1955年初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頌歌》中讀到這首詩:“孩子睜大眼睛,指頭向天上找尋,倏地伸出興奮的手,扳起母親的頭。媽媽你看呀,你往這里看看,爸爸在天上照耀,爸爸對著我們笑。”我感覺詩人是為我寫的,說出了一個烈士遺孤的心里話,給父親還有我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定位。從此先生的作品我每首必看,一直追尋了這么多年,今天終于見到真神了。先生黑黑的臉膛,厚厚的嘴唇,濃濃的眉毛,一口地道的束鹿話,樸素得像個老農(nóng),氣質更像一個老八路,無論如何也與“右派分子”聯(lián)系不上。
提起二十二年前那場苦難,先生說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公木原名張松如,1910年5月生于束鹿城北孟家莊一戶農(nóng)家。上小學趕上五四運動,兩位新派老師,分別畢業(yè)于保定二師、育德中學,常常在課堂上宣傳《新青年》,講魯迅、胡適、陳獨秀,在他幼小心靈播下民主與自由的種子。他在十四歲以第一名成績考上正定省立第七中學,酷愛《吶喊》《女神》,崇拜革命詩人蔣光赤,并在《大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第一首詩《臉兒紅》:“小飲歸來意朦朧,徘徊夕陽殘照中。山青青,草青青,一片春色遙映落霞明。”天生的對節(jié)奏韻律敏感,為他日后詩歌創(chuàng)作打下基礎。1930年在北京師大加入“北方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任執(zhí)委。他曾主動登門拜訪魯迅先生,邀請其來學校講課。魯迅先生欣然答應,講了《再論第三種人》,張松如的《魯迅先生訪問記》和魯迅的文章登在同一期《文藝月刊》上。
七七事變后,張松如投筆從戎到了陜北,在抗日軍政大學入黨,以“公木”的筆名寫了《岢嵐謠》,同在政治部宣傳科的鄭律成將其譜成歌曲。后來兩人一拍即合,在窯洞油燈下創(chuàng)作了《八路軍進行曲》(1965年更名《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1988年定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雄壯的旋律響徹黃河上下的抗日戰(zhàn)場。1942年5月公木接到毛澤東親筆請柬,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當時主席緊握著他的手說:“寫兵好,唱兵好,你寫得好啊,今后多寫些。”延安時期他特別重視搜集民歌,發(fā)現(xiàn)了《信天游》《蘭花花》《白馬調(diào)》等民間小調(diào),與何其芳合編了《陜北民歌選》。1945年10月他隨東北文藝工作團到了遼寧,任本溪市委宣傳部長。在沈陽演出時他想起了陜北的《移民歌》,定名《東方紅》,將其第一次搬上舞臺。原歌詞只有一段,由公木補寫了兩段,音樂家劉熾以《白馬調(diào)》加工整理。在《大家唱》上發(fā)表時,署名張松如改詞,劉熾編曲。1951年他在鞍山鋼鐵公司任教育處長,寫了《鞍鋼培訓工作總結報告》。毛主席在北京看了很滿意,當即指示中央辦公廳打電話給他,表示祝賀。公木把這一刻激動的心情寫進一首詩《黃河頌》里。
上述幾件事,可以說件件通天,換作旁人,早就張揚得滿城風雨,取得“免死牌”了。公木先生一向低調(diào)做人,從不提起,別人說到,他也都輕描淡寫,大事化小,所以運動來了沒人保。
解放初期那幾年,是公木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翻閱報刊,幾乎天天有他的作品,抒情詩、敘事詩、諷刺詩,歷史題材、現(xiàn)實生活,工業(yè)、農(nóng)業(yè)、國際,全面開花,先后出版了《哈嘍,胡子》《七里鹽灣》《中華人民共和國頌歌》《黃花集》《崩潰》等詩集。僅1957年一年就發(fā)表了九組詩、十篇論文、三部新書,可以說他當時是如日中天、躊躇滿志。endprint
沒想到風云突變,橫禍飛來,雄鷹折翅,跌落谷底。老八路成了階級異己分子,作品不能發(fā)表,與出版社簽訂了合同的詩集《人類萬歲》,從印刷機上撤下來當“批判材料”,甚至報名參加大煉鋼鐵都不被批準。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八路軍進行曲》《東方紅》的署名權也被剝奪了。公木先生在《公木詩選》中回憶:“自從1958年以后,便不曾真正寫過詩,是對詩歌的熱情消退了嗎?不是;是對詩的認識改變了嗎?也不是……符合真情實感無由表達,而說真話,只有自語或耳語。”自語詩只有自己看,耳語詩只念給妻子聽,比如“假真真假憑羅織,是非非是靠引伸,槍林彈雨穿過了,歸來階下做囚人。”“捫心無愧悔,瞑目無怨尤。襟懷未嘗論,信念未嘗丟。”“一從結發(fā)讀宣言,便把頭顱肩上擔。遵命何如革命易,求仁自比得仁難。窮途莫效阮生哭,晚節(jié)當矜蘇子堅。問俺早知這么樣,早知這樣心也甘。”從軍多年,知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農(nóng)民出身,知道麥熟遭雹打,還可以補種一季蕎麥。不能寫詩了,他想去教書,買了中學幾何、代數(shù)課本,抓緊備課。開始想去鞍山,人家置之不理,這才投奔長春,解放前夕那里辦過東北公校、東北大學、教育學院。所幸長春沒有拒絕,他的心里一陣溫暖。
1958年歲末,冷得出奇,公木先生只身一人在吉林省招待所過的元旦,等待分配。省委宣傳部長宋振庭力排眾議,把他安置在圖書館,當時已經(jīng)是最好的待遇了。名義上是館員,任務卻是勞動改造,而且是重體力勞動。天天搬運圖書,從南關扇子面胡同裝車,運到館里。不是用汽車,是人拉的排子車,來回十八里,每天四五趟。書捆卸到院里,再從一樓搬到四樓。先生年紀最大,天天來得最早,干活最重。為了多搬,胸前綁一塊木板,吊在脖子上,書本碼到不能再加,咬著牙一步步攀登樓梯。到點別人吃飯去了,剩下他一人加班加點,直到搬完最后一本書。搬書之外,他還兼管掃院子、掏廁所。固定工作之外還有臨時任務,秋天下鄉(xiāng)幫助農(nóng)民收棒子,上凍前到火車站拉烤火煤,支援戲校基建,挖槽打夯、搬磚和泥。在二百多人的勞改隊里,他擔任積肥組長,下鄉(xiāng)割草漚肥,城里走街串巷掏茅稀。為了提高業(yè)務,他還專門買了一摞科普書,鉆研氮磷鉀、根莖葉,發(fā)揮一個圖書館員的作用。經(jīng)過將近一年的考驗,1961年11月,先生因為表現(xiàn)突出,被第一批“摘帽”,分配到吉林大學中文系去教書。
摘了帽子也不以物喜,他知道戴在頭上的家伙是甩不掉的,寫了一首《帽子詩》:“它擋住明亮的太陽,照,只照見我恍惚空虛——影子呢,影子已經(jīng)跑了光。一個丟掉影子的人,光明自然成為禁區(qū)。”這頂帽子“箍得緊緊,其重千鈞,把頭壓扁,把腰壓彎”。“摘帽右派”還是“右派”,政治待遇沒變多少。從“摘帽”到“平反”,又等了十八年。十八年重見天日,也不是一片光明,偶爾也會有點不愉快。當年主持中國作協(xié)“整風反右”的一位領導來長春,出于禮貌,先生不計前嫌,去賓館看他。隔一張茶幾,相對而坐,只有寒暄,那位領導對他那樁事避而不談,二十二年的苦難,竟然換不來一句安慰的話。終于等到開口了,那人言不由衷地問了一句:“你今年高壽?”先生報了年庚,對方淡淡一笑:“我以為你比我小呢。”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公木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拂袖而去,嘴里沒說,心里默念:是啊,一直認為我小,不是年齡,而是地位,一個小小螞蟻,沒有必要道歉。
事到如今,我也有個看法,事關重大,責任復雜,也許不好分辨。但是一個文人,同情心總該有吧!畢竟錯劃了,一錯就是二十多年,人家受了多少苦難呀。
1983年元旦,我開始主持河北省作協(xié)工作,常去北京開會,公木先生是吉林省作協(xié)主席,我倆卻很少碰面。吉林的同志說,先生工作重點是吉林大學副校長、著名學者。先生洞明文史哲,兼通儒釋道,在文字學、文學史、先秦文學、老莊哲學、毛澤東詩詞研究及詩歌理論方面頗多建樹。近期的《老子校注》,以馬王堆出土帛書為權衡,成為異于先前諸書的新本。《商頌研究》推翻了古今學者“商頌不是商詩而是宋詩”的成見,有理有據(jù)地論證了商頌就是商詩。先生窮畢生之力建構自己的詩學世界,晚年提出“第三自然界”論,把人類思維分成三個基本層次,科學理論思維、倫理理論思維、文學藝術思維,講明了文藝創(chuàng)作中真善美的辯證關系,是對中國詩論美學的一大貢獻。
先生一生致力扶持文學青年,順利時如此,倒霉時也如此。在圖書館勞動改造時,小屋里常常擠滿人,談詩說文,成為當時一條罪狀:“拉攏腐蝕青年”。但他復出后熱情不減,先生北師大畢業(yè),一生教書育人,最看重的職務是教員,最中意的稱呼是老師。他一茬一茬地培養(yǎng)作者,吉林省從胡昭、張?zhí)烀瘢近S淮、曲有源、徐敬亞、王小妮、宗仁發(fā),無不受過他的恩惠,他給他們講課、作序、寫評論,手把手地幫助他們修改作品。對外省作者也是如此,河北張學夢發(fā)表了《現(xiàn)代化和我們自己》,處女作,我當時都不知道作者是誰,公木先生第一個站出來喝彩,在《詩刊》寫了《發(fā)人深思的詩》,推出了一顆新星。1983年第一次全國新詩評獎,先生是評委。會上大家對舒婷的《雙桅船》看法不一,先生慷慨陳詞,認為內(nèi)容是健康的,藝術有獨到之處。最后評為二等獎,先生仍不甘心,寫了一篇《評舒婷的?骉雙桅船?骍》,北京發(fā)不出去,又寄到上海《書林》刊出,充分表現(xiàn)了一個老詩人的伯樂情懷。
1993年8月10日,公木來河北參加國際詩經(jīng)研討會,先生講授詩經(jīng)多年,古代民歌研究卓有成就。我看過他的一篇《?骉氓?骍的譯釋》,頗有新意,至今記憶猶新。大會推舉他和臺灣陳新雄教授主持會議,先生當場賦詩一首:“幾月關雎會友朋,相誘相呼宴鹿鳴。詩苑千秋稱盛業(yè),文壇一代聚群雄。”
回到故鄉(xiāng),先生一直很興奮,會前會后總要到門口看看,街頭轉轉,提出最想看的是華北烈士陵園,而且指名要我作陪。陵園在中山路343號,與省府宿舍只隔兩條小街,我天天來這里晨練,習以為常,先生卻異常激動,遠遠地就低頭垂手,雙腳沉重,一臉凝重。
陵園坐北朝南,花崗巖大門,高高的紀念碑像一把光燦燦銀劍朝天。底座浮雕是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白求恩大夫、狼牙山五壯士和解放石門。臺基四角各一石盆,滿盆串紅如燃燒的火焰。兩廊的松柏,像兩隊整齊的士兵接受檢閱。再往后是八行梧桐,組成四條林蔭大道,無數(shù)枝干齊刷刷向上伸展,如同無數(shù)手臂支撐著藍天,歡呼人民的勝利。園方好像知道了公木先生要來,低音喇叭正播著他寫的軍歌。
廣場后面是雕塑群,雕塑群后是銘碑室,再往后松柏和花叢中排列著316座烈士墓,每座墓都有花崗巖石棺、漢白玉石碑,碑上刻著烈士的姓名、簡歷。看著他們讓我想到了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同時把三十年前讀到的那首《烈士贊》,當面背給先生聽。先生問我父親的情況,我說是晉冀魯豫軍區(qū)的,營級干部,這里是晉察冀的,最低的是團級。先生說:“生命都是平等的,當初參加革命,為國捐軀是最高目標,凡犧牲的同志都是好樣的,蓋棺論定了。現(xiàn)在再讓我寫《烈士贊》,不那么浪漫了,寫陵園里烈士的隊列,大地之子又回歸大地,現(xiàn)實主義。”
316座烈士墓,先生一一停下、注目,獻上由衷的敬意,最后先生終于找到高克謙的名字,三鞠躬,默哀很久,淚水盈眶。高克謙烈士是他正定中學的同學,高一年級,是他記憶中第一位革命烈士。高克謙中學時代入了黨,積極參加學生運動,下鄉(xiāng)開辦平民學校,宣講革命道理。五卅運動時,他組織“正定各界滬案后援會”,任總務主任,召集兩千多人聲援上海、青島工人,到滹沱河橋焚燒日貨,步行四十里到石家莊游行示威,又在彭真領導下,恢復正太鐵路工會。當時的學運、工運贏得了駐軍的同情,警察廳驚慌失措,接受法國正太鐵路總管七千元賄賂,將高克謙和愛國將領吳祿貞秘密殺害。少年張松如積極奔走呼號。正定中學師生隆重召開追悼會,會場上高懸一副挽聯(lián):吳將軍遭暗殺,高烈士又慘死,一地永埋雙俠骨;太行山頭明月,滹沱河上凄風,千秋憑吊兩英魂。
就是在那次游行示威、奔走呼號中,一股急促的節(jié)奏在少年張松如脈管里涌動,一種雄壯的韻律在少年張松如的腦海里萌生,聽,今天這滿園的松濤正是他的歌詞:向前向前向前……
責任編輯 張雅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