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
“干部”一詞指涉“國家機關和公共團體中的公職人員”或“擔任一定的領導工作或管理工作的人員”,當這一概念于民國時期從日本翻譯傳播到中國后,經過鮮血槍炮的洗禮和國家政權的引用,最終被納入國家執(zhí)政黨的章程——“干部是黨的事業(yè)的骨干,是人民的公仆”——其定義就與革命、歷史、政治等概念嚙合在一起,與意識形態(tài)捆綁起來,“干部”成為國家權力話語的代言人。梳理當代文學中的干部形象,從建國之后五六十年代新生政權代言人形象,到八九十年代傷痕文學的受害者形象、反思文學的內省者形象、改革文學的開拓者形象,新世紀的干部書寫呈現(xiàn)出多重面相:一方面,在歷史與政治的向度上,新的革命歷史題材作品承續(xù)了此前作品中想象歷史的方法,同時興起的官場小說、反腐題材作品則打造出勾心斗角的政治較量文學場和對權力機制的現(xiàn)實思考;另一方面,在鄉(xiāng)村倫理與國家政策的現(xiàn)代性沖突中,干部形象特別是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出了作者深刻的人文關懷。與此同時,書寫干部后輩的命運沉浮,體現(xiàn)了“后革命時代”作家對個人與歷史關系的哲學質詢和美學探索。
一、承續(xù):歷史敘述與政治想象
新世紀文學中干部形象塑造在延續(xù)建國初期革命干部形象的脈絡上,承續(xù)著敘述歷史和政治想象的基本模式。伴隨著集體邁向新世紀,新的時代問題和文學需求也表現(xiàn)在了新的國家干部形象身上。“政治想象”以官場文學、反腐文學構建起對新世紀官場的權力運作機制和政治隱秘的文學想象,同時打撈起社會普遍關注的社會問題,以底層和人民的名義,為當下復雜的政治生態(tài)進行話語診療。
新世紀出現(xiàn)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一部分承續(xù)了“十七年文學”中以《林海雪原》《烈火金鋼》等為代表的英雄傳奇類小說的美學傳統(tǒng),在敘述中寄寓了一定的歷史激情和歷史想象,如《亮劍》中塑造的李云龍、楚云飛,《歷史的天空》里的姜大牙,《激情燃燒的歲月》中的石光榮等革命隊伍中的干部形象。但這些作品由于現(xiàn)成觀念的規(guī)約導致歷史被抽空了實在性,對革命的呈現(xiàn)缺乏縱深感,革命干部的性格品質體現(xiàn)出同質化、臉譜化的傾向,如堅強、勇敢、機智、不怕犧牲等。另一類諜戰(zhàn)作品如《暗算》和《潛伏》等,其干部形象被置于懸疑刺激的設謎、解謎的紅色迷霧中,削弱了歷史敘述的深度和厚度。
在書寫當代官場的一批小說中,閻真的《滄浪之水》將官場同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勾連起來,側重書寫知識分子的價值存在和心靈迷失。以官場新人池大為上爬衛(wèi)生廳廳長位置過程中的精神裂變,揭示了知識分子的政治理想和啟蒙精神在社會現(xiàn)實的物質誘惑面前,隨波逐流、向權力妥協(xié)的價值選擇。《侯衛(wèi)東官場筆記》同樣勾勒了一部官場奮斗史,在價值導向上有鼓勵青年踏實奮斗、樹立正確從政理念的作用。
另外一類反腐作品則表現(xiàn)出呼喚正義的社會批判功能。繼《天網》《十面埋伏》《抉擇》等多部作品之后,張平推出的《國家干部》直面當前國家干部人事體制改革問題。常務副市長夏中民是一個愛崗敬業(yè)、體恤百姓的理想干部形象。夏中民與早期《陳毅市長》中的陳毅、同時期《省委班子》中的省委秘書長普天成等形象相比,國家干部的“正義”品質沒有本質變化,但是作者通過這一形象思考人事體制改革積弊則有著極強的問題意識。與夏中民進行對比的,是王寶森、汪思繼等一系列以權謀私、思想墮落的貪腐官員形象,他們不僅現(xiàn)出了人性丑惡和陰暗的一面,也向讀者敞開了一個不同于市井細民的權貴世界,這便是官場小說在市場機制和消費語境下的象征資本。《心腹》中的楊登科、《省委書記》中的副書記宋海峰是權錢交易的獲利者,《省委班子》中的副省長周國平則是權色交易的受害者。此外,《國家干部》可貴的一點在于對傳統(tǒng)清官意識的革新。張平認為,“青天意識”的本質是一種“封建殘余”——人民呼喚的以包龍圖為代表的清官形象,其本質是個人魅力主導的“人治”,而不是反腐文學的應有之義。因此,其作品致力于探討實現(xiàn)人民民主、廣泛參與政治和依法治理的政治思考以及對于國家吏治貪腐的深刻剖析。這些官場小說中正反對壘的國家干部形象,體現(xiàn)了作家作為知識分子的政治希冀和社會關懷。
二、沖突:國家意志與鄉(xiāng)村邏輯
在敘述歷史與想象政治之外,展現(xiàn)權力社會中鄉(xiāng)村邏輯和民間生態(tài)的干部形象,體現(xiàn)了鄉(xiāng)土中國的權力運行機制和基層政治的多個暗角。基層干部處于國家意志和鄉(xiāng)村倫理的扭結點上,表現(xiàn)出不同于官場文學的鄉(xiāng)土和市井氣息。
莫言的《蛙》采用了個人歷史結合時代歷史的方法,塑造了農村計劃生育基層女干部萬心的形象。作為農村基層干部,萬心難以處理既要應付上級、又要安撫村民的矛盾,最終異化成村民心中的“殺人女魔頭”。作者以計劃生育問題為視點,展現(xiàn)了國家意志和民間邏輯的巨大張力,以及歷史理性與生命倫理的思考向度。劉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蓮》以一個荒誕的“冤案”打通了市井與官場兩個權力話語場域,塑造了法官王公道、審判員董憲法、法院院長荀正義、縣長史為民、市長蔡富邦、省長儲清廉等形形色色的官員形象。在階梯式的權力運作中,表達出小人物的無奈和哀苦,以及鄉(xiāng)村邏輯與各級權力階層政治思維碰撞的種種尷尬與無力。
比較而言,李佩甫《生命冊》中無梁村支書蔡國寅則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開明鄉(xiāng)紳式的村干部形象。他既有《平凡的世界》中田福堂般寬厚淳樸的品格,撫養(yǎng)孤兒吳志鵬上大學,冒著政治風險私自瞞下四十七畝紅蘿卜幫助全村村民;同時,又有村干部的家長制作風和局限的小農意識,替村里諸多有困難的人向“我”“打白條”。蔡國寅成為李佩甫勾畫的無梁鄉(xiāng)村圖景對鄉(xiāng)村基層干部傳統(tǒng)而溫情的想象物。蔡國寅們與國家和時代步調基本一致,在國家意志和鄉(xiāng)村倫理產生沖突時,往往能夠對村民做出實際有利的價值選擇。正是他們忠于國家、愛護百姓的政治品格,使其成為穩(wěn)定的鄉(xiāng)村權力體系的基本骨骼,支撐著平靜又動蕩的鄉(xiāng)村社會,又正是他們源自土地的善良淳樸的靈魂質地、鄉(xiāng)村的世俗邏輯和古老的民間智慧,反哺著吳志鵬這種從農村逃離、在城市游蕩的無根之子。為理想真空和價值失落的城市把脈,成為吳志鵬向農村“回看”的精神原力。
與莫言《蛙》以基層干部串聯(lián)起鄉(xiāng)村生育史這種宏大敘事的寫作策略不同,賈平凹的《帶燈》以流瀉和綿延的語言感覺、大面積細碎的生活情節(jié)和日常感受,書寫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帶燈的基層干部“維穩(wěn)”政治生活,串聯(lián)起以鎮(zhèn)長、書記、白仁寶、翟干事、侯干事等構成的鄉(xiāng)村行政體制框架和綜合治理政治鏈條。試圖向“海風山骨”逼近的賈平凹,從鄉(xiāng)鎮(zhèn)基層女干部身上,找到“文學上的大力丸”了嗎?鄉(xiāng)村的復雜生態(tài)和雜亂現(xiàn)實讓人看到“帶燈”的螢火之光是微渺的。選舉、低保、賄賂、上訪、斗毆等錯綜復雜的鄉(xiāng)村政治事件,使帶燈的維穩(wěn)工作異常艱難又無處逃遁,只能依賴于對同鄉(xiāng)人元天亮的“移情”。“天亮”的省政府副秘書長角色代表了基層女干部對更高行政體系的光明預設和身份崇拜,而其同鄉(xiāng)人身份又隱含著基層干部與上一級行政體系之間微薄的地緣關系。因此,對天亮的感情傾訴不僅無法緩和鄉(xiāng)村權力社會的殘酷現(xiàn)實,反而由于作者將鄉(xiāng)村治理困境偷換為個人情感意志的過程中,削減了文本的憂患意識。結尾竹子看到“帶燈如佛一樣,全身都放了暈光”、書記關于櫻鎮(zhèn)從來沒有過螢火蟲陣和螢火蟲陣昭示吉祥的話語,不過是“日月平順”的美好幻覺。而事實是,帶燈們在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每一處毛細血管中自我啟蒙又自我消耗,難以匯聚成大光明,也難以逃離社會基層“沉年的蜘蛛網”上作為一粒微塵的宿命。“天亮”未到來,美麗良善的帶燈被一寸寸剝蝕,顯現(xiàn)出櫻鎮(zhèn)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深層病灶和持久痛點。與《蛙》等具有完整時間長度和宏闊歷史景觀的歷史化、寓言化的鄉(xiāng)土書寫不同,《帶燈》的特別之處可能在于,賈平凹打入了國家基層政權建設的內部,開辟了活潑潑的當代鄉(xiāng)村政治的一隅。他以看似悠游的筆法,在一片沉疴中,以帶燈的精神和身體沉降過程,“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endprint
三、新變:干部后輩的成長與潰敗
對革命時期國家干部后輩的性格呈現(xiàn)和命運把握,是作家進入21世紀直面“后革命時代”呈現(xiàn)當代經驗的一個新視點。作家以官場為試驗場,試圖探討將權力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屬性延續(xù)至后輩,他們將如何建立民族國家的想象,又將去向何方的命題。
在新世紀格非塑造的人物形象序列中,干部形象作為主要人物并不多見。《山河入夢》中的梅城縣長譚功達是一例。譚功達無疑是干部形象中被精神化和知識分子化的異類。烏托邦內化為其精神結構的無意識,促使他在大同世界的政治理想下,對現(xiàn)實政治生涯做著加速離心運動。現(xiàn)實和物質上的頹敗與理想和精神的自我沉溺,是譚功達這個縣長形象的美學品格。在王朔筆下的少年身上,革命干部后輩的身份焦慮和游離于體制邊緣的自由精神狀態(tài)交纏在一起,少年們洋溢著青春荷爾蒙,玩味著政治的語言游戲,在干部大院里恣意成長。而格非將之替換成了文化基因中的身份悲劇和作為社會邊緣人的永恒頹敗。作為革命者陸秀米的后輩,革命時期的戰(zhàn)功賦予了譚功達顯赫的政治地位。當他由敵我分明的革命干部向新政權“國家干部”的身份轉型時,肉身的無父狀態(tài)和來自母親的烏托邦文化基因,導致了他在官場上的屢屢挫敗,繼而錯失愛人姚佩佩,鬼使神差地和農村婦女張金芳結婚,最終斷送了政治前途。譚功達對于悲劇和失敗有著本能的迷戀和自我暗示,當他到普濟視察民風時聽到改編自母親傳說的戲文,竟然落淚。而他在花家舍烏托邦式的政治實踐,正如小說中曾任三十八軍副軍長的郭從年說的那樣:“我們的事業(yè),必將失敗”,終被揭示是一個高度集權、沒有隱私的荒誕公社。“到頭來,風云黯淡人去樓空凄慘天地無光”的《紅樓夢》式幻滅感彌漫著整部作品,從監(jiān)獄出生、又在監(jiān)獄死亡的譚功達,完成了他被歷史和命運書寫的悲慟輪回。
到了《春盡江南》里,譚功達的后代矮化成為捧著《新五代史》衰世的地方志工作人員譚端午。作為“背景”的干部形象,呈現(xiàn)著當代社會的全面墮落和失序:地方志的老干部馮延鶴是“一個飽餐終日,無所事事的老怪物”,卻以王夫之和兒媳的軼事自況自己與兒媳的不倫戀;刑警大隊長唐燕升道出他們的職責只能是“馬后炮”和“收尸隊”;龐家玉不得不為了孩子升學與市教育局長進行身體交易;人民醫(yī)院護理部主任春霞以特需病房的技術資本與各級權貴建立了緊密關系……
黯淡的前途和灰色的中年,為作為干部后輩的城市多余人打造了一塊面具。被時間的慣性推搡著前進的端午,是無用的丈夫和辦公室的鼠輩。只有墮入“永恒的失敗”,才能給知識分子骨子里卑微的精神追求留得一點存活的縫隙。在回答了“如何在時代的洪流中成為自己”這一精神命題的同時,格非也勾勒了當下社會權力系統(tǒng)在道德和精神上的全面潰敗,主人公注定成為消極抵抗時代的散兵游勇。
除了影視劇和網絡文學,文壇上似乎尚鮮見正面書寫官二代的嚴肅文學作品。近期,湯中驥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的中篇小說《驚雀》,書寫了后官場時代官二代、富二代的悲劇命運和心靈創(chuàng)傷。以此出發(fā),展望新世紀干部形象的塑造,直面新的社會問題,呈現(xiàn)干部后輩的成長歷程,透視社會發(fā)展的復雜生態(tài),或許可以為當代文學開掘一個新的創(chuàng)作空間。
責任編輯 李秀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