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琪
在“十七年文學”中,干部形象需要作為黨的化身,以正面人物或是以一種權威和標桿式的人物出現,他們在推行和實踐黨的方針、政策方面堅定不移,一心為公,在道德上和生活上也幾乎沒有瑕疵。“雙百”方針政策和干預現實的口號一出,文學中出現了一些基于現實塑造的更加真實的干部形象,表現了干部當中存在的灰色情緒和官僚主義等現象,如《本報內部消息》中的馬文元、《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的韓常新、劉世吾等。這類創作很快遭到批判,之后干部形象仍然以正面為主,并且漸趨“完美”。為了反映黨內斗爭的嚴峻、復雜和必要,也出現了一些站在黨的對立面的干部形象,他們利用黨員干部的身份獲取便利卻不跟黨一條心,成為除了地主、資本家、落后農民之外,又一類需要斗爭的對象,并且更加復雜。
干部形象多為男性,真正作為干部身份出現的女性角色很少。在“十七年文學”發展過程中,女性干部形象也經歷了一個從少到多、從輕到重的過程。反映農村題材的作品中,比如《三里灣》中的村干部構成,男女比例差異懸殊,秦小鳳是唯一的女性村干部,還要身兼兩職,而且在整部小說中作者也沒有對她過多著墨。這其實符合當時的現實狀況。
“十七年文學”處于新中國建立后的初期,而農村的婦女問題由來已久。轉換思想,脫離過往婦女所背負的封建的、婚姻的、家庭的、倫理的枷鎖,快速地理解、接受黨的政策,對于農村婦女來說并不容易。所以“十七年文學”最初更多是表現那些舊的生活經驗和思想已經根深蒂固的女性們,她們對新生活從抵觸到慢慢適應、接受的過程。比如趙樹理的小說,重點關注農民在新、舊思想轉換中的困境,表現面對新政策的舊人們的選擇和掙扎,創造出了一批生動的“中間人物”形象。因而女性干部形象沒有成為作家關注的重點,甚至主要男性干部如支部書記金生,也不是作者的敘述中心。一定程度上這也是遵照了生活本來的面貌和歷史發展的軌跡。
到了“十七年”后期,受極左思潮的影響,文學十分注意表現正面人物與反面人物之間的二元對立,而作為正面人物和黨的化身的黨員干部也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同時在經歷了成長為干部所必要的時間過程和種種考驗之后,女性干部形象也漸漸出現。她們主要是村里的黨、團干部,如《艷陽天》中的焦淑紅,成為東山塢的團干部,爭取村內更多思想進步的青年入團,輔助黨支書蕭長春的工作。這些干部多較年輕,本身是女性中的進步新人。
在反映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的工業題材小說中,故事經常是圍繞工廠這個環境展開,女性干部基本上是工廠內的工會干部,是聯結資本家和工人的紐帶,代表工人發聲,維護工人利益,也是黨的政策的基層執行者,如《上海的早晨》中滬江紗廠的黨支部書記兼工會主席余靜,公私合營后成為公方代表;一直表現優異的女工湯阿英,公私合營后成為廠工會副主席。城市中女性干部形象的出現不像農村那樣困難,因為她們生活的環境更加廣闊,也更加復雜,其中有的人是從抗戰時期就投身黨的工作。而且工人在建國前后和改造前后根本性質變化并不大,不像農村土改、入社等涉及到土地所有權的變更。而城市改造的重點對象在于資本家,在于改善勞資關系和工人的工作條件,因而這種政策上的轉變更容易被人接受,獲得支持。
女性干部不僅數量上非常少,作家對她們的塑造也呈現出單一化和模式化的特點。首先,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缺少作為反面人物的女性干部形象,形象類型不夠豐富和多樣化,幾乎所有出現的女性干部都是正面人物,始終緊跟黨的腳步,保持學習和向上的狀態。相比之下,男性干部形象則復雜的多,既有蕭長春、王國忠(《艷陽天》)、楊健(《上海的早晨》)這樣的好干部,也有馬之悅(《艷陽天》)這樣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黨內干部,和李世丹鄉長(《艷陽天》)那樣好大喜功、看不清形勢、助漲惡人之風的領導等。
其次,女性在成為干部之后,仍然是需要幫助、需要成長的對象。在小說內部特定環境中,她們往往是處在農民或工人和權威的黨的化身之間,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充當最“新”和最權威角色的一定還是黨內級別和思想覺悟比較高的男性干部。她們對事情的判斷總是先有一種感性的認識,再經過更進步的干部的點撥,完成從感性認識到理性思考的過渡,在這樣的過程中,逐步走向成熟。《艷陽天》中,在東山塢第一次干部會沖突之后,蕭長春感覺到馬之悅等人的不對勁,但無法決定應對方法,就去鄉里找王國忠書記尋求意見,在那里碰到了焦淑紅,兩人在王書記的指導下,開始用階級眼光看待東山塢存在的問題,逐步認清了馬之悅的真實目的,策略從原來的團結轉變為團結加斗爭,思想上也有了提高。
《上海的早晨》中,支部書記余靜向分管滬江紗廠的楊部長匯報廠里情況。起因是工廠總經理徐義德為了牟取暴利,使用質量差的配棉,導致工人工作量加大,女工湯阿英因勞累過度早產,孩子生下后不久夭折,引起工人不滿。于是召開勞資協商會議,質問徐義德原因,徐義德推脫說為配棉公司提供了質量不合格的棉花。會議結束后的一段時間里的確有所好轉,但是工人生活很快又面臨困境。徐義德再次推卸責任說是因為最近棉花缺貨,質量普遍差,希望工人們克服一下,慢慢會有所好轉。余靜匯報后楊部長很快分析說,她們這是上了徐義德的當,一切都是徐義德為了獲取超額利潤施行的詭計,并提出有計劃、有領導地進行重點試紡的解決方案。而余靜此時才恍然大悟,“深深感到自己的經驗太少,特別是對徐義德這樣的人認識不足。”
最后則是女性干部的情感歸屬問題。這些女性干部多與給予其指導和幫助的上級領導結為夫婦,比如《艷陽天》中的焦淑紅和蕭長春,《上海的早晨》中的余靜和楊健等。他們的結合甚至成為一種理想化的模式,作者也會在敘事中為他們的結合掃清障礙,讓主人公以最合理的方式恢復單身狀態。蕭長春的原配是他父親做主為他娶的童養媳,兩人育有一子,之后他的原配妻子患病而死,這為之后的蕭長春與焦淑紅這兩個“新人”的結合提供了可能性和合法性。余靜和楊健也是這樣,小說中余靜的丈夫三年前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殺害,楊健的太太戚寶珍也在小說的推進中因病去世,正是這樣的安排讓余靜和楊健的結合顯得“合理”。endprint
此外,在其互相確定心意的過程中,男方大都是被動的一方,這一過程總是從女方的心理活動開始,然后是周圍人的撮合與暗示,這時像蕭長春、楊健這種一心撲在工作上,不顧個人私情的干部才會明白,然后順理成章地接受這種“安排”。如果說蕭長春和楊健在小說中是作為黨的領路人和黨的化身的存在,那么這種設定其實是希望女性干部要不斷地向黨靠攏,不斷地提高思想覺悟。在這里,婚姻實際上是使女干部和黨結合得更加緊密的關鍵一步。比起雙方的兩廂情愿或兒女私情,他們的結合更像是一種最優配置,更像是為保持新人的“新”而必走的一條道路。正如作品中余靜的媽媽所認為的:“他們兩人如果結婚是最完滿也最理想的。”這一時期小說中的結尾往往是階段性勝利式的結尾,人物關系也配合著勝利的結尾而有階段式的推進,或者也可以說他們的結合本身也是勝利的一部分。
還有一類特殊的女干部形象是知識分子干部形象,具有代表性的是孫犁表現抗戰初期生活的小說《風云初記》中的李佩鐘。她最初是支隊長高慶山的助手,負責組織動員會和婦女救國會。她畢業于師范學校,喜愛文學,也幾乎是全縣文化程度最高的干部。但是她的命運并沒有按照一般新人的成長軌跡發展,而是在全篇的第52節被沖鋒槍掃射受傷后就在整個故事的敘述中“消失”了,直到尾聲部分,作者才又不無惋惜地交代了她最后的遭遇。與前面提到的女性干部形象的塑造相比,李佩鐘并不是遵循一般模式塑造出來的干部,她是一心為公的好干部,但她的身上也保留了人性復雜和真實的一面以及些許的知識分子情懷,所以在她的身上,有很多矛盾之處。在“十七年”這一時期創作環境和創作要求下,這種矛盾也可以被視為她身上存在的“缺點”。這些造成了她無法擁有一個階段性勝利式的結尾。
她一出場,就顯示了與農民出身的干部很不同的一面,“這時又進來一個女的,穿著海藍旗袍,披著一件灰色棉軍衣,望著高翔,嬌聲嫩語地說:‘高部長,你還不去?”“旗袍”和“嬌聲嫩語”,都是在革命干部身上鮮少用到的裝飾語。她在談起自己如何投身抗日工作時,說自己膽小、脆弱,是被抗日運動“卷進來了”。在審判田大瞎子之后,她詢問高慶山的意見,結果還是被挑出毛病,高慶山再想與她討論工作,她沒精打采地說:“我想休息休息……可是你說吧!”這里顯示出了她的矛盾,既有作為知識分子很自我的一面,又有身為干部克己奉公的覺悟。但最能表現其復雜一面的莫過于她對支隊長高慶山的曖昧感情。高慶山即將上前線,她特意訂的羊肉餃子,吃得過程中“撥撥揀揀、推推讓讓,叫高慶山吃飽。”見高慶山出汗,立馬遞了自己的干凈手巾過去。吃完飯,她坐在床上,“把頭靠在那厚厚的松軟的干凈整齊的花布被子上。”然后問他,“是你們老干部討厭知識分子嗎?”“她說完就笑著閉上了眼睛。”這一系列的動作、語言表達了她對愛情、對家庭的渴望和難以抑制的感情沖動。但她又是理性的、道德的,當她媽媽問她是否與高支隊要好時,李佩鐘沉靜地說:“我自己已經飽嘗婚姻問題的痛苦了,我不愿意再把這痛苦加給別人。我和他只是同志的關系。他家里有女人,很好。”
在“十七年文學”特殊的創作環境中,對于女性干部形象的塑造是有固定模式的,這個模式框架可以保證人物發展的完整性和存在的合法性。想要與之對抗,作家會感到創作的艱難,人物塑造也無法充分的展開,但其中保留下來的人性中的“雜質”,卻也使“十七年文學”中多了一些動人的、有血肉的女性干部形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