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細節
當我準備寫我自己的旅行文學系列書的時候,開始讀一些偉大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是節選本,收集歷史上的女人們與她們旅行后寫下的東西,筆記、書信、詩歌、小說、散文。那本選集從古希臘的女詩人薩福開始,其中便有英國女作家韋斯特著作《黑羊灰鷹》的節選。從古至今,女人們在世界各地,各個時代的陽光或者迷霧中走著,看著,記敘著。她們似乎有一種共同的特點,每當我讀到這些,都心中一動,那就是對細節的捕捉能力。也許這都是些閑筆,當時也許還是女性敘述的瑣細性的表現,但當時光飛馳而去,成為不可重復踏入的河流,宏大的喟嘆,由于時代政治的消散而成為古典雕像的架勢般空洞的偉大,女人們筆下那些生動的細節,就成為地理歷史中最具有生命力的紀錄。
多年以后的這個夏天,我讀到《黑羊灰鷹》一千多頁的校樣,讀到韋斯特女士對十四世紀的塞爾維亞英雄拉扎爾大公遺骸的描寫,那是她在一九三七年的目擊,她記錄了拉扎爾大公失去頭顱的遺骸,作為戰敗者的無頭尸骸在她心中激起的漣漪。我讀到她描寫的,他那雙交會放在胸前的干枯的手,讀到她前往拉扎爾大公的棺材曾經停留的福爾德尼克修道院,讀到她對那座在平原上的修道院的描寫。福爾德尼克修道院是二○一五年六月我也到訪過的地方,當我越過多瑙河,經過哈布斯堡舊朝的舊邊境小城龐喬沃,前往森林深處山丘邊的修道院群,拉扎爾大公的棺木已經從多瑙河以北的修道院移回到摩拉瓦河邊,他自己建造的瑞瓦尼察修道院里。與韋斯特女士相似,我在摩拉瓦河谷里的瑞瓦尼察修道院打開的棺木里看到了他的雙手。我也讀了頌揚史詩里那句著名的塞爾維亞疑問:“你是愛地上的國度,還是更愛天上神圣的國度?”這個問題對塞爾維亞是如此隆重與持久,讓我想起哈姆雷特疑問。
拉扎爾大公的答案一直是塞爾維亞精神追求的標準答案,他選擇了赴死來面對毀滅,因此,他才成為塞爾維亞精神雖敗猶榮的象征。
差不多相隔八十年,我們在不同的修道院里,見到了沒有變化的拉扎爾大公遺骸。我們對他雙手的感受不同:韋斯特女士覺得他的雙手小而干癟,而我覺得那雙手仍舊修長,事實上我喜歡他的雙手,我認為那是雙有教養的、驕傲但內心寧靜的手;韋斯特女士評價了他手指上的戒指。
有細節的觀察記就會有這樣穿越時間的能力。對女性的長途旅行者來說,陌生而遼闊的世界中的細節,是經過了格外勇敢的心靈、格外開放的心靈、格外細膩但堅強的感受力,才能越過滄海桑田來打動讀者。韋斯特女士的描述曾深深打動我,物歸原主的拉扎爾大公的棺材和里面的遺骸,修道院小教堂里的陽光,那雙手。在讀她的描寫的時候,正是我準備再次前往塞爾維亞的又一個六月,二○一七年的六月,我漸漸理解到了多災多難的塞爾維亞對榮譽與自尊的夢想。這時候,我總會想起我的向導米高說過的話:“別人拿著槍來了,我們總不見得要拿著吉他去會他們吧。”還有米先生說的,“當時塞爾維亞并未戰敗,塞爾維亞軍隊都戰死在黑鳥高地而已”。
在我的旅行與韋斯特女士的塞爾維亞旅行之間,隔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對塞爾維亞的空襲,以及盟軍對塞爾維亞的再次空襲,以及五十年后,北約對塞爾維亞的再一次空襲;隔著南斯拉夫公國的消亡,又隔著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盟共和國的建立與分裂。
塞爾維亞共和國如今又成了一個遠離海岸線的內陸小國家。
當我讀到韋斯特寫到,一九三七年,南斯拉夫人在她面前,面對二戰陰影漸濃的時局,長長地喟嘆:我們這些民族如今終于聯合在一起了。聯想到我讀到的一本記錄一九九九年北約轟炸期間的小冊子《抵抗之書》,聯想到書里收集到的新聞照片,照片里反戰的貝爾格萊德人,站在共和廣場的米哈伊洛大公青銅像上。而在二○一五年,我寫筆記的艾米麗咖啡館的大玻璃窗上,抄寫著一九七五年阿滋拉樂隊反對分裂的歌詞。
我一直都信仰好的細節,因為它自有經久不息的生命力。
喜好寫作中在充沛的細節中游泳,有時甚至嗆水、咳嗽,吐出一些,這是女性旅行寫作者的特質吧。這種特質的確會使文章變得漫長,但值得這樣去做。悅己,益人,活得久遠,而且豐盈。
韋斯特女士的南斯拉夫漫游,的確寫得漫長,一千多頁,九十八萬字的描寫與觀察,分析與前瞻,她描寫的空間和寫作花費的時間,對讀者的要求,在今天這個閱讀僅僅限于潦草與匆忙的時代,看起來是那么奢侈,那么自信,那么驕傲,但卻是那么強有力地活著。簡直就像我還可以與韋斯特女士坐在一起,靜靜讀一下午書那樣。
自從多年前讀了那本旅行中的女人和寫作的厚書,自己寫作的旅行文學,自己做的長途旅行能有這樣的生命力,令有人八十年后再讀到,宛如與我比鄰而坐,這也是我的夢想啊。
二、向導們
我在塞爾維亞的向導也有三個人。在歷史復雜,又地處歐洲偏遠多瑙河下游的塞爾維亞旅行,沒有一個好的向導,會是非常困難的旅行。也許韋斯特的時代是這樣,我的時代也是這樣。我在上海能找到的資料屈指可數,那些有限的資料還彼此矛盾重重,或者語焉不詳。所以文學作品成為我最重要的心靈地圖指南,跟著帕維奇,我去到了摩拉瓦河谷,跟著契斯,我去了平原與貝爾格萊德,跟著安德里奇,我眺望了南斯拉夫共和國的黃金時代。我跟著我的向導們,在如今窄小的國度里與浩如煙海的歷史重重謎團里穿行。我的情況并未比韋斯特那時好多少,也許更糟。
前往中南部去探訪諸修道院的米高,他教會我在修道院圣像前面留香火錢的時候,不要放面額太大的鈔票,他將我的錢都換成了十塊二十塊第納爾的小錢,參差不齊地放下。為了讓后面的人不因為奉獻籃子里有一張大錢而感到放下小錢的壓力。
蘇博提察的波蘭卡,她帶我去了作家丹尼洛·契斯父母相遇的邊境火車站,去了關閉已久的猶太會堂。在一座新藝術風格的庭院里,我和她,以及米先生一起討論了這片平原上散發著的憂郁,“因為太平坦了。”和契斯一樣,波蘭卡的媽媽也是猶太與塞族的混血兒,也僥幸與母親一起從大戰中幸存下來,但是失去了父親。我在火車站里見到波蘭卡的媽媽, 她從隨身帶著的舊照片里挑了一張給我看,她的媽媽在樹下抱著童年時代的她,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她們躲在一棟房子里,逃過德國人最后的追殺。但是她們都對著鏡頭微笑著。而這一年的七月,波蘭卡的外公死在集中營的虐待中。endprint
還有我的歷史顧問米先生,他帶我前往白俄修道士和修女們隱居多年的伏爾沃丁納平原地帶以及多瑙河畔的小城以及村子,夏天平坦的平原上搖曳著高大的向日葵,一直鋪到天邊,沉甸甸的花盤努力向著太陽。向日葵田地遠遠地通向一個個村莊,在其中一個村子里,我見到了一塊指路牌,以這個村子為零點地標,通往世界各地的大城市,巴黎,紐約,維也納,柏林,溫哥華,以及莫斯科和北京。然后,他將我交給蘇博提察的波蘭卡。
當我們提到一九三七年韋斯特女士的向導,康斯坦丁,那個情緒多變、知識豐富,伴隨了她一路走向塞爾維亞與馬其頓的肥胖而柔軟的康斯坦丁,米先生提及了一個名字:Stanislav Vinaver,“這是他真實的名字”。米先生非常喜愛韋斯特的書,也很喜歡這個斯坦尼斯拉夫·維納沃,他是個猶太裔的塞爾維亞人,一百個塞爾維亞最重要也最有學養的戰前知識分子之一。他的確是肥胖的,如韋斯特在書中描寫的那樣,但他不光是《好兵帥克》的譯者,也是一個深受知識分子歡迎的散文家和哲學家。人們說,他的《好兵帥克》譯本,甚至好過了原著。而米先生在童年時代即是《好兵帥克》的粉絲,只要有人要他背誦其中的某個章節,他隨時隨地都能背誦出來,直到現在。
對塞爾維亞的故事,每個人都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評價和完全相悖的敘述方式。經歷了南斯拉夫的再次分裂之后,向導們在引導我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了這樣自然而強烈的分裂與沖突。我的每個向導都說得口干舌燥。和韋斯特對向導的感受相似,南斯拉夫人個個都能言善辯,能連著說上幾小時。我卻不像她那樣能連續聽上幾小時,我被強勢的聲音和聲音里沉重的歷史累著了。
米先生總是與斯坦尼斯拉夫有相似的口頭禪:“我對這件事的了解無人可及,我以為。”當我讀到韋斯特記錄下這樣的句子,忍不住要微笑一下,這竟然是印證了一句中國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米先生了解到我有自己的想法,那是一定要糾正過來,尤其不可讓我的想法在我個人的腦子里自由蔓延開來。“親愛的陳丹燕,你知道我在電訊社做夜班編輯的時候,有一天我們意大利的特派員發來電訊。”他的聲調一旦變得平坦干澀,繞一個大圈,從一九七○年代開始,我就知道事實的、史詩般的、伴隨著前南最出色的記者之一的卓越觀察力和敏捷的分析能力的洪峰隨之將至,我必須得抵抗清洗,保護我那外國作家雖然弱小但也真摯得執拗起來的視角。因此,當韋斯特在書中描寫那矮胖而突然甜蜜、突然又瀕臨抑郁的康斯坦丁時,一旦筆調變得神經質而又調侃,我能理解她對向導們的向導已到了聲音與知識忍耐的個人極限。當然她比我強大,但若干國王或者統治者都叫斯特芬,有個斯特芬身段柔軟得嚇人,有個斯特芬家父子相殺,要么互相戳瞎眼睛,日以繼夜都在這樣的故事里纏斗,她也受不了啦,而對我來說真的太多了。許多次我坐在車里,聲音從各處襲來,好像夏天的大黃蜂,汽車奔馳在拜占庭時代的貿易古道上,覺得自己就要被淹死在歷史里。“親愛的米高,我有中國帶來的甘草與金桔做的大丸子,讓人鎮靜的,給你嘗嘗吧,你開車說話,好辛苦。”我這么制止米高的話頭。但米高嘗過兩粒以后,就哈哈大笑地說:“你是想讓我閉嘴。但我還是要說完奈馬尼亞王朝的故事。”或者說,“你必須要知道這個斯特芬,不是那個斯特芬,雖然他們都一度是王子。”
相對而言,波蘭卡只是想要喝水,讓她的嗓子能繼續工作,她真的溫和多了。她多元的文化背景,使她具備一種強大的舍身處地理解別人,但也保持自己內心想法的能力,一種類似猶太人卻更為遼闊的容忍力,這也許跟她目前擁有匈牙利身份,又是蘇博提察旅游局職員,經歷過南斯拉夫消亡等等一系列背景有關。
如果沒有那些喋喋不休的向導,沒有日以繼夜的巴爾干歷史地理的學習、溫習與探索,想要了解這片土地,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事。正是這些向導們,讓南斯拉夫的歷史和現實在旅行者面前一次又一次熠熠生輝。
三、遼闊的理解力
當我開始閱讀韋斯特,五十頁后,心中油然升起的是一種艷羨,對擁有遼闊世界觀的艷羨。
在地理大發現的時代過去后,世界在英國人面前呈現出遼闊的、多元的面貌,對英國來說,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作為國家,征服世界開始了,日不落帝國屬地的粉紅色好像打翻的牛奶一樣在世界地圖上蔓延。作為商人,芝麻開門般的財富積累與瘋狂掠奪開始了,槍炮武裝的商船隊跟著海浪拍岸的方向前往世界各地的港口,那是真正的逢山開路、遇河搭橋般的奮勇向前。商船在倫敦和利物浦的港口,為英國卸下了來自全世界的香料與貨物、書籍畫冊與珍寶。作為傳教士,傳播福音的漫長征途開始了,《圣經》被翻譯成各種語種得以傳播。作為地理學家、人類學家、世界史家、作家,了解世界、創造新學科和描寫新世界的偉大時代開始了。對這個時代的道德評判,顯得如此分裂與困難。對于掠奪或者開拓這類詞語對位的運用,也許很快就會成為爭論的起源,相跟著的, 還有地方化與全球化,新生與毀壞,歧視與好奇,以及價值觀與世界觀站在不同民族立場上的相悖性等等一系列的討論。
讓我們試圖只看看英國人的境遇吧,如果我們正在談論韋斯特女士和她的著作的話。
英國人迎來了他們偉大的時代。
當我在倫敦的國家畫廊里,在眾多的肖像陳列里,見到地理大發現時代那些征戰于世界各地的偉大人物,我見到了許多見多識廣而鎮定驕傲的眼神。那些探險家、地理學家、考古學家、將軍、親王、船長、領事、作家、植物學家,那些明亮的眼睛。當我在格林尼治的海事博物館里見到東印度公司創始三兄弟的肖像,前往非洲、亞洲和美洲各地的商人們顯得肥胖但仍線條硬朗的面孔,我見到了許多自豪的表情。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狄更斯也是個英國人。讀韋斯特的書, 五十頁后,我先想起狄更斯寫在長篇小說開頭的那句著名的句子,再想起來,經歷了地理大發現之后的英國人、英國作家、英國女作家,其中有一些真正承受了偉大時代恩惠的人,他們因此具有朗闊的理解力和遼闊的世界觀。他們在一個勇往無前獲取世界的強大文化傳統里工作著,他們認定自己可以理解世界,可以描繪世界,這種舍我其誰的自信與工作中鍥而不舍的耐力與勇氣,令我非常羨慕。endprint
哪怕她的旅行仍舊有丈夫的陪伴,哪怕在她的故事里,她的丈夫說著一口無可指摘的德文,她思想的能力,梳理復雜巴爾干歷史的能力,使用精準的感性詞語與理性詞語的能力,尤其是面對眾多旅行中紛至沓來的人物的包容能力,與對人物各種反應的理解力,愛的能力與調侃的能力,這些智力與文化教養散發出來的光芒,使得她像鉆石那樣在她丈夫教養良好的手指上閃閃發光,使得那些手指最終成為陪襯。總之,麗貝卡·韋斯特,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旅行者和旅行文學的寫作者。
有時候我讀著她的書,騰出一只手來打自己,責怪自己不能做得像她一樣好。特別是讀到書中那些對堅硬復雜的巴爾干歷史的耐心梳理。哪怕她有一些明顯的失誤,比如對中世紀相同人名履歷中的事件混淆,她仍舊令我感到由衷的欽佩。她在寫作這部分令大多數女性害怕的歷史,特別是塞爾維亞公國的歷史時,她那良好的學術素養,結合著她那將歷史與現實相接時設身處地的感性,總是讓我聯想到鍛煉了一代又一代英國知識分子的大時代。
日不落帝國的粉紅色版圖滋養了寫印度殖民地的虛構作家吉卜林,也滋養了寫南斯拉夫的非虛構作家韋斯特。
當舊世界的秩序、古老東方國度的悠長歲月被地理大發現和隨之到來的全球貿易流通打得粉身碎骨,英國作為日不落帝國崛起在世界各國的頂端。當民族解放清洗了世界版圖上的粉紅色,不列顛帝國重回舊日島國的體量,泰晤士河上的金絲雀碼頭蕭條了下來。而不久,世界就迎來了創意產業的興起。英國再一次以它強大的文化融合能力站在世界新潮的巔峰。這次它還是以地理大發現時代為英國打下的底子取勝。倫敦此時是世界上人口最混雜的都市,每個倫敦家庭差不多都有混血的經歷,或者海外的親戚,以及海外的學習經驗。所以,當視野遼闊、具有強大的文化消化能力成為新時代生存的一項重要本領,英國的文化界、知識界、創意產業也全都準備好了,底蘊深厚。
我并不羨慕英國人在倫敦能吃到全世界口味的餐館,但我深深羨慕在英國的知識分子能在全世界最好的文化混合環境里思考自己的問題。
回到韋斯特的書。遠在航海業尚未沒落的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她已經如此細膩與遼闊地寫出了南斯拉夫人的心靈、歷史與兩次歐洲大戰之間的狀況,如此準確地表達了那塊戰火炙烈的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民族性,他們特有的熱烈、浪漫、堅韌、耿直,他們夜里噩夢的形狀,他們白日里崩潰的屬性,他們表達善意時剛硬里的甘美,以及他們一代代與特殊的地理和幽暗的歷史長存的宿命,作為一個英國人,她寫出了一片火熱而感情充沛的大地。在本書的最后一章,她更寫出了她對這個頑強生存下來的民族溫柔而溫暖的感情。她的感情溫柔了一代又一代南斯拉夫人的心靈,直到我的向導們, 他們都還對她念念難忘。
如果沒有遼闊的理解力,沒有基于一個強大的文化傳統,我想她做不到這一點。
了不起的韋斯特。致敬她的了不起。
《黑羊灰鷹:巴爾干六百年,一次苦難與希望的探索之旅》,[英]麗貝卡·韋斯特著,向洪全、奉霞、陳丹杰譯,將由三輝圖書與中信出版社推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