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靜
塔那西斯·科茨的《在世界與我之間》(Between The World And Me)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是《紐約客》《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出版人周刊》年度圖書,這部父親寫給兒子的家書所傳達的情感越來越濃,從最初的無奈恐懼到滿腔怒火,直至無畏抗爭。全書以作者的好友普林斯·瓊斯被警察誤殺的案件貫穿始終,警察在完全不符合程序公正的情況下將其槍殺。這也使作者對美國社會的態度由恐懼轉為憤怒,繼而鼓勵兒子要與世界抗爭。
“你出生之前和你出生之后,對我而言完全不同。你出生之后,你就是我的新上帝,我以后要臣服于你的需要,我知道我再也不是為己而生,我要為你而活。”一切都源于父愛的深沉,父親對兒子說,我們是“墊在下面的人”,盡管“身處井底觀望天”,也要把自己的生存法則和經驗告訴兒子,這是他養育兒子的方式。父親告訴兒子,自己年幼時的世界是充滿恐懼的,“恐懼統治著我身邊的一切,和所有黑人一樣,我也知道,這種恐懼與外面世界的美國夢相連,與無憂無慮的孩子們相連。”恐懼來源于街頭暴力和學校教育。一個人走在街頭是危險的,如果要生存下去,就要快速地掌握街頭的生存法則,這是實用主義者要遵循的規則,包括上學路上和誰同行;微笑點頭、握手的次數和對象……除了街頭的恐懼外,學校虛假的教育更像是慢性毒藥。科茨告訴兒子,“理解不了街頭危險,你會立刻送命,而理解不了學校,你會緩慢死亡”。不要提什么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了,希望兒子每天能平安,身體不受侵犯,是父親對兒子最低限度的期望。科茨筆下的街頭暴力每天都在影響著美國的黑人孩子。近年來,美國街頭暴力事件屢見不鮮,受害者最多的是有色人種。美國黑人的焦慮和隱藏在背后的種族問題,正是父親的恐懼來源。美國一所社區大學開設了一門“種族與法律”的課程,焦急的黑人父母帶著自己的孩子參加課程,父母們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的孩子將來面對這種“生死相遇”的時候,能用什么樣的方法去面對警察。生存法則就是,要完全按照警察的命令和要求行事,即使不合理或者違反了你的權利。你可以之后進行控訴,但首先要保證自己活著。這就是科茨反復告訴兒子的事情—我們的世界是現實的,要學會防守,忘掉頭腦里沒用的東西,關注自己的身體。
在這封家書中,力透紙背的其實是作者對美國夢的一種評價。一七七六年美國《獨立宣言》頒布,宣布一切人生而平等,人民有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它成為美國夢的根基。兩百多年來,“美國夢”一直激勵著世界各地無數懷揣夢想的年輕人,或移民或求學,他們遠離故土,歷經千辛萬苦,只為來到這片土地實現自己的夢想。然而,在作者的世界中,美國夢是“有薄荷味,嘗起來像草莓松脆餅。那個夢是靠與已知的世界作戰而存在的”。科茨給兒子出了一道有關人生和夢想的思考題,適者生存,勇敢抗爭?抑或,隨波逐流,艱難而茍且地活著?黑色皮膚所包裹著的靈魂,該如何生活在一個迷失夢想的國度,是他,也將是他的兒子,一生所要求索的問題。
當得知自己的朋友普林斯被警察誤殺后,科茨的憤怒已經突破了恐懼。“警察手握大權,卻承擔微小的責任。”在這封家書中,科茨向兒子談到了更為深層的社會問題,種族隔離和奴隸制。這本書帶給我們另外一個視角近距離看美國,讓我們清醒地檢視這個國家存在的種種社會問題。種族隔離,在美國淵源已久,是一項從一七八一年開國之初就存在重大爭議性的議題。南北戰爭之后,奴隸制被廢除,而“隔離但平等”卻成為南方各州的普遍現象:黑人和白人在空間上被分割開來,避免產生接觸。一八九六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普萊西訴弗格森案中裁決這種做法符合美國憲法,于是這種行為正式取得合法地位。直到一九五四年,著名的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布朗訴教育委員會案推翻了“隔離但平等”原則,取消了教育領域內的種族隔離—該案的最終獲勝,正是源于一位黑人父親對孩子的愛。當時,八歲的黑人女孩琳達·布朗因為家附近的公立學校拒收黑人學生而每天不得不棄近就遠,穿越危險的鐵路,就讀于托皮卡市黑人小學。女孩的父親布朗要求該公立學校允許自己女兒入學,但遭到校長拒絕。于是,布朗先生一紙訴狀控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至最高法院,為黑人孩子爭取到了接受平等教育的權利。—當面對種族問題造成的不平等時,與科茨懷有同樣憤怒與同樣父愛的布朗,為孩子們正確宣泄憤怒、贏得自己應有的權利,作出了最好的表率。父愛,就是世界與孩子之間最血脈相連的紐帶。
科茨的追求真摯且真實,他沒有發表宏大的口號,也沒有不切實際地讓兒子為了所謂的美國夢再次重復自己走過的歧路—他鼓勵兒子為祖先抗爭,為智慧抗爭,為黑人麥加的溫暖抗爭,為祖父母和自己的名字抗爭—家族血脈的榮譽、自我價值的實現和內心信仰的堅持,是抗爭所能擁有的最好的名義。“抗爭是我唯一可以教給你的,因為這也是在這個世界你唯一可以控制的。”父親的肺腑之言,讓同為黑人的兒子真正地明白了,他們的世界不同于美國夢者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簾幕,而這層簾幕正是由身為黑人的恐懼、虛幻的美國夢和無法逃離卻依舊苦苦掙扎的現實所編織而成的—身為父親的科茨,同樣也為兒子傳遞了偉大的希望。這種不屈服于現實的抗爭為兒子的未來點亮了指路的明燈,也充分展現了一位父親的偉大和這個弱勢種族的頑強生命力。父親的告誡飽含深情:“我不會讓你墮入自己的夢里,我會讓你成為這個可怕而美麗世界中的清醒公民。”
“把人類帶到了滅亡的邊緣;因為他們認為他們是白人。”第三封家書中科茨引用了詹姆斯·鮑德溫的這句詩作,意味深長。父子關系是美國當代著名黑人作家詹姆斯·鮑德溫畢生探究的一大主題,他曾就反對種族歧視、黑人解放的道路等問題表明自己的立場。而科茨也被稱為當代的鮑德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尼·莫里森這樣評價道,“誰能填補詹姆斯·鮑德溫身后留下的思想空白?此人顯然非科茨莫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