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耳
一
五代詞人牛希濟,有一首《生查子·春山煙欲收》的詞—
春山煙欲收,天澹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讀著“語已多,情未了”,忽然覺得纏綿悱惻。想起杜子春,便是那“語已多,情未了”。“噫”的一聲,只緣“情未了”。
杜子春這個人物,跟賈寶玉一樣,蠻震撼的。兩個都是公子哥兒,后來都曾經(jīng)淪落到跟叫花子差不多。讀《紅樓夢》的人,大家或許注意到寶玉從多情到無情的一個轉(zhuǎn)變,是后四十回中,寶玉的玉丟了之后,倏忽間勘破了大觀園眾姐妹命運的天機,他才真正放下了紅塵,冷了心腸,不再以兒女情長為意。
杜子春此人出自于李復言的《續(xù)玄怪錄》,又被收入類書《太平廣記》第一卷中。如果以《太平廣記》第一卷李昉的風格,那么賈寶玉也是有資格列入第一卷中的“仙班”人物的。
《紅樓夢》第一一六回中,描寫寶玉神游到了那個極樂的天仙福地—“正想著,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致,彩色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shù)本蒼松。廊檐下立著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的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么?”寶玉見了那些正冊副冊后,和尚教育他:你見了冊子還不解么?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
那一刻起,寶玉醒來,便“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里”。寶玉經(jīng)幻境而悟了。放下了情,從紅塵中得到了超脫,對身邊已成為妻子的寶釵、襲人、紫鵑等鶯鶯燕燕,開始有了淡漠的心。
杜子春則是周隋間人。跟賈寶玉相似處,子春也是個豪闊的敗家子,還是個蠻瀟灑的,有點人格魅力的敗家子。不同的是杜子春雖也邪游,跟一幫不三不四的哥們混著,也是寶馬香車的貴公子,“乘肥衣輕,會酒徒,征絲管,歌舞于倡樓”。這方面,走出了水做似的大觀園女兒國的賈寶玉,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起碼也跟薛蟠這些人混著,有柳湘蓮這樣的戲子做朋友,還玩點斷袖之曖昧。杜子春的好處是他放達歸放達,身上沒有脂粉氣,不會去吃丫鬟的胭脂,他要陽剛得多,落拓如黃衫豪客。本質(zhì)上,杜子春是個無用的好人。若以家庭出身論,他可能不是貴族,只是經(jīng)商的揚州富戶。而他窮途末路之際想去長安投靠的長安親眷,也都是些勢利之人。一看公子哥兒把家敗光了來投奔,全都拒絕了他。真正的貴族之家,是不會讓家族子弟在長安街上流浪的,因為這有損的,也是一個家族的體面。真正的豪門貴族,哪家沒有幾個紈绔?要教訓,要懲戒,也是要關(guān)起門來做的。像寶玉跟幾個浮浪子弟結(jié)交,曖昧不清,賈政一怒之下,把不孝子打個半死。
這就是貴族和富戶的區(qū)別吧。
賈寶玉放下的紅塵,杜子春卻未能放下。杜子春的“情未了”,勾得后世諸文人也是欲罷不能。
杜子春在煉丹爐邊進入幻境,經(jīng)歷重重考驗,幻境中被殺,又投胎為王家美女,仍遵仙人之囑不發(fā)一聲,被視為啞女。后來同鄉(xiāng)盧進士慕她美貌,娶為妻子,“她”又生下一子,夫妻恩愛。孩子兩歲了,有一日丈夫抱著孩子撫弄,問她:“你看這樣兒子,生得好么?”“她”依然笑而不答。這時丈夫忽然暴怒,把兒子摔死了,這時杜子春忘記了“王氏”就是他的前身,情急之下“噫”了一聲,就從幻境墜到了現(xiàn)實,修煉成仙的事就前功盡棄了。
那仙人老者嘆息:人有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杜子春六情都盡,唯有愛情未除。
也就是說,你要了斷紅塵當神仙,不能再有“愛”這種情感了。
當年榮華富貴才華愛情通通經(jīng)歷過的李叔同,拋妻棄子出家,轉(zhuǎn)眼別了紅塵,世人一直爭論他到底有情無情。日本妻子追到杭州,求見最后一面。丈夫去意已決,無法挽留,痛不欲生的妻子問:什么是愛?弘一法師說:愛是慈悲。佛家還講慈悲的,只是這慈悲像一種大道理,對至親骨肉的妻子兒女卻是殘忍的。那么中國要修成神仙得“七情盡除”,但求長生不老,棄了這凡間的“人生”,那“仙生”的感覺又能如何呢?真真是令人困惑的了。
杜子春的身世說清楚了,因為敗家從富到窮,然后因為老道人的三起三落,這個故事才符合馮夢龍《醒世恒言》的趣味,把這一唐人傳奇添些枝葉,講成了一個富商墮落升仙記的明清話本小說故事。因為當時會去讀馮夢龍的《醒世恒言》的讀者文化水平一般,大都喜歡大團圓結(jié)局,馮夢龍寫《杜子春三入長安》,就將唐人傳奇中杜子春功敗垂成,未能得道成仙的結(jié)局,改成了杜子春回鄉(xiāng)后,繼續(xù)修煉不惰,連妻子韋氏都是有仙緣慧根的,夫妻二人最終都當神仙去了。這是馮夢龍給明話本的讀者發(fā)糖,卻也不見得是高明的。舊時人們讀三言二拍,就跟現(xiàn)在守著看電視連續(xù)劇的觀眾似的,趣味必須俗到家才好。兩相比較,我以為唐人傳奇里的《杜子春》,比話本小說中的杜子春寫得高明多了。
話本《杜子春三入長安》,馮夢龍?zhí)碛图哟琢俗哟合律胶蟮氖隆K氐綋P州,與妻子韋氏閑話上山經(jīng)歷。說到那一聲“噫”,夫妻兩人不勝嗟嘆。自此,杜子春一門心思在神仙路上。又過了三年,別妻子韋氏,他是這么說的—
“如今待要再往云臺求見那老者,超脫塵凡。所余家私,盡著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
這話別,跟李叔同出家前給日本妻子的信如出一轍啊,都是說一句:你就當我死了,不必再想念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總之要上天,是不能講人類的感情的,不然,天若有情天亦老也。
絕了人欲、人情的杜子春在華山上又獨自修煉了三年,那老仙人終于出現(xiàn),給了丹藥,杜子春升天了。他人間的妻子韋氏也有慧根,在一個女道觀中修行,后來也當神仙去了。這是馮夢龍式的當時市井階層喜聞樂見之大團圓結(jié)局。可到了清代的曹雪芹這里,寧國府的掌門人賈敬,賈珍的父親,不問世事,整天想當神仙,最后是服丹藥太多中毒而死的。《紅樓夢》對黃老之術(shù)誤人子弟,有了明顯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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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很喜歡唐人傳奇中杜子春的故事,倒是和這位黃衫客惺惺相惜起來。他將《杜子春》改編成了日本童話。芥川龍之介大名鼎鼎,三十五歲就憂郁地自殺了,死后日本有了個芥川文學獎。查了一下,《杜子春》是他一九二○年寫的作品。他之前也愛看《西游記》《水滸傳》等中國文學。
芥川后來的自殺,想必跟他的身世大有關(guān)系。他外婆的芥川家族是江戶延續(xù)十幾代的士族,不僅有大宅邸,還世代擔任江戶城的茶會吏一職,雖家道中落,但家里依然有濃郁的文人氣息。茶道、插花、舞蹈、音樂、俳句這些,是家族成員的必修課,芥川家的人也都愛好文學。照理說,舊時這樣的家族是不會跟普通階層通婚的,龍之介的生父新原敏三,經(jīng)營牛奶業(yè)并擁有牧場,不知他的母親芥川富久經(jīng)歷了什么,在她三十歲時,龍之介出生九個月后精神失常了,此后一直瘋癲。龍之介是作為舅舅養(yǎng)子的身份長大的,他舅舅自己沒有孩子。龍之介與生母相伴了十年,母親就死了。而瘋母親在他內(nèi)心投射下陰影,芥川從小體弱多病,神經(jīng)脆弱到連門前有人咳嗽都會大吃一驚。他擔心自己說不定哪天會像母親那樣發(fā)瘋。
在他寫親人的《點鬼簿》中,第一章就是寫自己的母親。小時候他去看望母親,卻常常挨母親煙袋管的敲打。他說,“一次也沒有從自己的母親那里感受到那種像母親似的愛”。《點鬼簿》中寫母親的死,“她死前突然恢復了生氣,看著我們的臉不停地簌簌落淚”。可憐的孩子!
他和一生未嫁的大姨相愛又相殺,大姨替代了母親的角色,從小培養(yǎng)他。或許“管得太寬”,最后這種“類母子”關(guān)系又多了互相的怨憤。
或許因為這樣的身世,芥川版的《杜子春》,在唐人傳奇中杜子春發(fā)出“噫”的一聲的關(guān)鍵處,改變了故事的方向。
《續(xù)玄怪錄》中杜子春的流落地從長安變成了洛陽。芥川不忘先贊賞洛陽的繁華—
年輕人名叫杜子春,本來是富家弟子,現(xiàn)在因蕩盡家財,淪落成過一天算一天的落魄漢。
當時的洛陽,極為昌盛,是個天下無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車水馬龍,人潮熙來攘往。在如亮油般照映在西門上的夕陽光輝中,可見老人的羅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環(huán)、裝飾在白馬上的彩絲羈繩,都在不斷流動,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畫。
但是,杜子春依然將身子靠在西門墻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空。天空上,細長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跡,幽白地浮睡在繚繞的霧靄中。
當杜子春在金杯斟滿來自西洋的葡萄酒,出神觀看著印度魔術(shù)師表演吞刀特技時,他身邊就環(huán)繞著二十個女人,其中十個在發(fā)上插飾著翡翠蓮花,十個在發(fā)上插飾著瑪瑙牡丹花,吹彈著曲調(diào)輕快的笛歌與古箏。
不愧是芥川龍之介,文字浮美幽艷,有種半夢半醒的浮華氣氛。
杜子春落魄后,在洛陽遇到老人鐵冠子相助,又變成了暴發(fā)戶,馬上買了一棟豪華的房屋,過著不比玄宗皇帝遜色的奢侈生活。買蘭陵的美酒啦、桂州的龍眼啦、在庭院內(nèi)栽植日易四色的牡丹啦、飼養(yǎng)幾只白孔雀啦、收集寶玉啦、剪裁錦繡啦、制造香木的車子啦、訂制象牙椅子啦,若要詳細述說他的奢侈,那這個故事是永遠都無法結(jié)束的。
當杜子春第三次從富豪淪落洛陽街頭后,再次遇到了鐵冠子,這時,他開始厭倦了人類。于是,他跟著仙人鐵冠子騎上他那哈利·波特般的掃帚,其實不是掃帚,是一根青竹,去了峨眉山。
芥川的版本略顯簡單化,杜子春不是幫著道士煉丹,而是獨自坐在那里,等去王母那里的鐵冠子回來。
這時,各種可以想象的考驗來了—“正如眾所皆知一樣,地獄里除了刀山與血池外,還有火焰之谷的焦熱地獄和冰海的極寒地獄,并排在黝黑的天空下。眾嘍啰們將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拋往種種地獄里。可憐的杜子春,不但被劍刺穿胸膛、被火焰燒焦臉頰、被拔掉舌頭、被剝掉皮、被鐵杵搗錘、被放在油鍋里炸、被毒蛇吞噬腦漿、被雄鷹啄食雙眼……”
若要一一數(shù)說他所遭受的痛苦,那真是不勝枚舉,總之,他遭受了所有的痛苦。盡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強地咬緊牙根,緊抿著嘴不說一句話。
杜子春緊閉著雙眼,拼命想著鐵冠子的話。這時他耳邊傳來微弱的、勉強可聽出是聲音的唏噓。他的母親出現(xiàn)了。
你不用擔心,不管我們會變得怎樣,只要你能幸福,那是最好不過的。大王再怎么逼,只要你不愿開口,你就沉默著吧。
杜子春此時卻忘記了鐵冠子的話,他情不自禁,叫了一聲—“娘”。
可憐的芥川龍之介,看起來他情感的最軟肋,是母親。芥川從小沒有得到過正常的母愛,他的生母是個瘋子。他是不可能“治愈”的。
讀到此處,我不由落淚了。比起“人間失格”的日本作家太宰治,也想找情人一起殉情的龍之介更有憂傷的理由,而太宰治則有幾分紈绔子弟自己作的意思。兩個天才,都在三十幾歲就自殺了。
在中國人的杜子春故事中,杜子春的最軟肋是“我的兒”。在日本人的杜子春故事中,他的最軟肋變成了“我的娘”。雖然在中國古代二十四孝中,有“郭巨埋兒”這樣的極端,日本古代鄉(xiāng)村有《楢山節(jié)考》中背年滿七十的老母上山自生自滅的故事,似乎在生存法則和倫理取向中,兩個民族表現(xiàn)出不同的價值觀。芥川龍之介自己的短篇小說《羅生門》中,就有在山上自生自滅拔死人頭發(fā)的老婦。但到《杜子春》故事中,芥川完成了一次反轉(zhuǎn)。中國的杜子春故事中,投胎為女子的杜子春,最愛的是自己的兒子,所以發(fā)出一聲“噫”。日本的杜子春故事中,經(jīng)受各種殘酷考驗的杜子春最愛的是母親,所以叫出一聲“娘”。
日本民間有位叫寶井琴梅的老藝人,講談《杜子春》,我看了下視頻,感覺就像日本的評書,繪聲繪色,就穿著和服的寶井琴梅一人在講,他應該現(xiàn)在仍有不少聽眾吧。
三
杜子春的故事在《續(xù)玄怪錄》中是寥寥千字文,內(nèi)涵卻極為豐富,杜子春有人格設(shè)定,“少落拓,不事家產(chǎn)。然以志氣閑曠,縱酒閑游”,“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有三起三落的人生故事,又有符合現(xiàn)代劇場的戲中戲結(jié)構(gòu),最后幾句話“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效以謝其過。行至云臺峰,絕無人跡。嘆恨而歸”,干脆利落,比馮夢龍附會的大團圓結(jié)局強多了。endprint
在中國,及至當下,杜子春的故事也依然有人惦記。二○一七年初北京鼓樓西劇場上演話劇版《杜子春》,導演劉釗,看起來是個有想法的青年才俊。杜子春三起三落,有真實有幻境,一出古典戲,可以按戲劇法則編排得有現(xiàn)代性,用仙與人的對賭,折射到當下語境。劇中用八個演員扮演了三十多個角色。理著寸頭、穿著件白色浴袍似的袍子的杜子春,在光怪陸離的長安街頭,先是遇到江湖賣藝的,一連串鬧哄哄的人物登場,長安是個國際化的大都市,就像現(xiàn)在的紐約。像唐人傳奇中描述的,杜子春跟老仙人拿財寶的地點,是在波斯人的客棧。《太平廣記》中,有一則《出仙傳拾遺·盧李二生》,雖不交待年代,也有類似情節(jié):兩人一起修煉,一人得道,一人中途放棄歸俗。歸俗那個,混得不太好,還欠了官錢二萬貫。后來兩人遇到。那得道的仙人二舅給了俗人老友李生一根拐杖,讓他憑拐杖到波斯人開的店取錢。波斯人見杖,果然依言付錢。話劇版中,國際化長安各色人物的著裝,既有喜劇效果,又讓你有恍惚在古代和現(xiàn)代中穿越的感覺。
杜子春有句臺詞:“我認識的人多了,我反而更喜歡狗。”流落長安街頭的杜子春,也可以是一名清醒的社會和人性批判者。
跟《牡丹亭》一樣,當代戲劇可以把古典文本脫胎換骨成當代的意味,唐人傳奇中的《杜子春》,就早設(shè)了個給后世的人們暗送秋波的局?比起西方名劇《薩勒姆的女巫》,《杜子春》也是一場集中的人性試煉,而且也是劇中人一開口,便自帶哲學腔。
話劇《杜子春》的情節(jié),跟唐人傳奇也是不一樣的:杜子春經(jīng)歷十八層地獄考驗后,轉(zhuǎn)世成了啞女,跟書生結(jié)婚生了個孩子,然后丈夫進京趕考去了。等名落孫山的丈夫回家,孩子已經(jīng)兩歲了。話劇給丈夫摔兒設(shè)置了當時情境:落第歸來,自信心不足,這時就覺得妻子不吭聲是看不起自己,于是一怒之下摔死了孩子。這里的啞女丈夫趕考落第,而唐人傳奇中,啞女的丈夫“盧生”已經(jīng)是個進士。
杜子春求仙不成回家,五十年之后,仙人和杜子春再一次面對,此時的杜子春已經(jīng)是個通達老者了,村子里面,很多頑童正戲謔他,他也和藹可親。這次仙人要度他。對他說,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完了所有苦難,你可以成仙了,跟我走吧,你經(jīng)歷了最后的磨難,就是時光。但杜子春說,我不想成仙了。仙人問他為什么,杜子春說,人窮其一生,我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仙人問,你得到什么呢?杜子春說,真實。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活得很自由。仙人認為愛是憂懼的源頭,痛苦的源頭。而杜子春則說,人之所以有苦痛,并不是因為愛太多,而是愛太少。
這場人與仙最后的哲思之辯,杜子春似乎說服了仙人,仙人走了。而作為當代戲劇的《杜子春》,也在精神格局上痛快地突破了道教盛行時代的唐人傳奇《杜子春》。
杜子春,這個迷途中的人,三起三落,求仙未成回到人間社會,他就像當下的我們。我們也有杜子春式的苦惱。其實我們?nèi)巳硕际嵌抛哟海驗樵谌碎g,總有我們放不下的東西。
比起歌德的《浮士德》,《杜子春》也有某種相似性,甚至有相似的哲學思考。浮士德的傳說,據(jù)說是由中世紀中歐地區(qū)一名煉金術(shù)士的事跡演變而來。與唐人傳奇《杜子春》相似,歌德的《浮士德》也可以說是一部奇幻之作。歐洲中世紀煉金術(shù)大興,中國魏晉至隋唐時黃老之術(shù)盛行,煉丹術(shù)大興。不管是煉金還是煉丹,中古世界的東西方人類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著未知領(lǐng)域,跟如今人類對外星生命的探究,本質(zhì)上沒有多大區(qū)別。
就比如賈敬,生在寧國府,考取過進士,或許他早有預感,日后賈府繁華到鼎盛,必然要走下坡路,他不像賈母有強大的內(nèi)心,風燭殘年還要力撐賈府最后的門面,他又不想自己去親歷從榮到衰的種種殘忍,他也有貴族的高貴和尊嚴,就退避去做個神仙夢,難道這不是一種解脫的辦法?
浮士德一生追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經(jīng)歷了四個悲劇,同時也是魔鬼給他的誘惑:求知的悲劇、愛情的悲劇、追求美的悲劇,以及事業(yè)的悲劇。
浮士德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后,經(jīng)歷了種種誘惑,他追求美少女瑪甘淚,瑪甘淚宿命地藥死了母親,害死了哥哥,愛情以悲劇收場。他去古希臘找美女海倫,海倫重回人間,與浮士德一見鐘情,結(jié)為夫婦,生下兒子歐福良,但是歐福良與杜子春轉(zhuǎn)世的啞女之子一樣,從空中墜地而亡,海倫也消失了。最后浮士德獻身事業(yè),為人類創(chuàng)造新生活,終于心滿意足地發(fā)出了感嘆:“多美啊,請你停留!”于是他倒在了地上,他敗給了魔鬼,結(jié)束了塵世的生活。但特別不同的是,杜子春的一聲“噫”,指向的還是中國人最看重的倫理親情。浮士德的一聲感嘆,更顯西方精英代表對未知世界的渴望與探求。
無論是讀《紅樓夢》《杜子春》,還是大學時代讀《浮士德》,我都難免讀出一種虛無的味道,尤其在色彩飽滿的夏夜午后,這虛無變得更加充盈。人類的知識分子和作家們始終既在努力探求未知,又無時不想擁抱虛無,逃向虛無。但若徹底摒棄了虛無,你我的精神世界便又沒有了退路。
空,原來也是退路啊,就好像北歐童話創(chuàng)造了長生不死的精靈一族,又造出了不能永生的人類一族,精靈與人類就各有各的煩惱。無限真的比有限好嗎?這樣胡思亂想下去,讀這類東西最后總是會惆悵不已。
再說芥川龍之介,還寫過一個叫《仙人》的有趣的短篇小說。故事里有個叫權(quán)助的笨頭笨腦的鄉(xiāng)下人,為了想見一見偉大的豐臣秀吉,一心求仙,到一個騙他無償干活二十年就能成仙的醫(yī)生家服役。醫(yī)生夫婦其實是一對騙子,但二十年后,老實人權(quán)助真的爬上一棵松樹,飛升而去。
“非常感謝!托您的福,我已經(jīng)成為仙人啦。”
權(quán)助反復致謝,雙腳平穩(wěn)地踏著青云,漸漸地向高高的云中升去了。
杜子春沒實現(xiàn)的事,一根筋的、蠢萌蠢萌的老實人權(quán)助實現(xiàn)了。
芥川龍之介是不是想說,一個人如果一根筋地做同一件事情二十年,總不會一無所獲的吧。這,又是我們抵抗虛無最好的安慰劑。
想過如果讓侯孝賢來拍一部以杜子春為男主角的電影,還是張震來演杜子春吧,或許比《聶隱娘》里的二代節(jié)度使要演得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