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晗
彼時年幼的他,已經隱約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同,卻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晚發生在盧溝橋兩側的沖突,會帶給整個中華民族怎樣的改變。
80年前的1937年7月7日晚,盧溝橋的一聲槍響,宣告全民族抗戰正式爆發。時光荏苒,戰爭的黑暗已漸行漸遠,但來路卻從不敢忘。
盧溝橋外 被炮聲驚醒的少年
今年的夏天,似乎熱得格外早一些。6月中旬,北京的氣溫已經突破35攝氏度。早上9點,沒有遮攔的盧溝橋上,已經隱約有熱浪浮動。偶爾有行人經過,行色匆匆。
鄭福來的家就在橋西頭。這條200多米的十一孔聯拱橋,他從小已走過不知道多少遍。
1937年7月7日以前,橋也是可以過的。但當晚發生的震驚中外的七七盧溝橋事件,讓年僅6歲的他第一次意識到,雖然是我們的橋,也會有不能過去的時候。
1937年7月7日深夜,密集的槍炮聲把年僅6歲的鄭福來從睡夢中驚醒。“我睜開眼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還以為是日軍在演習。”老人回憶道,第二天早晨起來自己像往常一樣準備去私塾上學,卻看到一枚炮彈在自家北房西側爆炸。父親告訴他,日本人打進城了,“還上什么學!”
由于29軍就駐扎在自家對面,鄭福來對槍炮聲已經熟悉。真正讓他覺得這次不一樣了的,是小伙伴四春子的死。頭一天還在一起玩耍的四春子,被落到自家門前的炮彈炸開了肚子,搶救無效死亡。奶奶讓鄭福來頂著鍋蓋往往在教堂背后的五奶奶家跑,到她家比較背靜的矮房里躲避。到五奶奶家時,不大的院子里已經擠滿了人。因為五奶奶家緊靠比較高的教堂,大家不約而同地認為,這里可能會是炮彈的盲區。
還是個孩子的鄭福來鉆到五奶奶家的炕洞里,就不敢出來。但戰斗持續了很多天,宛平城里到處都有炮彈落下,天天待在別人家也不合適。自己家又被炮彈掀了屋頂,“房子都被震漏了,實在沒法待了”。奶奶和父親商量后決定,讓鄭福來跟隨母親逃難,逃回母親的娘家。
彼時年幼的他,已經隱約感受到了生活的不同,卻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晚發生在盧溝橋兩側的沖突,會帶給整個中華民族怎樣的改變。
29軍大刀隊從家門口走過
在幼年的記憶中,部隊、軍人幾乎已經是鄭福來生活的一部分。在鄭福來老人家的對面不遠處,有一座岱王廟,如今依舊在。七七事變發生前,這里曾是29軍219團3營營部所在地。
由于29軍就駐扎在自家周邊,鄭福來很小就熟悉了29軍將士操練的場景,“拿一把大刀,就在河灘那邊操練。”
至于日軍,“九一八”東北事變后,盧溝橋作為北京的咽喉,又是南下的要道,很快就出現了日本軍隊。
在五六歲那個剛剛記事的年紀里,鄭福來已經熟悉了宛平城內中國軍隊與日本軍隊分別從道路兩側行走的場景。唯一的不同是,隨著時間推移,雙方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日本軍隊常常會不分晝夜地進行“演習”,引得年邁的奶奶在院子里破口大罵,“天天吵!天天吵!有沒有完!”
七七事變后不久,鄭福來和妹妹隨母親開始逃難,跟著一路不斷壯大的逃難隊伍,他們一路從涿州逃到外婆家所在的保定府……
逃亡不足一個月,由于身在異鄉、沒吃沒喝,母親作出一個冒險的決定:回家。自此,逃亡時的艱難,被回家路上的恐怖所代替。“一路上,尸體遍地”,每次路過死人堆,大人們就讓鄭福來和妹妹、表弟幾個孩子手牽著手,閉著眼睛走路。
但出于那個年齡的孩子旺盛的好奇心,鄭福來還是睜開了眼睛,“成堆成堆的死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還被開膛破肚,全是被日軍殺死的!”
以后的許多年里,鄭福來依然常常夢到當時的場景,每一次都被從夢中驚醒。
回到家鄉,一夕之間,自家三間灰土房的門窗沒了,房子被炮彈炸沒了頂。奶奶、爸爸、伯父、伯母也不見蹤跡,不知道逃到了哪里。離他家30米遠的岱王廟,也從中國軍隊的駐地,變成了日軍的軍營。
雨夜里的“微服私訪”
面對七七事變這樣一段歷史,鄭福來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它講給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銘記我們的歷史。已經86歲高齡的老人說:“只要還能講,就要一直講下去。”
而金天愚也在通過自己的方式傳承從父輩那里繼承下來的關于盧溝橋事變的記憶。恰值今年全民族抗戰爆發80周年之際,他計劃制作一部以那段歷史為主的紀錄片,既算是對已故父親的祭奠,也是為了將歷史更好地傳承下去。
金天愚的父親金振中,時任中國國民革命軍第29軍37師110旅219團3營營長,就是他在1937年七七事變時,指揮三營全體官兵前后擊退日軍5次進攻。
金振中在自述中寫道:“我奉命接防宛平和盧溝橋后,就拜謁師長馮治安,請示:當前日寇不分晝夜圍繞宛平和盧溝橋,名日演習,其用心險惡。可想而知,久之,或偷襲,或硬奪我城橋,屆時如何應付?”此時,他已經預見到了未來兩軍之間不可避免的戰爭,并暗暗下定決心,“寧可犧牲我個人小小職位、短暫生命,也決不辜負全國同胞殷殷期待抗日的熱潮。”
自1936年接防宛平城和盧溝橋后,金振中時時警惕日寇偷襲我方城橋。為避免值勤官兵警戒工作松懈,只要遇到陰雨天,金振中總是徹夜不眠,來往巡視于各崗哨,以免給日軍以可乘之機。
1937年7月初開始,宛平一帶始終陰雨連綿。6日下午2點,金振中為搜集下雨的幾天里日軍一切動態,一個人換了便服,扛著大鍬在日軍常用的演習用地附近察看。
“剛走過盧溝橋火車站,遠遠就看見日寇隊伍在面前七八百公尺處,不顧雨淋和泥濘,以我方城橋為目標進行攻擊式的演習,其后面的炮兵,如臨大敵地忙迫作業,急急忙忙地構筑陣地,布置一切,其后面隆隆不絕的戰車聲,也漸漸接近。”
發現敵人異動后,金振中未敢久留,立即回到營地,召集連排長開會,把自己剛才親眼目睹的日軍演習情況,詳細說明,并告誡戰友,不管日軍是否來犯,都要時刻做好戰斗準備,避免臨時倉皇誤事。同時還嚴告下屬,“若果真日寇來犯,不進入我陣地前100公尺內不許射擊,必須這樣,才能顯示良好效果,這時敵想往后逃跑,也脫不了我們的火網,同時才能顯示出我方有沉著應戰的膽氣。”endprint
事實證明,金振中的預測非常準確。也正是因為有了充足的準備,7月7日當晚及8日凌晨,目軍曾多次發起進攻,均未得逞。
子彈從左耳旁鉆進,右耳下穿出
1937年7月7日晚24時左右,冀察當局接到日本駐北平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的電話。松井稱:日軍7日在盧溝橋郊外演習時,突然聽到槍聲,收隊點名發現少一人,懷疑放槍的是中國駐盧溝橋的軍隊,并認為放槍士兵已經入城,要求立即入城搜查。被中方以時值深夜日兵入城恐引起地方不安,而且中方官兵正在熟睡,槍聲不會是中方所發為由,予以拒絕。
不久,松井又打電話給冀察當局稱,將以武力強行進城搜查。此時,日軍已對宛平城形成了包圍進攻態勢。冀察當局為了防止事態擴大,經與日方商議,雙方同意協同派員前往盧溝橋調查。根據戰后公開的相關記錄,當時日方聲稱的“失蹤”士兵己安全歸隊,但日方選擇了隱而不報。
7月8日凌晨5時左右,日軍發動炮擊,29軍司令部立即命令前線官兵:“確保盧溝橋和宛平城”,“盧溝橋即爾等之墳墓,應與橋共存亡,不得后退。”守衛盧溝橋和宛平城的第219團第3營在團長吉星文和營長金振中的指揮下奮起抗戰。
據金振中記述,日軍向我城橋進行了猛烈進攻,距離盧溝橋不遠處的鐵橋東面戰況更為激烈。因擔心鐵橋發生危險,金振中立即把守衛城防的第九連抽出來,城防臨時給宛平公安隊防守,親率第九和第十兩支連隊,冒著極密集的炮火,出擊圍攻我鐵橋東端的日軍,“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惡劣戰斗,才把圍攻我鐵橋東端日寇擊退二華里以外,戰況得到穩定”。
此后雙方對峙的狀態持續了數天,金振中始終都堅持在戰斗第一線。直到11日凌晨,在與日軍的爭奪戰中被手雷炸傷,“左腿下肢炸斷,緊接又來一手槍彈,從左耳旁鉆進,透過右耳下出”,才被抬下戰場。
父親最后的惦念
七七事變后不久,同月27日,日軍開始進攻南苑,繼而發生了慘烈的“南苑保衛戰”。
如今,80年過去,戰爭的發生地南苑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1937年7月的槍炮聲,仍久久地停留在每個中華兒女的心上。
據統計,南苑保衛戰中,守軍7000余人,陣亡5000人。幸存的老兵,如今大多也不在人世,他們的子女也已踏入暮年。80年后,我們已經很難找到那場戰爭的親歷者,但那段歷史卻融入中華民族的血脈里,永遠不會被遺忘。
作為抗日名將佟麟閣之子,過去的這些年,92歲的佟兵老人始終與南苑保衛戰的記憶保持著緊密聯系。
1937年7月27日,七七事變發生20天后,日軍向南苑發起了突襲。時任第29軍副軍長的佟麟閣奉命死守南苑,后被日軍機槍射中腿部。部下勸其退下時,佟麟閣執意不肯,仍帶傷率部激戰。28日,在與日軍從拂曉戰至中午時,佟麟閣頭部再受重傷,最終因流血過多壯烈殉國,享年45歲。
此時,次子佟兵年僅12歲。在他的記憶里,1937年7月28日那天起初與平常無異。雖然戰火越來越臨近市區,但因為有父親的守護,佟兵始終覺得,危險離自己很遠。還在上初中的佟兵那個時候并沒有意識到,生活即將迎來巨變。
29日下午,佟兵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家。在東四十條40號佟府西花園的大客廳內,12歲的少年見到了已經3周沒有露面的父親。不同以往的是,此刻的父親仰面安靜地躺在木板上,穿著臨時買來的壽衣,覆著一襲黃被。
據護送父親遺體回來的警衛介紹,在28日與日軍在南苑的戰爭中,佟麟閣戰死在一塊麥地里。警衛員們告訴佟兵,就在陣亡的前一天,佟麟閣還特意讓副官把佟兵的大楷作業從戰場帶回了家里。
來不及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傷中,佟兵清楚地聽到來自城南的炮聲已經越來越真切,日本的戰機不時從自家院子上飛過,仿佛就要貼到頭皮。只是這一次,佟兵兄妹幾人和母親再也沒有了父親的保護,反而成為日軍最先搜捕的對象。
7月29日,北平淪陷,駐守北平的29軍大部在軍長宋哲元的帶領下遠走保定。從昏厥中醒來的佟麟閣夫人當即決定:趕緊安排好丈夫的靈柩,改名換姓,暫時躲藏。
29日晚lO時左右,佟兵跟著母親和家人趁著夜色,扶著父親的靈柩離開了東四十條40號。佟家八年的顛沛生活由此開始。
花池掩蓋下的父親陵墓
父親去世后,靈柩的存放就成了難題。后來,母親做主,決定先暫厝雍和宮以東的柏林寺。之所以選擇暫時寄放于柏林寺,是因為篤信佛祖的祖父母常去那里燒香上供,與寺里的方丈關系要好。
即便已經盡可能低調,為了防止不測,父親的靈柩還是被埋入了柏林寺東跨院的地下。地面上也沒有留墳冢,只砌了一個花池掩人耳目。
佟兵回憶說,給父親移靈那天一直下著細雨,大姐和他一起陪伴在父親的靈柩兩側。他還記得,父親的靈位上沒有記錄真名,而是寫著“先府君胡先生之靈位”。
也是從那天起,佟兵有了一個新名字:胡榮芳(佟兵時名佟榮芳)。“胡”是借用了佟兵祖母的姓氏。出了柏林寺,佟兵發現,大街小巷已經開始飄著日本國旗。北平迎來巨變,佟兵一家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安排好父親的靈柩后,佟兵和家人躲進了位于東交民巷的法國醫院,幾天后,又悄悄搬到東裱褙胡同里的一間空房子。
其間,佟兵和姐姐佟亦非曾偷偷跑到東四十條4號的佟宅,躲在角落里觀察。曾經29軍士兵來來往往的院子里,如今只有進進出出的日本人。打聽后得知,自己的家已經被日軍頭目南本中將霸占了。
為了安全起見,佟兵的母親再次決定搬家。賣掉了東裱褙的宅子,佟兵一家人搬到了崇文門內馬匹廠的匯文小學里居住。在匯文小學,佟兵有了自己的第三個名字:彭榮芳。“彭”是母親彭靜智的姓氏。
顛沛生活終于等到勝利那一天
父親去世后,被日軍逮捕的威脅始終籠罩著佟兵一家人,每一個陌生的身影都會讓這個家庭隨時成為驚弓之鳥。此后幾年,佟兵先后隨家人住過施家胡同、安定門附近的車輦店胡同、鐘樓后面的貧民窟。除了不斷搬家,佟兵常常還要轉學以保證安全。從住在施家胡同開始,他前前后后換了匯文小學、育英小學,大中中學、成達中學、匯文中學等6所學校。
1938年的7月28日,是父親佟麟閣殉國后的第一個忌日,但他們卻不能大大方方地前往祭奠。佟兵記得,那天一大早,母親就買好了酒和點心,和兒女們合計好各自出門的時間、路線,分頭來到柏林寺。旁人只看到一家人在對著一個水池焚香燒紙,卻不知他們是在祭拜父親的亡靈。
更讓一家人為難的是,祖父母年事已高恐不能承受喪子之痛,所以父親陣亡的消息只能瞞著兩位老人。那幾年,祖父母時不時就會問:“怎么老沒有捷三(佟麟閣字捷三)的消息?”每次,母親只能含糊其辭地說:他南下了,正和日本人打仗。
1945年8月14日,日本天皇頒布停戰詔書,接受《波茨坦公告》;9月2日,在美國“密蘇里”號巡洋艦上,日本政府代表在投降書上簽字,日本無條件投降,徐永昌代表中國政府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確認,中國人民終于迎來抗戰勝利。
佟麟閣將軍的靈柩也終于得以入土為安。1946年7月28日,上萬人護送靈柩運至香山墓地。沿途,民眾自發擺設了供桌、祭品。馮玉祥送聯:報國敢云天職盡,立身當于古人爭。
如今,北京城內仍然保留著一條以“佟麟閣路”為名的道路。這是北京僅有的3條以人名命名的道路之一,另外兩條分別是“趙登禹路”“張自忠路”,兩位也都犧牲在抗日戰爭中。其中,趙登禹生前曾擔任第29軍37師師長,也在南苑保衛戰中殉國,年僅39歲。
在佟麟閣路的盡頭,豎立著一座懷表形象的雕塑。雕塑上的時間被永久地定格在1937年7月28日18時13分——佟麟閣犧牲的那一刻。對92歲的佟兵而言,這是一個永遠不能被忘記的時間。(資料來源:《北京青年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