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輝+亢志霞
遵循自然規律,保護和恢復植被,合理利用自然資源成為內蒙古防沙治沙工作的重要原則
“過去,來中國考察荒漠化治理,我是老師,要教很多東西;現在再來,發現很多東西我已經看不懂了,要做學生,向你們學習。”以色列布勞斯坦荒漠研究所奧爾洛夫斯基在參觀過內蒙古自治區(簡稱內蒙古)多處防沙治沙項目后,這樣告訴在場的中方人員。

沙區牧民在庫布其沙漠腹地的沙地上植樹
他認為,再過15年,世界荒漠化治理的技術在中國,而不在以色列。奧爾洛夫斯基是1977年召開的首屆聯合國荒漠化會議的發起人之一,也是世界沙漠化領域研究學術帶頭人之一。
奧爾洛夫斯基的評價,折射出內蒙古在防沙治沙工作中所取得的進展和成就。
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內蒙古在中國生態環境保護和經濟社會發展中占有重要的戰略地位。
2014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內蒙古調研時強調,內蒙古的生態狀況如何,不僅關系到內蒙古各族群眾的生存和發展,也關系到華北、東北、西北乃至全國的生態安全。
“因此,內蒙古的防沙治沙工作從未間斷過,尤其是十八大以后,隨著國家‘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的提出,自治區也把生態建設放在了更重要的位置,提出了生態優先的發展要求,大力推進防沙治沙工作。”內蒙古林業廳總工程師東淑華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說。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內蒙古近70年的防沙治沙工作不僅走在了全國的前列,也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認可。
治沙的國家工程
“應該說,在內蒙古防沙治沙是一個老話題,因為這里一直存在風沙大的問題。”內蒙古防沙治沙協會會長潘秀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年近古稀的潘秀峰回憶說,他兒時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風大沙多,“風沙大的時候,我們小孩子上學回來,嘴里都是沙子,大人們要戴著防風鏡去地里干活,回到家取下眼鏡,除了眼睛周圍干凈些,臉上其他地方全是沙子,黑乎乎的。”
因此,新中國成立后,內蒙古的烏蘭布和沙漠邊緣的河套地區通過種植防護林,開始推進防沙治沙工作。
東淑華表示,當時主要是為了防止農田和公路遭受沙漠侵襲,當地政府組織農牧民營造防護林帶。
“具體的做法就是,政府組織栽樹、建造國營林場。”潘秀峰指出,因為彼時最緊要的任務就是防風。僅僅幾年的時間,一條長達176公里、平均寬300米的防護林帶出現在了烏蘭布和沙漠的邊緣。
這是新中國第一條大型防沙林帶。
之后,以1979年啟動的三北防護林工程為起點,一系列生態環境保護治理方面的國家工程開始陸續啟動,“內蒙古的防沙治沙工作也進入了有規模、有組織、有計劃的階段。”東淑華認為。
她強調,改革開放以來,內蒙古的防沙治沙工作就是在不斷推進實施國家工程。
以“三北”防護林工程為例。這項中國改革開放后在生態環境保護治理方面的第一個重點工程,將內蒙古12盟市、83個旗縣全都納入了規劃范圍之內,覆蓋了內蒙古118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
在統一規劃之下,內蒙古的防沙治沙范圍更廣、角度更新,治理的目標也從最初的防風,不斷升級為綜合治理。
而在這一過程中,人們逐漸意識到,與其征服自然,不如順應自然,“因為自然界有自我治愈的能力,只要人類不干預,生態也能慢慢恢復。”潘秀峰強調。
所以,遵循自然規律,保護和恢復植被,合理利用自然資源成為內蒙古防沙治沙工作的重要原則。
“對于沙漠的核心區,我們是不治理的,進行生態修復的主要是沙漠的邊緣地帶,而且是以保護為主。”東淑華說。
而在種植植物種類的選擇上,堅持宜林則林、宜草則草、宜灌則灌,大部分是保留其原生植被。

內蒙古漢森灑業集團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在篩選從田間收購的葡萄
了不起的治沙產業
在東淑華看來,經過幾十年、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內蒙古生態環境實現了“整體遏制,局部好轉”的歷史轉變。
這首先表現在森林資源的持續增長。
內蒙古林業廳提供給《瞭望東方周刊》的數據顯示:截至2013年內蒙古進行第七次森林資源清查時,內蒙古全區的林地面積達到6.60億畝,其中森林面積3.73億畝,兩個數字均居全國第一位;林木總蓄積量14.84億立方米,其中森林蓄積13.45億立方米;人工造林保存面積9732萬畝,森林覆蓋率達到21.03%。
內蒙古林業廳的監測結果表明,內蒙古的荒漠化和沙化土地面積不斷減少,近8000萬畝農田、1.5億畝基本草牧場受到林網的保護,2.6億畝風沙危害面積和1.9億畝水土流失面積得到初步治理,每年入黃河的泥沙減少1.1億噸。
其中,最為亮眼的表現則是林沙產業快速發展。
“最近幾年,尤其是十八大以來,自治區將大力發展林產業、沙產業、草產業納入國民經濟發展規劃,出臺了加快發展林沙草產業的相關政策。”東淑華介紹說。
因此,考察中奧爾洛夫斯基說,“世界各國都想要推動治沙產業的發展,但包括我們以色列在內的很多國家都還在理論研究和實驗室階段,中國卻已經在大面積發展林沙草產業了。這很了不起!”
獲得以色列、俄羅斯等國專家稱贊的“發電+種樹+種草+養殖”的生態太陽能產業,是億利資源集團(以下簡稱億利集團)的工業治沙項目之一。endprint
據該集團庫布齊生態事業部首席科學家韓美飛介紹,自2012年起,億利集團開始在庫布齊沙漠嘗試探索工業治沙模式。即在沙漠中發展光伏發電,同時在光伏板下種草,“光伏板下的草既可以做牧草,又能夠發展養殖業。”
“同時,光伏板能阻止風沙的強度,降低風速,還能為下邊的草遮蔭,而草又能降低蒸發量。”對于這一模式的生態效益,韓美飛強調。
而當地農牧民則可以通過清洗光伏板、放牧養殖、土地入股等形式,參與到項目中,增加收入。
事實上,億利集團的治沙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當時是為了保護其沙漠里一個17多平方公里的鹽湖,億利集團開始在湖的周邊種草、種樹。“因為沙量高,鹽的質量就會下降,價格就賣不上去。”
韓美飛坦承,企業當時并沒有考慮治沙的經濟效益。
1997年,為了方便產品外出,億利集團修建了一條橫跨庫布齊沙漠的穿沙公路。“為了保護穿沙公路,我們通過種植甘草等發展沙產業,開啟了治沙的二期工程。”韓美飛說。
之后,億利集團開始發展治沙產業,進行規模化、產業化的生態修復,甚至進入城市生態修復領域。
但沙產業的發展也面臨著許多困難,投入大、見效慢幾乎是所有企業首先要面臨的問題。
漢森酒業集團公司董事長撖建平舉例稱,烏海地區種植的葡萄每畝年產量僅有200~300公斤,在山東等自然條件優越的地區,這一數字是1500~2000公斤。
目前,撖建平在內蒙古烏海市經營一家葡萄酒酒莊,同時利用葡萄園發展旅游業。他更在意的是,對于沙漠產業目前還需要更多的政策支持,“如果稅收等方面也有相應的優惠措施,企業的生存狀況會好得多。”撖建平表示。
走過彎路
但東淑華和潘秀峰也坦承,在防沙治沙和生態修復的工作中,內蒙古也曾走過彎路、交過學費。
比如,在營造防護林的過程中,由于過度追求速度和效益,曾出現過樹種選擇不當的情況。
“當時在營造防護林的過程中,大面積引進種植了一些楊樹,但這并不適合在內蒙古種植。”一位要求匿名的專家告訴本刊記者。
因為楊樹的葉片大,蒸騰量大,耗水多。前述專家提供的數據顯示:一棵幼年楊樹每天耗水24公斤,成年楊樹則要更多。
而種植沙柳20多年的東達蒙古王集團董事長趙永亮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年降水量達到300毫米時,內蒙古當地的植物沙柳就可以很好地存活。“一棵沙柳每天的耗水量是3.4公斤,不足幼年楊樹耗水量的15%。”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植物”,內蒙古蒙草生態環境(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蒙草集團)在開展生態修復業務時,一直堅持用鄉土植物修復生態的原則。
蒙草集團執行總裁高俊剛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說,整個行業里牧草草種的進口高達80%,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鄉土植被往往適應性更強,生命力旺,生命周期長。“與進口植被相比,其節水量可以達到70%~80%。”
在前述專家看來,大面積的楊樹種植,使原本就水源不足的草原和荒漠化地區的缺水問題變得更加嚴重。
東淑華則認為,并不是所有的楊樹都不好,只是在某些區域,沒有發揮出想象中的作用。即便是在不太適合種植的區域,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成長速度快的楊樹也起到了防風的作用。
前述專家還有一個觀點是,楊樹的生命周期是60年,當時種下的楊樹,80%以上已經到了過熟期,或者枯死了,如果不及時進行替換,將來就會出問題。
對此,東淑華回應說,對于成熟林和枯樹林,政府有專門的退化林修復工程,“這個工程就是對確實已經退化的林地,按照程序進行修復,在修復的過程中也會根據當地的實際條件,適當地進行樹種替換。”
一手治沙,一手扶貧
近年來,內蒙古將防沙治沙與扶貧結合起來,充分調動當地農牧民和企業等社會力量的積極性,治沙產業漸成規模,成就令國外專家贊嘆。
在東淑華看來,治沙產業化是內蒙古防沙治沙的必由之路。
國家林業局官方網站的數據表明:根據第5次全國荒漠化和沙化土地的監測情況,截至2014年,全國荒漠化土地面積261.16萬平方公里,占國土面積的27.20%;沙化土地面積172.12萬平方公里,占國土面積的17.93%。
而內蒙古林業廳的數據顯示:內蒙古荒漠化土地面積為60.92萬平方公里,占內蒙古國土面積的51.5%,沙化土地面積40.78萬平方公里,占國土面積是34.48%。
“我們的荒漠化和沙化土地分別占全國總面積的23%。”東淑華說。
在她看來,如此大面積的荒漠化和沙化土地治理和修復,難度非常大。
“尤其是到了現在這個階段,經過之前幾十年的生態建設,條件較好的地方大多已基本治理完成,剩余的就是遠山大沙,立地條件差,治理難度大。”東淑華補充道。
因此,這項浩大的工程完全靠國家和政府的力量是難以完成的,必須動員全社會的力量共同參與,包括國際社會的力量。
正是因為如此,內蒙古在防沙治沙的過程中一直堅持國家支持與地方自力更生相結合,政府組織與社會各界參與相結合,鼓勵單位和個人承包防沙治沙。
東達蒙古王集團就是社會力量中的一支。
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為了給自家造紙廠提供原料,東達蒙古王開始在沙漠中種植沙柳。目前其已在庫布齊沙漠周邊建設了30萬畝的沙柳種植基地。
據趙永亮介紹,企業的沙柳種植面積之所以能夠不斷擴大,是因為有產業支撐。
因為沙柳屬于木質化纖維,非常適合做壓板材料。因此,每次平茬砍下的樹枝一部分用來制作拉絲板,剩余的下腳料則可以加工成動物飼料。
“盡管利潤率不高,但沙柳做出來的拉絲板銷路不是問題,在市場上非常受歡迎。”趙永亮告訴本刊記者。因此,趙永亮關停了用水量大、污染嚴重的造紙廠,專心發展生態產業。endprint
更為關鍵的是,東達蒙古王集團的產業正在帶動當地的農牧民脫貧致富。
據趙永亮介紹,目前企業已經拉動當地農牧民種植沙柳300萬畝,輻射當地沙柳種植面積超過1000萬畝。
對于沙柳種植,農戶的投入很少,每年只需支付流轉土地所產生的100~200元的成本,如果減去國家每畝地50元的補助,投入則更少。平時也基本不用管理,只需要平茬之后,將柳枝賣給東達蒙古王等當地企業。
“農戶每畝就可以獲得2000元左右的收入,這在沙區并不算低。”趙永亮強調。
“目前林沙草產業已經成為內蒙古很多沙區產業結構調整的動力,成為地區經濟發展和農牧民收入增加的新增長點。”東淑華表示。
資源變資產,資產變資本,資本變價值
在東淑華的設想里,隨著沙產業的發展,政府會逐漸退出防沙治沙的主戰場。
而其實現路徑是自然資源的資產化管理。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健全自然資源資產產權制度和用途管理制度。東淑華認為,這就為內蒙古的森林資源變成資產、資產變成資本、資本變成價值提供了可能。
東淑華認為,內蒙古擁有6.6億畝林地面積,3.73億畝森林面積和4.84億立方米的森林儲蓄量,“以后,這些森林資源是要走向社會化渠道的。”
一直認為生態修復不應該僅僅是一項純公益、社會化事業的高俊剛則堅信,到那一天,一定會有更多的投資主體參與到防沙治沙的生態修復工程中。
而他所在的蒙草集團就是“誰投資、誰受益”探索主體之一。
為了尋找差異化的發展路徑,蒙草集團一直在探索鄉土植物研究與產業相結合的道路。
在發展城市景觀和園林綠化的過程中,蒙草集團發現,行業中90%以上的草坪靠進口。但進口草坪往往耗水量特別高,養護要求高,而且生命力不強,3~4年就會出現退化,有的甚至需要重新更換。
“這也是傳統城市景觀成本居高不下的一個重要原因。”高俊剛說。
基于此,蒙草集團科研團隊提出,企業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發展路徑——用鄉土植物修復。
為此,蒙草集團在全國各地建立了13家研究院,遵照“先科研后修復”原則,在計劃發展某一區域或承接一個項目前,由就近的研究院派出研究人員,到當地采集土壤樣本和植物的種子樣本,開展科研摸底。
“有時候甚至要通過查閱歷史文獻資料和實地走訪居民,找到修復地區歷史上植被最好時生長的植物。”高俊剛介紹道。
土壤和種子樣本會被帶進實驗室,一方面做土壤成分分析,另一方面通過實驗完成制種和繁育。
在此基礎上,通過20年的科研和生態實踐積累,蒙草集團不僅建立了規模巨大的土壤和種子資源庫,現在土壤樣本采集每年在20萬~40萬份。還建立了生態大數據平臺,借助大數據分析的力量實現精準修復,解決了生態修復中最困難的品種選配問題。
“我們的資源庫里僅種子資源就有1800多種,占內蒙古草原上2400多種植物種類的75%,目前還在朝著新疆、西藏、陜西、云南等地延展。”高俊剛說。
東淑華相信,就像中國的碳市場將在2017年年底全部開放一樣,森林碳匯也會成為一個更普遍的概念,進而成為一種資產。
當森林碳匯成為資產、可以交易的時候,不用政府購買和鼓勵,大家都會去種樹,都會參與其中。“政府的林業部門要做的就是做好統計規劃和引導部署工作。”東淑華強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