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阿宅
未完成的守護與道別
■ 李阿宅
那年的你瘦瘦的,穿老舊的長衫,胡子花白,頭發稀疏,一點都不酷。我以為你和那些在公園里打麻將、遛狗、吹噓年少輕狂的老頭一樣,既普通又無趣。即使當你騎車跨越大半座城市,打開衣櫥把躲在里面默默哭泣的我抱出來,說:“從今以后,囡囡我養。”我也覺得是你不自量力。
終日爭吵不休的父母終于決定分開,誰都不愿我成為他們新生活的負擔,于是你把我抱回了家。那年你60歲,退休后環游全國的計劃還沒開始實施,就不得不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我身上。
每天六點,你做好早餐后喊我起床。有時候,我由于賴床快遲到了,你替我收拾書包,自己都來不及吃飯。下午則準時在校門口等我放學,然后騎著那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載我去上各種特長班。但當時的我有近乎叛逆的頑皮,上課頂撞老師,在作業本上畫漫畫,把不及格的試卷藏到花瓶里……干了一輩子教育事業的你,退休后卻成為被叫到學校次數最多的家長。
但你從沒狠心地責怪我,而是盡可能地包容我,我卻越發肆無忌憚。那次,我和所有罵我沒有父母的同學打架,沒有人能打贏一無所有的人,盡管他們鼻青臉腫,我也一樣,但我依舊覺得勝利屬于我。
當你臉色鐵青地從辦公室出來時,所有人都幸災樂禍,等著看好戲。我下意識地拔腿就跑,你居然眼疾手快地一把逮住我。我以為你要揍我,可你伸手送到我眼前的是一塊慕斯蛋糕。
我對你悄悄改觀,以為你是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頭,可你確實很生氣,回家后,你罰我站墻角,說武力是解決問題最無用的方式。你懂得在人前維護我的自尊心,也知道如何安撫叛逆的我。你說:“變優秀,才是最好的還擊。”
那天是立夏的第一天,夕陽的余暉投射在地板上,整個黃昏格外靜謐,我忽然覺得你有點酷。你不知道我有多懷念那時候,你精神矍鑠,發起火來都中氣十足。只是當時我太年少,以為那樣的時光會一直在,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也會倒下。
你生病的時候我已經上大一,開始懂得生離死別的意義。醫生說手術成功的概率只有一半,盡管我們努力對你隱瞞病情,可你還是察覺出了什么。你告訴我不要難過,說活著是陪著我,死了就是去看望外婆,然后你趁著病房沒人時,費力地從身上拿出四份保單,你擔心自己走了以后沒有人照顧我,于是偷偷地替我買好了保險。可是親愛的老頭,我只想要你啊,只有你在,我才有家。
可能是你真的放心不下我,那次手術你竟然挺了過來,身體卻每況愈下,你再也不是那個精神矍鑠的老頭了。
大學畢業后,我想去北京,你知道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于是主動提起這個話題,你說:“年輕人還是要去外面看看,如果在外面待不下去了,還有我在這里等你。”
我們的小城太小,而外面的誘惑太大,終于我還是決定走了。那天,你被保姆攙扶著一直目送我到電梯門口,而直到電梯降到一樓,我都能肯定你一直站在原地沒有離開。其實我離開的時候,你的阿爾茨海默病已經加重,很多人、很多事你都已經不記得了,可是每天下午四點,你總是準時起身,說:“到時間了,我要去接囡囡放學。”舅舅提醒你我已經大學畢業去了北京后,你神情一片落寞,獨自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語:“哦,去北京了啊,怎么走那么遠啊?”
老頭,我如果知道那次在電梯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一定不會離開啊,可人生就是在這么一次次的不經意間鑄成了遺憾。那個深夜,你摔倒在衛生間,從此再也沒有醒來。舅舅打來電話時,我像是腦袋被人擊中般頓住,然后發瘋似的跑到馬路上攔車去趕飛機,一路哭著回家。那一瞬間我才意識到,這一次我終于失去你了。
老頭,你教給我的很多道理,我在你離開之后才慢慢懂得,我多想走到你身邊,讓你表揚我一下,然后獎勵我一塊慕斯蛋糕啊。可是,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