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了明亮的下落

少年有了明亮的下落

這是一場我醞釀已久的相見。

對重聚這樣的事情，我其實一直是意興闌珊的。我是一個對故人沒有執念的人，即便有過情濃過往，散了也便散了，夜闌人靜時一縷溫存的夢影已是最好的回望，若真的相見，讓這點朦朧的念想落到實處，也許反而平添尷尬。何況，我同時還是一個羞澀和被動的人，雖然日日努力扮演一個令人愉悅的成年人，骨子里卻始終是不夠合群和熱烈的，特地趕去和一別數載的少年好友相見，于我真的是很大的挑戰。

然而，為他，我這樣做了，因為我那樣急切地想要確認，那個在我生命中已失散多年的少年，那個我一直記掛著去向的少年，已經有了明亮的下落。

他是我的小學同學，黑黑的，瘦瘦的，個子小小的，我們班有三個會讀書的“別人家的孩子”，我和他就是其中兩個。上三年級時的一天，我們正上課，他被一個大人帶走了。幾天后再來上學時，他的眼睛紅腫，表情哀傷——原來，他父母爭吵，他的母親一怒之下自殺了。當年的我雖然懵懂地了解這份孤苦，但除了憐恤，也無法為他做點什么。慶幸的是，失母的他雖然家境貧苦，衣衫破舊，學習卻始終拔尖。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但高考失利，去了一個不滿意的大學。大一時，他又毅然退學，一年后重新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

青春歲月是倉皇的，我們都在為未卜的前途孤軍作戰，沒有余力顧及其他，像那么多兒時的好友一樣，我們后來失聯了。直到去年春節，我偶然得到了他的聯系方式。我毫不猶豫地聯系了他，并連夜看完了他的朋友圈。我終于知道當年那個貧寒的、沉默的、刻苦的、好學的少年的下落——他長成了一個挺拔、修長的男子，笑容如陽光一般溫暖又明亮；他在北京成家立業，是一家知名外企的管理層，妻子是大學教師，文雅美麗；他愛運動，常常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參加各種羽毛球聯賽；他關心時事，有憂患，但理性；他偶爾回憶家鄉的山水人情和艱難的少年時代，對自己的出身不怨不艾，坦然自若……我親愛的小伙伴，從卑微、孤寒中出發的少年，長成了比我想象中更好的人。

我們見面了。他比照片上更好看，對儀表有一種低調的、不動聲色的講究。只有融入了城市文明的人，才有這種講究。更感染我的是他的笑容，那樣溫良、淳厚、和暖。看著這樣的笑容，我知道他已經馴服了自己的命運，并且和命運握手言和，沒有結怨。他的妻子溫文爾雅，我們不但有共同喜愛的作家，甚至還有共同熱衷的公眾號，于是一見如故，飛快地進入了談人生的狀態。他在一邊看著我們，驚奇不已。

多年不見，我們對重逢感到那樣歡喜，對彼此感到那樣親切，完全沒有隔膜。我相信，這么多年他同樣也在關心著我的下落——我們出生在同一個地方，一起度過少年時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是從同一個命運出發的孩子，對彼此的經歷感同身受。我們知道彼此經歷了怎樣的艱難，蹚過了怎樣的險灘，才成為今天這個令彼此欣慰和驕傲的人。

我們在黃昏時告別，歡喜，篤定，沒有離殤。雖然天各一方，但我知道，我們會一起跋山涉水，去往明亮、開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