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之后

阮紅松

人民醫院516病房住進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叫白云。姑娘的手腳挫傷，肋骨骨折，臉上也包了厚厚的紗布。從面部露在外的部分和身材判斷，這是個風韻十足的美女。

護理白云的是個叫趙大軍的帥小伙，看上去是個護工。平時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書，只要白云哼一聲，小伙子立刻趕到，喂水端飯，洗手擦臉，呵護備至。

白云的姐姐白雪每天都來醫院看妹妹，對趙大軍的態度很苛刻。無論白雪怎么橫挑鼻子豎挑眼，趙大軍從不辯解一句，病友們心里都很不平。唉，一米八幾的帥小伙，讓雇主這么欺凌，看著讓人心酸。

原來這白雪白云父母雙亡，姐妹倆相依為命，感情極深。白雪婚后開了一家百貨副食連鎖店，生意興隆，幫妹妹也開了一家小服裝店，店名叫“簡愛”。“簡愛”開業才不久，在白云的精心打理下，生意已經有了起色。

三天前，白云去批發商場進貨，經過一個轉彎的街角，忽然一輛摩托車快速斜穿過來，她躲閃不及，被重重地掛倒了，當時就昏了過去。

摩托車主把白云送到醫院，經診斷，白云的肋骨斷了兩根，腿和胳膊也有不同程度的外傷。左臉從左額一直到下巴被摩托車的后視鏡拉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需要住院治療。

這件案子的責任劃分很清楚，肇事車主趙大軍負全責。白雪給趙大軍提出三個條件：一、白云住院期間產生的所有費用由趙大軍負責；二、白云住院期間需要專人護理，護理費由趙大軍出；三、“簡愛”時裝店歇業期間，趙大軍按每天五百元支付損失。

趙大軍答應了白雪的三個條件，只是直言相告姐妹倆，自己根本請不起護工。一個專業護工除包吃包喝每天還得支付兩百元的工錢，而趙大軍的月收入也就四千塊錢。他表示愿意自己護理白云。

“也就拿個藥、打個水、送個飯的，就讓這小子自己來吧。一個外地人，我還怕他跑了呢，讓他每天在眼前晃，放心些。再不，姐那邊暫時扔下，來照顧你？”見妹妹不愿意讓民工護理自己，白雪勸她說。最后一句話起了作用，白云只好暫時答應下來。還好，小伙子細心勤快，比那些專業的護工還強好多。

理清了這個特殊護工的來歷，病友們的憤怒減少了許多。

一個星期后，白云的傷好多了，心情也好了一些。趙大軍知道白云愛看電影，跑到附近網吧下了幾十部電影，用藍牙發給白云。發現白云喜歡芭比娃娃，他跑了幾家商場，買回好幾個不同款的芭比娃娃……一來二去，白云對趙大軍的反感和憤恨淡了下來，兩人也開始閑聊幾句，白云才了解到趙大軍的一些情況。

趙大軍出生在四川南部一個小山村，十三歲沒了爹，娘患了眼疾，拖久了沒治，瞎了。他十九歲應征入伍，在部隊學會了開車。退伍后，就一直在外打工，希望掙一筆錢，自己買輛車跑運輸，娶個媳婦成個家。現在為了白云的傷，他的積蓄已經花光了，那些愿望更加遙不可

及……

白云把這些告訴了姐姐，白雪嗤之以鼻：“甭理他！他那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想少掏點賠償！”

白云半信半疑起來，可那一天，她吃光了趙大軍為她帶的海參小米粥，卻意外地發現趙大軍在走廊啃饅頭，一口饅頭一口自來水……白云堅決要求出院。

白雪聽說白云要提前出院，氣得暴跳如雷。

“姓趙的！我妹妹單純，你以為好哄是吧？我可不是省油的燈！有件事我可得提前跟你打個招呼，你心里有點兒準備。醫生說了，白云臉上的傷，很有可能留下一道大疤痕。這事兒我一直不敢告訴她，整形整容費很貴，估計你也聽說過，幾十萬幾百萬都有可能！”

趙大軍一聽，臉頓時變得煞白，差點暈倒。

白雪的預言不幸成了事實。白云出院一個月后，傷口已經完全愈合，拆下紗布后，她接過醫生遞過來的一面鏡子，只瞧了一眼，鏡子就滑落在地，她差點昏倒。

那傷處形成了暗紅色長條瘢痕，像一只丑陋的蜈蚣趴在白云的左臉上！

醫生在旁邊不停地安慰她說：“當時傷口很深，傷口里又有許多沙石……別擔心，現在的醫療技術有辦法祛除創傷性疤痕。”白云趴在桌上號啕大哭，那一刻，她恨透了該死的趙大軍。

白雪一紙訴狀將趙大軍告上法庭，法院民事庭根據調查情況進行了庭外調解，最終達成賠償協議，除去已經開銷完的費用，趙大軍再一次性賠償白云各項損失費三十萬元，限一周內支付到位。

白雪對這個調解結果很不滿意，妹妹受了天大的傷害和委屈，身心都遭遇了重創，賠這點錢哪夠！

趙大軍從法院出來，就癱倒在法院門口，淚如泉涌。

三天過去了，趙大軍沒有送錢來，連電話也沒打過。白雪打他的電話，也總是打不通。

白雪快急瘋了，這時有朋友聯系她，說廣場有人在賣身求工作，好像是撞白云的那個外地人。

白雪立刻開車趕到了廣場，遠遠看見一大群人在圍觀什么，白雪擠了進去，見趙大軍坐在人圈中間，面前用半塊磚壓著一張紙，旁邊有人念念有聲：“本人趙大軍，四川人。近期在貴地遭遇大難，急需一筆巨款賠償他人損失。求最高難最危險工種，只要工資高……”圍觀者議論紛紛，有人說是騙子，有人忙拍照發朋友圈，現場還有人知道內情的，指責那對做生意的姐妹把一個外鄉人往死里逼，簡直不是人。

白雪的肺都氣炸了，想了想，她掏出遮陽墨鏡戴上，走近了趙大軍。

“我雇你了，跟我走。”白雪撿起地上的紙，低聲對趙大軍說。

車到店里，白雪先下了車，隨手便扯住趙大軍的衣領，把他扯下車，吼道：“你敗壞我們姐妹名譽，你還占理了？你還成了受害者是不是？好，我雇你！你給我聽好了，賠我妹的三十萬塊錢我出，你給我當五年長工！”

“好，我干！”趙大軍的心里一陣輕松。

白雪叫來了丈夫，指著趙大軍說：“你把那輛皮卡讓給他開，把搬運工也辭了！從今天開始，進貨、送貨、打雜，所有的臟活累活危險活都是他一個人干！只給他飯吃，一個月再給一百塊錢零用！”

雇趙大軍本來是迫不得已，不料趙大軍到店里沒幾天，白雪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這個小伙子特別能干，又能吃苦。丈夫和搬運工兩個人的活，他一個人全頂下來了，干起活來又麻利又有竅門。每天稍有空閑，就店里店外打掃衛生，幫著招呼顧客。

白雪忍不住對丈夫說：“這小子還真不差！”

丈夫嘆息道：“雖說是個頂債的，咱也別虧待人家。‘長工這倆字別再提，侮辱人呢。”

這一天，趙大軍出車歸來已經是晚上，聽到屋子里傳出白云的哭聲。原來白云在網上發現了一份整形祛疤的廣告，模特居然是她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拍了照片。左臉上的那道疤被有意修圖放大，看上去別提多丑陋了，她當時就哭了。

夜深了，白云實在睡不著覺，她悄悄走出房間，穿過一片樹林，來到湖邊，盯著湖水發呆，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找回曾經的幸福時光。突然，身后一個人用力堵住她的嘴，抱緊她拼命往樹林里拖，旁邊還有個男人在協助！遇上壞人了！

白云喊不出聲音，拼命掙扎，這時又一個男人沖上來，一拳砸向拖著白云的歹徒。那歹徒被砸蒙了，手自然松開，白云喘一口氣想跑，卻看見月光下一個大個子男人和兩個人打斗在一起。那大個子是趙大軍！

白云趕緊打電話報警，沒等警察來呢，趙大軍已經制服了兩個歹人。他們哼哼唧唧倒在地上，都動不了了。

“你怎么這么厲害？還會拳腳？”白云敬佩地問。

“我在部隊練散打時，拿過全軍第三名。還協助公安機關捉拿逃犯立過功。”趙大軍若無其事地撲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土，這個動作在此刻的白云眼里，簡直帥呆了。

從那以后，白云的工作生活都恢復了正常，有事沒事就往姐姐家跑，還專門跑到男裝店給趙大軍買了一套夏裝。趙大軍洗澡剪發換上新衣服，竟然不遜色于任何一個硬漢型的男明星。白云偷偷笑了。

白雪察覺到白云對趙大軍感情的變化，心里五味雜陳，從理智上說，她真不愿意妹妹嫁給一個民工，可在感情上，她也接受了趙大軍。

這一天是白云二十四歲的生日，白雪專門在城里一家大酒店準備了一桌生日宴。生日蛋糕切開以后，白雪大聲宣布：“今晚我有一個重要事情宣布，我妹妹喜歡上了趙大軍，我決定成全他們。他欠我妹妹的債一筆勾銷，以后每月給他開一萬塊錢的工資。讓我們為他們的幸福干杯吧！”

所有人都驚呆了，隨后都鼓起掌來。趙大軍卻嚇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白雪對他的表現很不滿，回頭說：“高興得都傻了吧？算你小子便宜，白撿了我妹妹這么一朵牡丹花！”

白云羞紅著臉，含情脈脈地給趙大軍倒了一杯酒，趙大軍咕嘟喝下去，淚花卻涌上了眼眶。

一場車禍成就一段奇緣，在本地傳為佳話。當地有一個知名寫手寫了篇文章，發在微信公號里，點擊率極高。那陣子， “簡愛”生意爆滿，好多人都跑來看故事的女主角，捎帶買買衣服，白云捧著裝錢的盒子做夢都笑醒了，還順勢開了一家網店。可趙大軍卻對白云冷淡起來，不但沒有任何親熱的表示，還躲著她。

這天晚上，白云收了店來到姐姐家，聽到倉庫里面傳出趙大軍的說話聲，還帶著哭腔。

“菊兒，我在外面闖了大禍，一直沒敢告訴你們……為了彌補過錯，我迫不得已做了違心的事……請你原諒我，我再沒臉回老家了……”

白云頓時如遭雷擊，腿一軟差點跌倒。

“你這個騙子！你說過你沒成家的！你說，菊兒是誰？”白云沖進了倉庫，抓住趙大軍怒吼。

趙大軍驚呆了，鎮靜了一下，喃喃地說，他闖的禍，他會負責到底。其他的卻什么都不肯說了。

白云默默做出一個決定。她買了一張南下的票，一個人悄悄來到了趙大軍的老家。

呈現在眼前的，是兩間破敗的瓦房。門前的稻場上，坐著一個雙目失明的大嬸，一雙手還在摸索著搓草繩。大嬸身后，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在玩泥巴。小男孩穿著一條破短褲，臉上臟兮兮的。

白云聲音抖抖地問大嬸：“大嬸，這是趙大軍家嗎？”大嬸一聽趙大軍的名字，全身一顫，慌忙站起來，搓著手說：“是啊，我是他媽，您是哪來的貴客呢？”

白云遲疑了一下，說：“我是……我是趙大軍的老板。來四川進貨，順道來瞧瞧您老人家。”

趙母一聽，連忙伸手摸椅子，讓白云坐，念叨說：“軍兒來電話說，他換工作了，現在的老板對他可好了……”又大聲喚那小男孩，“狗兒，快去叫你菊姨回來，說家里來客了。”

白云心里一抖，問：“菊姨是……趙大軍的媳婦？”趙母高興地說：“是啊是啊，雖然他們沒成親，也跟過門的媳婦差不多。”

白云一陣眩暈。

不一會兒，一個眉清目秀的山里妹子牽著狗兒來了。她沖白云笑了一下，低著頭進屋去了，很快笑盈盈地捧出一杯熱茶，輕聲問：“趙大軍在那邊出什么事了？”為了節省長途話費，他們的通話少得可憐，她好擔心他。

白云故意把話題引開，問菊兒，和趙大軍還沒結婚她怎么就住到他家里來了？菊兒竹筒倒豆子般，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菊兒和趙大軍同村，兩人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初中畢業后，菊兒因家貧，沒再繼續升學。趙大軍高中畢業后考上大學，卻拿不出學費，于是應征入伍。大軍服役期間，趙家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先是趙母患眼疾瞎了眼，接著是他哥哥幫人蓋房時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去世了。嫂子南下打工，再也沒有回來。危難時刻，默默暗戀趙大軍的菊兒主動站出來，幫著拉扯這一老一小。她和趙大軍就在通信中確定了戀愛關系。趙大軍退伍后，當著全村人的面給菊兒跪下了。

“菊兒，今生今世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為了讓風雨飄搖的家庭早日走出困境，退伍一個禮拜后，大軍就外出打工了……這對戀人從此也沒再見過面。

菊兒說完，哭道：“我日思夜想將他從部隊上盼回來，在家里還沒吃幾頓熱飯，他就出遠門了，見一面都難！沒辦法，日子太苦了……”

白云靜靜地聽著，此刻的她除了陪菊兒流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云從四川回來后，悶頭在姐姐家睡了一天一夜。白雪以為她旅途勞累，沒有打擾她。

白云醒來后走出門，趙大軍正在院子里卸貨，那熟悉而忙碌的身影，讓她有一點恍惚。她輕輕地喚了趙大軍一聲，隨后拿出一個藍布花包袱遞給他，里面是菊兒為他做的衣服……

趙大軍一把抓住包袱，眼睛馬上濕潤了。

“姐姐這里離不開你這樣的好員工，你可以留下來繼續工作，工資照發。菊兒……菊兒是個好姑娘，你要待她不好，我不答應！”白云抽泣起來。趙大軍撫摸著包袱，低聲說：“不，我不要工資，我必須還清欠你的錢。我做的錯事，我必須承擔。”

“我堅信，你這樣的人，以后有發達的一天，那時你再還給我錢，那是法院判賠給我的，我不會不要的，我還要收你的利息呢。如果我看錯了你，你一直都窮困潦倒，那……你就欠我一輩子吧！”

趙大軍請了半個月的假，回四川處理家事，他實在太想念家人了。

在車站送別了趙大軍，白雪看看妹妹的紅眼圈，有點不甘心地說：“我還是不甘心就這么放這小子走！那可是好幾十萬呢。”

白云笑著摟住了姐姐的肩膀：“姐，你明明心里早放下了，嘴里為什么不饒人！”

白雪看看妹妹青春勃發的臉，忽然覺得她臉上那道疤不那么刺眼了。

“對，姐有個朋友又介紹了一個資深的整容醫生，人家看了你的照片，信心滿滿地說，恢復正常沒問題。你現在的生意不是很好嗎？要我說，再去找那個筆桿子，把你和趙大軍的后續故事再寫一篇文章，你沒準能成網紅呢，到時候你可就賺大錢了，趙大軍那三十萬咱就免了他的，讓他和菊兒安心過小日子去！”

白云微笑著，無奈地看著姐姐，唉，這個精明的姐姐，時刻不忘生意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