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回家路（下）

方冠晴

黃錦霞一直站在小區門口發愣，這時，嘗嘗一眼看見了她，便大叫著：“媽媽！媽媽！”掙脫警察的手，跑了過來。黃錦霞本能地想躲避，但已經遲了。警察發現了她，走了過來，老遠就問：“你是這孩子的媽媽？”

黃錦霞沒辦法，只得站住，點了點頭。

“那我問你，”警察走到她的面前，舉起了手里的紙條，“這張紙條是怎么回事？你孩子的書包里裝著紙條，上面寫的地址怎么是別人家的？”

“還有，紙條上怎么寫著父親是我呢？你這是搞什么鬼？”劉星也趕了過來。近了，兩個人四目相對時，劉星一下子就認出了黃錦霞，驚訝地問：“你

是……黃錦霞大姐？”

事已至此，她不想看到的場面還是發生了。黃錦霞干脆豁了出去，她說：“實話跟你說吧，這孩子，就是你的兒子。”

劉星嚇了一跳：“大姐，這話可不能亂說。”

黃錦霞冷笑兩聲：“我干嗎要亂說？我現在告訴你是便宜你。四年前，你老婆在醫院生了孩子，被我偷偷抱走了，就是這孩子，他是你的兒子。”

警察聽出點道道來了，用手指著黃錦霞，厲聲問：“你是說，這孩子是你四年前從醫院偷走的？你拐賣孩子？”

黃錦霞急忙分辯：“我沒拐賣，我抱走自己養的。”

“那也是犯法，是要判刑坐牢的。你跟我去派出所說清楚。”警察在腰間摸起手銬來。

“別別別！”身后有人喊起來。黃錦霞回頭，見她的前夫馬松平跑了過來，也不知道是怎么跟來的。馬松平跑到警察面前，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警察同志，孩子已經送回來了，她怎么還要坐牢呢？”

“送回來是送回來，偷孩子是偷孩子，這是兩碼事。”警察還是將黃錦霞銬上了。

黃錦霞倒很鎮定，她白了馬松平一眼，說：“用不著你假惺惺的，坐牢就坐牢，沒什么了不起，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了。”

馬松平激動地叫起來：“你不是快要死的人，那些都是假的！”

黃錦霞皺起了眉：“什么假的？”

“你患癌癥的事呀，那是假的，是我和表弟一起騙你的。”

黃錦霞的身子晃了兩晃：“假的？我沒患癌癥？”

“沒患，你身體好著呢，體檢樣樣正常。”

黃錦霞這下怒了：“那你們為什么要騙我？說我患了絕癥？”

馬松平低下了頭：“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將這個孩子還給人家親生父母嗎？我怎么勸你都不管用，只好去找表弟商量。剛好你們清潔工要去表弟的醫院體檢，我們才想出這么個主意，說你患了絕癥，沒多少日子好活了。你要是聽說自己快死了，再也沒能力撫養孩子了，總會將孩子還給人家親生父母吧。我們就……”

黃錦霞雙腿一軟，癱了下去。她沒患絕癥，這本來是多么好的消息啊，但現在聽來，無異于五雷轟頂。她身體沒毛病，但現在得去坐牢了……她不敢想下去了。

這是怎么回事？警察只得盤問起黃錦霞來。黃錦霞沮喪至極，像是丟了魂似的，警察問一句，她才說一句。這么一問一答的，不大會兒，在一旁聽著的劉星叫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誰了！”他說起了四年前醫院丟失一個孩子的事情。

四年前，他的老婆在醫院生孩子，同病房有個農村來的產婦，叫什么名字他已經不記得，但記得那產婦丈夫的名字，叫張志成。

張志成老婆生下的也是一個男孩。產后第五天，那女人鬧肚子，所以錯過了給孩子喂奶的時間。等她從洗手間里出來，給孩子喂奶時，劉星老婆已經喂完孩子奶，讓護士將孩子抱去育嬰室了。張志成老婆給孩子剛喂完奶，肚子又痛起來，又要上廁所，那時候護士不在病房，她只好將孩子交給劉星的老婆幫著抱一下。劉星的老婆抱了那孩子一會兒，張志成的媽媽進來了，她就將孩子交給了張志成的媽媽。張志成的媽媽將孩子抱去育嬰室不一會兒，育嬰室那邊就炸了鍋，鬧嚷嚷地說丟了孩子。聽到這話，所有的產婦及其家屬都慌了神，都涌向育嬰室，結果發現，不見了的是張志成的孩子。

黃錦霞本來失魂落魄，但聽著劉星的敘述，她的身子越坐越直，整個人完全驚呆了。劉星所敘述的，與她四年前偷孩子時見到的情景，完全一模一樣。這么說，自己偷的，并不是劉星的孩子，而是別人的孩子。

她一直想報復劉星，想讓劉星嘗嘗痛失愛子的滋味，結果卻是讓無辜的人遭受了痛苦。自己做的這叫什么事啊！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那么離譜。

六、遲到的懺悔

警察翻出四年前的卷宗，找到了當年醫院嬰兒丟失案的記錄。正如劉星所說，丟失孩子的那位父親，就叫張志成，是離縣城不遠的一個叫楓樹屯村的農民。警察當即與張志成取得了聯系，然后決定，將孩子給他送過去。

警察銬上黃錦霞，抱著嘗嘗上了警車，劉星和馬松平也跟去了。到了楓樹屯，接到通知的張志成已經在家里等著。一看到嘗嘗，張志成和他的父母都奔上前來，摟住嘗嘗號啕大哭，但自始至終，沒見到孩子的親生母親出現。

這時，張志成握緊雙拳沖向黃錦霞，咆哮著說：“你這個壞女人，你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你居然偷我的兒子，你是人嗎？你長了人心嗎？長了人心就做不出這么禽獸不如的事啊。”

警察及時攔在了黃錦霞的面前，張志成的拳頭沒能落到黃錦霞的身上。黃錦霞被罵得出聲不得，深深地低下了頭。

張志成還在罵，越罵越激憤。警察只得勸他：“她犯了法，法律會制裁的。別再罵了，孩子不是回來了嗎？”

“孩子是回來了，”張志成的兩行眼淚滾下來，說，“可你們看看，這女人將我們家害成啥樣了？”他指著他家的房子，又指了指村里其他人家的房子，“你們對比一下房子，看看還有別人家比我家破的嗎？”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家的房子是全村最破舊的。張志成說，就在他的孩子丟失的那一年，他家本來是計劃翻修房子的，但后來孩子不見了，房子就沒心思翻修，打算用來翻修房子的錢全用來找孩子。他說：“整整四年，我沒正經打過工，腦子里天天都想著我的孩子去哪里了，會不會在外面受人欺負折磨。我天天在外面打聽孩子的下落，只要聽說哪家的孩子是抱養的，我就找過去，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四年了，沒什么收入，我家成了全村最窮的人家。”

聽了這些話，黃錦霞低下了頭，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張志成狠狠地指著她，嚇得黃錦霞本能地倒退了一步。張志成說：“你不用怕，我不會打你。打你有什么用呢？又抹不去我們所受的痛苦。我只提一個要求，你跟我去看看我的老婆。”

他不由分說拉著黃錦霞上了警車，在他的指引下，警察將車子開到一幢房子跟前。黃錦霞下了車，抬頭往門口的牌子上看了一眼，人突然一晃，差點摔倒。這里是精神病醫院。

張志成領著大家走進去，來到一間病房前。病房里，一位婦女頭發散亂，懷里抱著枕頭，目光呆滯，緩緩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張志成走進去，拉了拉女人的袖子，輕聲說：“老婆，孩子找到了。”

“當然找到了。”女人說，“在這呢。”她輕輕摸了摸懷里的枕頭。

張志成的眼淚流了下來，哽咽著說：“老婆，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孩子真的找到了。”

“噓——輕聲點。”女人將手指放在唇邊，然后又輕輕撫摸了一下懷里的枕頭，說，“當然找到了，在這呢。”

門口所有人的眼睛都濕潤了，尤其是黃錦霞，流下了懺悔的淚水。劉星走進來，輕輕將張志成拉出了病房，低下頭對張志成說：“兄弟，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張志成說：“跟你沒關系，是這個女人害的。那些日子，我老婆天天哭，夜夜哭，后來就成這樣了。”

劉星說：“不，跟我有關系。這個女人本來是想抱走我的孩子，結果陰差陽錯害了你。”他回過頭來看著黃錦霞，說，“我知道，因為你兒子的去世，你一直記恨我。我也常常捫心自問，在那件事上我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對，讓你這么恨我。我只有一件事做錯了，就是送慶慶去醫院時，我一瞬間產生了自私的想法，最終沒有用新車送。但那并不是造成慶慶去世的主要原因啊。你如果是因為這件事對我耿耿于懷，我向你道歉，我更要向張志成兄弟道歉，都是因為我，害得張兄弟一家變成這樣。”

黃錦霞輕輕搖了搖頭，她雙腿一軟，沖張志成跪下了，她硬了四年的心，在這一刻柔軟了，她說：“都怪我，鬼迷了心竅啊。”

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那是慶慶去世時劉星賠償的錢，這之前她只取出六萬。她對張志成說：“我對不起你，我現在真的好后悔，我為什么要這么一根筋地犯渾呢？我這卡里還有三十多萬塊錢，全給你，算是我對你們一家人的補償。你要是還不解氣，打我、罵我，都成。”

張志成搖了搖頭：“我不會要你的錢，那抹不去我們家遭受的痛苦。我也不會打你，你做下的事自有法律來懲罰你。我帶你來這里，只是要讓你看一看，然后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是不是還在。”

聽了這話，黃錦霞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捶打著地面。她知道，這一輩子，她的良心將永無安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