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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散文·連載·
石頭發光的地方(八)——回望耀州
◎安黎

安 黎 男,1962生,出生于陜西耀州,現定居于西安。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以及散文集《丑陋的牙齒》《我是麻子村村民》《耳旁的風》等。
17
香山的盛況,我最早是從父親的講述里得知的。我的曾祖父安禮熙,清末中舉,后來官至多少級,因家境跌宕,存留的文字已全部滅失,現已無法查證。我從記事起,村里的老人們,就不斷地向我渲染我曾祖父曾經的輝煌。背著書包讀書時,教書先生一邊用一根指頭敲擊著我的額頭,一邊向全體學生娓娓講述我家曾經的盛景,他唾液四濺地感嘆,我至今都記得清晰:別看他家現在很窮,但過去可是大財東啊!他的老爺,中過舉,頭戴頂珠,出入坐著轎子,即使躺在躺椅上打盹,都有人給他搖扇子。
坐轎子,在村民的眼里,那是了不得的待遇,也大概是他們羨慕曾祖父的主要緣由。
我降臨人世時,父親少小曾居住的豪宅華屋,已蕩然無存,但曾祖父的顯赫,透過那一座遺存的墳塋,還是能夠得到佐證。曾祖父的墳墓位于村南的開闊地里,特別高大,比柳公權的墓塋,足足大出一倍多。唐時柳公權的墓,比現在看到的,無疑要大一些。千年的雨水沖刷,一座土堆,免不了要水土流失,瘦身縮型。古時候的埋葬,是有嚴格規制的,不是隨心所欲地想埋多大,就能埋多大。墓多大,是由官銜和職級決定的,其他均忽略不計。比如商人,即使家財萬貫,名揚四方,但究其身份,依然是一介平民。既為平民,就不能隨意將自己的墓建造得與官人比肩。違者,是要受到追究的。在禮法制度和宗法制度極其嚴苛的國度,墳墓也是地位與身份的象征。清朝晚期,朝廷在摸透商人內心需求的前提下,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發財的路徑,那就是出售官銜。也就是說,頭上的頂珠,只要肯花一筆巨資,就能買到。于是,具有實力的商人,一個個慷慨解囊,不惜捐出大筆銀兩,換取那頂官帽。朝廷收到了錢,經君主御筆的欽點,一頂鑲有頂珠的帽子,就降落在了捐贈者的頭上。但這頂帽子,僅為帽子而已,帽子底下,虛而無座。具體說來,就是給你一頂帽子,但不給你實權。帽子只停留于名義,帶有榮譽性,更像是一張獎狀。商人們明知如此,卻甘心情愿地支付黃金白銀,原因就在于,他們很需要這頂帽子。這頂帽子既是他們成功的標志,也是他們獲得其他待遇的通行證。不說別的,單說埋葬,有無這頂帽子,就大為不同。有了,就可以將墳墓建得很大,以光宗耀祖;沒有,就只能建得很小,被荒草埋沒。朝廷僅因幾頁紙,就從民間搜刮去大筆的款項,自然對此也是頗為滿意。此時的朝廷,因給這個賠款,給那個賠款,早已國庫虧空,急需有新的銀兩填充。商人們的錢,猶如雪中之炭,雨中之傘。
20世紀80年代,一些地方財政吃緊,就想到了出售城市戶口。在市民和農民界限分明的年月,市民的身份,無疑讓農民垂涎。市民不是吃得好穿得好那么簡單,最重要的是高人一等。但誰若想從農民變為市民,那簡直有著只身泅渡長江之難。于是不少地方政府想出了一個妙策:出售市民戶口。然而購買該戶口,并非像地攤上的蘿卜白菜那樣,誰交錢就賣給誰,而是設置了諸多的門檻:一是城內的農民,二是取得指標。不少人躍躍欲試,卻未必能跨身進去。然而如愿者,拿到手的卻僅是一本“藍印”戶口。正規的市民戶口本,紅色封皮,紅色印章,但“藍印戶口”卻是藍皮藍印。“藍印戶口”昭示著你即使花了錢,依然不能與手持“紅印戶口”的人平起平坐。如果說“紅印戶口”是第一等級,“白印戶口”是第三等級,那么“藍印戶口”就是第二等級。也就是說,“藍印戶口”處于夾層中,比“紅印戶口”低,比“白印戶口”高,其身份的不倫不類,使懷揣這種戶口本的人頗為尷尬,并難免滋生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感覺。然而,“藍印戶口”的銷售,并沒有出現“門前冷落車馬稀”的窘迫,照樣有諸多的人擠破腦袋在爭取。究其原因,在于縱然是“藍印戶口”,也要比“白印戶口”擁有更多的機會。招工,手持“藍印戶口”的人可期可待,手持“白印戶口”的人則別妄想。婚嫁,平等淪落于口號,門當戶對才是實質,于是手持“紅印戶口”的男子,有可能自降其身段,屈娶手持“藍印戶口”的女子,卻絕不斜瞥手持“白印戶口”的女子一眼。
最初靈機一動,首倡發放“藍印戶口”者為何人?不得而知。但我猜想,這位可愛的仁兄,似乎是讀過一些史書的,大概受之于清末官帽出售制度的啟發。
據我父親回憶,曾祖父曾擔任過香山會的會長。香山會是一個官方組織,還是個宗教組織,抑或是民間團體,無從詳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曾祖父無疑是一個佛教徒。與佛教不沾邊,不搭界,縱然才高八斗,或許能去別的地方任職,卻難以被簇擁著出任會長。不是披上一件袈裟就是佛教徒,也不是把“阿彌陀佛”掛在嘴邊就是佛教徒。佛教徒對人性之善,有著苛刻的要求。曾祖父在佛教界擁有相當的地位,由此推斷他至少不是一個惡人。他如果棄善從惡,即使可以混跡于佛教界,也不可能獲得擁戴。在過去,中國人是非常看重人的道德水準的。德高才能望重,望重才能服人。無德無望,又何以能成為會長?
曾祖父的生命絢爛綻放之時,應該是20世紀的20年代,此時正值軍閥割據,北伐的大幕才剛剛開啟。遠離是非之地的香山,聞不到硝煙的嗆味,聽不到槍炮的轟隆,一派祥和靜謐。僧侶們該念經的還念經,該打坐的還打坐,他們坐在東山迎朝陽,坐在西山看日落,其生命的意義,全部轉化為對菩薩的頂禮膜拜。
父親那時六七歲,作為曾祖父的長孫,他自然是曾祖父掌上的明珠。每到農歷三月初,香山的轎子就來到我家門前,將曾祖父接走。曾祖父上山時,不忘牽上長孫的小手,于是父親也坐進了轎子,隨曾祖父一起被抬上香山。
香山三峰并立,曰東峰,曰中峰,曰西峰。東峰為閑峰,其上無建筑,無廟堂,無僧侶,僅為其他兩峰的陪襯。中西峰連綴在一起,像夫妻那樣手牽著手,而東峰呢,則像一個光棍漢,孤獨而突兀地聳立著。東峰與中西峰之間,隔著一條幽深的溝壑,溝壑里石頭狼牙交錯,灌木蓬亂,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然而,東峰并非可有可無,它的價值,在于為香山塑形。從關莊塬的最北端,沿九里坡盤蛇般的小徑蜿蜒而下,接著又順著起起伏伏的石川河川道逆流而上,時不時地,便能望見香山三峰并峙的奇觀若隱若現。三峰隱身于諸山之后,卻隨著行走者身體的移位,忽而露出,忽而隱沒。行至山下,仰望山上,三座高峰,猶如三尊高昂的頭顱。
中國人對“三”情有獨鐘,并給“三”賦予了太多的內涵。“三”是多的意思,“三”也蘊含著圓滿。三足鼎立,鼎才能穩固;三叩首,才顯得虔誠;三陽開泰,才一片大好。香山暗合了中國文化的內在架構,恰好是三座高峰,而不是兩座或四座。多一座則累贅,少一座則空缺。三峰并立,除了寓意吉祥,還極為合乎人們視覺審美的習慣。兩座峰則略顯單薄,氣勢亦不足,一眼望去,既不雄偉,也不美觀——如果從這個角度審視東峰的價值,就會發現它雖為閑峰,卻并不等閑。它宛若畫家在留白處斜勾出的一根旁枝,雖與主體大樹脫節,卻在昭示著另一棵樹木的生機勃勃。閑筆不閑,閑峰不閑,世間的萬物,均來自于蒼天的精心構造與取舍,凡留存的,沒有一樣是多余的。
中峰是香山的主體部分。供奉觀音菩薩的大殿,宛若龐然大物,蹲坐于中峰半壁的石臺上。大殿是一組建筑群的核心部位,但不是全部。大殿的下方,是層疊而鋪排的木質樓宇,既有藏經室,又有誦經室,還有僧人的起居室和餐飲室。藏經室與好幾個石洞相通,那些無比珍貴的舍利子或經卷,全被裝入一個個刻有菩提樹的寶匣中,藏匿于洞穴的幽深處。山洞的壁崖上,一尊尊的石塑或泥塑,懸空而聳,栩栩如生地講述著佛門的過往,闡釋著佛法無邊的道理。雕塑或雕于北魏,或刻于隋唐,或補充于宋元,總之,都很古老,很陳舊,有點兒頹唐,有點兒斑駁,清塵拂面,蛛網輕繞。誦經室相當于佛學院,新入寺的和尚與尼姑,在一墻之隔的兩個庭院里,聆聽師傅的講解,誦讀各種經文,并敲擊著木魚自我研習。每個早晨,伴隨山林里的鳥鳴,誦經室里傳出的嗡嚶之聲,掠過樹梢,扶搖直上,將飄拂的祥云撩撥得心慌意亂。
香山上的建筑,遠望像懸浮于空中,很是壯觀。那一根根的立柱,像人腿一般,頑強地支撐著屋宇臃腫磅礴的上半身。立柱粗粗的,經風雨的長年侵蝕,已顏色發黑,且呈現出了枯朽之態,使整個建筑群落給人以搖搖欲墜之感。然而,貌似就要垮塌,卻堅如磐石,一屹立就是上千個春秋。恰是這種懸浮的險峻,構成了一種奪目的奇觀,令人錯愕而驚駭。
曾經的香山,建筑物層巒疊嶂,其奇異之妙與雄霸之勢,足以傲視天下。
香山是名山,香山寺是名寺。名寺自然有名寺的不凡之處,從塑像到花紋,均招募來四海之內的名匠精雕細刻。因此,每一塊磚石,都不隨便壘砌,;每一具雕塑,都堪稱藝術杰作。
大殿位于石臺的最中央,一座高大寬闊的木質建筑,雄筑于石壁之前,以石壁為靠背,并與石壁連為一個整體。石壁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顏色微微泛紅,外觀呈魚鱗狀。石壁的體態,無疑是風化的結果。萬年億年,風像多情的目光,從香山的面龐一陣陣地掠過,將石頭的皮膚吹皺。
大殿里供奉著觀音菩薩,觀音菩薩的塑像并不是坐在大殿里,而是坐在石洞里,其身后,虛無幽深。大殿只是帽子,是石洞的裝飾物。這座經過人力加工的闊大石洞,至今還烙有鑿子的劃痕。石洞是天然的,但人覺得它尚不夠廓然豁然,于是就舉起鑿子,一鑿子一鑿子像雞啄米粒那般,將其進行了擴充。鑿子劃過之處,留下了一道道的白色紋路。那波紋狀的墻面,像動物枯瘦的根根肋骨。
觀音菩薩的巨大塑像盤膝而坐,善目善眉,表情祥和,面含慈悲,高高在上。她的頭頂,祥云朵朵;她的雙肩,松枝搖曳。寺廟的住持坐于其左前側,和尚們則立于其右前側,一個長條形桌案放置于菩薩的腳趾之下,一座四足香爐擺放于桌案之前,香爐之旁,則是一個紅色的功德箱。三條軟軟長長的鋪墊,橫在捐款箱之前。
每逢過會,大殿門前就人潮洶涌。信徒們手持長桿香,摩肩擦踵地朝大殿里擁擠。維持秩序的和尚,阻止不了腳步的移動,于是也就聽之任之。等放進一撥人,大殿的門就關閉了。這撥人出來后,另一撥人才能入內,不然,大殿內的秩序就會失控。人們進入大殿后,先是掏出自己布袋里的核桃、蘋果、雪梨、大棗以及蒸熟的紅薯和油炸的麻葉等,恭恭敬敬地放于桌案,并不忘壓低嗓門,殷殷叮囑觀音:爺啊,你吃了我給你的東西吧!紅薯是我專門給你蒸的,麻葉是我專門給你炸的。我知道你愛吃麻葉,就多炸了些,你就把它全吃了吧!
前幾樣供品,皆來自于樹上的采摘,唯獨麻葉,源于人工的烹制。麻葉是一種油炸食品,有點兒像麻花,卻比麻花要薄要脆。俗世的人,是如何知道佛愛吃麻葉的呢?這個疑問,在我的腦子里盤旋了很多年。小時候,我到鄰居大嬸的家里去借鐵锨,適逢大嬸正在廚房里炸麻葉。麻葉的香味,幽幽地鉆入我的鼻孔,讓我垂涎欲滴。大嬸見我站在廚房門前,癡癡地呆望,硬是不肯給我遞一個麻葉吃。不給麻葉倒也罷了,她反過來還要說一番帶有恐嚇的話:麻葉是給爺炸的,爺愛吃麻葉;吃了爺的東西,爺是要掐鼻子的。農村人嘴里的爺,就是神。不論男神女神,他們皆統稱為爺。后來,我在很多人家都見到炸麻葉的情景,一打問,才知道第二天這戶人家的女主婦要去廟里燒香,麻葉是給爺預備的祭品。
爺喜歡吃麻葉,給爺上供就要獻麻葉,爺吃高興了,才能對進獻者之所求,給予特別的眷顧和特殊的照顧……這樣的推測,漸漸轉化為一種民間的共識。在貧困的鄉村,食品的單調顯而易見,人們總是圍繞著現有的面食和菜油做文章,相比之下,油炸的麻葉最為酥脆可口。人們視麻葉為食品中的尤物,愛吃它,卻限于食油的短缺,又舍不得吃它,于是就幻想著把它獻給敬愛的爺。爺高人一等或幾等,對食物很是挑剔,是咽不下五谷雜糧的。那些糟糠之食,只配庸眾享用。
就這一現象,我和一位學者曾進行過非正式的探討。學者帶有玩笑成分的戲言,似乎也不無道理:也許是某個寺廟的住持,將自己的嗜好,假借于爺的名義,暗示給了某些信徒,信徒們信以為真,且廣而告之,最后不但演變為一種有意識的統一行動,而且沉淀為一種無意識的思維定勢。你想想,獻給爺的祭品,能吃進爺的肚里嗎?獻得再多,爺連一個都不會吃。祭品最終是被誰吃掉的?還不是那些住持以及和尚尼姑?住持與和尚尼姑,盡管上山修行,但依然身處塵世,遠不是虛無縹緲的神。他們,和普通人一樣眼饞嘴饞。
上了供品,又上香。一根根正在燃燒的香,密密匝匝地插滿了香爐,香灰滿滿當當地向香爐外溢灑。接著就是朝功德箱塞進銀兩,銀兩多少不一,但總體上都是些零碎銀子。
大額捐贈,不在這里,而在西峰。西峰有專門的接待室,除了接待一些朝山的權貴,也負責接收大戶人家的捐款。大額捐助者,寺廟要在功德簿上記錄下他的名字,并賜予他幾條紅織帶,和幾條開過光的念珠,用于他及家人裹纏和佩戴。紅織帶其實就是紅褲帶,用其系褲子,只要不被人偷去,就永遠能緊貼著人,為人避邪。
最后一個環節,才是跪在墊子上跪拜。當一排排的膝蓋折疊著跪下去,住持敲響銅鑼,和尚們隨之敲擊木魚,誦經的聲音宛若大合唱一般,潮起潮落。
跪拜完畢,大殿里早已煙霧繚繞。打開殿門,吆喝著讓這一撥香客徐徐退場,并趁機讓煙霧從門里溜走,這才迎接后一撥香客。
整整一個白晝,大殿都被朝拜的客人擠滿。至傍晚,殿門前終于冷清下來,忙碌了一天的和尚口干舌燥,腰酸腿困,這才關閉殿門,回起居室用膳休息。
和尚一般是不去西峰的,唯有住持才可以去。西峰是尼姑的天地,廟里居住著數十個尼姑。比起中峰的開闊與坦然,西峰不但地勢高抜,而且陰森險峻。古樹參天,野草蓬勃,糾糾纏纏的枝蔓宛若披散的亂發,乍一看,很像一頭咆哮的怒獅。
西峰也有廟,廟里也是香霧彌漫。尼姑們出家前都裹了腳,那雙小腳,只要沒有特殊事宜,是不大跨出廟門的。她們在廟里修行,在廟旁的偏房里吃住。信徒們在大殿里跪拜完畢,大多都會來西峰的廟里燒香布施,于是在過會的日子里,尼姑們的耳根很難清凈。
然而,我父親對西峰卻是念念不忘,并對其懷有一份特別的情感。每當說起西峰,他都會提及西峰那個摟著他睡覺的尼姑,于是平日無比暗淡的眼圈里,總能飄浮起一絲絲的暖云。父親說某一個傍晚,由于人多,他獨自玩耍了一陣子,竟然找不見曾祖父了。就在他因驚恐而聲嘶力竭地哭號之時,一個從此路過的尼姑將他輕輕抱起,給他拭淚,并想方設法地安撫他。尼姑幫著他尋找曾祖父,遍尋無果,于是將他領至西峰,給他吃喝,并哄他入睡。尼姑和衣而臥,為消除他的驚懼,用一只白嫩的胳膊,緊緊地摟抱著他的腰。凌晨二更之時,失魂落魄的曾祖父,才帶領一幫搜山的和尚,追蹤至西峰,并找見他的下落。看到他已沉沉睡去,曾祖父并沒有打擾他的美夢,只是叮囑了幾句便離開。
父親一直記著那位尼姑的相貌:圓臉,雙眸明亮,皮膚白皙,笑起來很甜美,說話柔聲細語。父親每當懷念過世的祖母,腦子里就能浮現出那個尼姑溫和的笑容。他說那個尼姑不論從長相還是性格,都很像我的祖母,仿佛原本就是我祖母的同胞姊妹似的。
曾祖父在香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除了制訂大的規劃,他的主要精力,都耗費在了迎來送往上。朝山的達官絡繹不絕,他自然也就忙得不亦樂乎。丟失我父親的那回,據他事后解釋,是因為山上來了一位軍界頭子,即所謂的軍閥。他上前與軍閥握手寒暄,軍閥的隨從卻把圍觀的人群向遠處驅散,這才造成爺孫倆的失散。
香山會閉幕,轎子又將曾祖父抬回村子。尾隨轎子而至的,還有一群豬羊和一大堆供品。我家那時擁有四百多畝土地,耕種與收割,除了固定的幾位雇工之外,幾乎被香山的和尚大包大攬。尤其是收麥子,用村里老人的話說,我家的地里,“齊茬茬的都是些光葫蘆”。光葫蘆們鉆進黃亮亮的麥田里,遠遠望去,猶如一個一個的黑瓢,在洶涌的黃浪里漂浮。那些剃度之人,南腔北調,卷著舌頭,“說話都像念經”。和尚們和村里人極少交流,但村民還是對他們充滿好奇:聽他們的口音,大多都不是當地人,而且個個都很年輕,他們為何要出家當和尚?
有好事的村民與年幼的和尚搭訕攀談,很快破解了他們的出家之謎:出家,一是為了躲避戰亂,二是為了逃避兵役。戰亂的恐怖不難想象,而被當作壯丁強行抓去,尚未喘一口氣,就被趕往火線,也無異于送死。子彈是不長眼睛的,誰都難保證自己全身而退。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家長千方百計把自己的愛子,絡繹不絕地送往寺廟,以求得為其預留一條生路。在東西南北的寺廟中,陜西的寺廟最受青睞。因為,不論外界多么的炮火連天,地處西北一隅的陜西,都相對比較寧靜——軍閥混戰無涉陜西,北伐戰爭無涉陜西,就連后來虎狼一般兇猛的日軍,盡管也曾對陜西虎視眈眈,但最終都未能成功渡過黃河,西進陜西。
勞累了一整天,暮色漸起之時,和尚們便收工歇息。我家前院兩邊的廂房、后院的樓上樓下、偏院的祠堂和藏書閣,全都住滿了和尚。和尚們的晚餐很簡單,只吃素,不沾葷。吃完晚飯,太陽早已日落西山,年輕的和尚聚集于溝岸,舉著幾根木桿,摸黑敲打起挺立于溝岸的杏樹來。
我家坐西面東,門前豁然開朗,是一座寬寬闊闊的碾場。碾場的一角有一口水窖,水窖的北側是一座澇池,澇池的北岸是一個蓊蓊郁郁的樹園。碾場的外側,則是一條溝壑。兩棵粗壯的杏樹,還有兩棵更加粗壯的杜梨樹,以及其他樹木,皆挺拔于溝岸。和尚們高舉的木桿,在杏樹的枝條輕輕一擊,樹上就叮叮嘣嘣地掉下許多黃杏來。此時的他們,把師傅的告誡遺忘得一干二凈,孩子的天性戰勝了佛性,紛紛彎下腰去,摸索著撿拾那些滾落的黃杏,并一顆顆地往自己的嘴里填。年幼的父親聽見嬉鬧聲,舉著馬燈出門察看究竟,當望見他們在偷吃自家的黃杏時,就轉過身去找曾祖父告狀。曾祖父表面裝出一副很凌厲的樣子,揚言要馬上出去收拾他們,但卻一直穩坐太師椅,紋絲不動,反倒歪過頭去,對身后的管家耳語道:吃就讓吃去,娃們家嘛,能吃多少?管家原本打算出去阻止和尚們的胡鬧行為的,但聽了曾祖父的話,便偃旗息鼓。
父親給我講述這個情節時,滿面愧色,說他長到30多歲,才理解了曾祖父何以如此。
曾祖父直至去世,才卸去了香山會會長的那頂帽子。但香山,似乎與我家有了某種血脈與情感上的隱秘聯系。每當有人在我面前提起香山,我都會想起曾祖父,想起香山上那些幫我家割麥子的和尚。
農歷三月十五,是我出生的日子。我一降臨人世,村里有人就將我與香山往一起拉扯,并言之鑿鑿地說三月十五日很吉祥,因為這一天,正是觀音菩薩的生日。及至去年,還有人沖著我感嘆:誰能比得了你呀?你先人伺候菩薩爺有功,菩薩爺都把你的生日和她弄成了同一天。
表面上木訥的村民,其實是極具想象力的。當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成為這樣或那樣,他們很少仔細分析這個人或這件事本身的因素,卻總要在人與事的外圍追根溯源。當我考上學,并從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時,村民們苦思冥想之余,一路追蹤,竟追至我曾祖父的墳頭。有人當著我的面,以一種自我安慰的口氣,對其他人說:咱咋能和人家比呢?咱家的祖墳,都要比人家矮一截。人家考上學,捉筆桿子,那是人家祖墳里有呢!人家的先人坐轎子,咱家的先人挑擔子,比得了嗎?人和人比不成,騾子和馬馱不成。咱若有那樣的先人,咱也不用握镢頭了!
曾祖父離開人世若干年后,香山遭遇了一場劫難:一場大火,將那些無比蒼老又無比雄奇的建筑,統統化為了灰燼。
18
耀州諸多客舍驛站的爆滿,還與另一座山有關。
這座山不像香山那樣,隱匿于人煙稀少之境,而是坐落于耀州城的旁側。香山向往一種清凈,這座山似乎在刻意營造一種喧鬧。
出耀州東城門,過漆水河,步行兩三華里,就能抵達山的腳下。站在石川河的河灘朝東凝望,耀州高聳的東門樓仿佛就擱置在那座山的半山腰里,山仿佛伸手可觸。
這座山叫藥王山,曾為唐代醫學家孫思邈的隱居之地。明末清初,后世的人為追思藥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筑大殿,砌石階,刻碑文,鑄香爐,植柏樹,并于每年農歷龍抬頭的二月二,舉辦一年一度的盛大祭祀活動,耀州人稱其為“二月二廟會”。
山的原名并不叫藥王山,而是叫五臺山,由五座山組成。名為山,卻似是而非,不倫不類,簡直沒有山的樣子,卻有塬的種種風韻。體表無石,全由土堆積。站在山下朝上望,斜斜的荒坡,陡峭凹凸,確實有那么一點兒山的意思。但攀至山端,卻發現無巔無峰。山頂是一片開闊地,除了部分被占用建造了房屋,其他的,則是農民種植的莊稼。半山半塬,但人們卻將其稱之為山,就高不就低——在人的意識里,塬過于平庸,唯有山才氣勢非凡。
五臺山,顧名思義,就是半臺半山,亦臺亦山。臺為何?其實就是土塬。五臺山由五座山聚攏而成,但彼此間的界限很是模糊,肢體部分相互勾連,難解難分,僅有五個頭,還能從中分出個一二三來,但身軀卻共有。五個扁平的頭,矮矮的,禿禿的,無奇崛之姿,無凌厲之相,像五個樸實的農村老大爺,土氣而又粗糙,祥和而又隨和。坡不陡峭,雨水在斜斜的坡面上,沖出一條條的壕溝。一坡坡的柏樹,從上而下,從下而上,東倒西歪,像綠色的波濤,風一刮過,發出沉郁的嗚嗚之聲。這些由明朝人或清朝人栽植的柏樹林,掩飾不住那一座座由現代人堆砌的墳塋。
我最初耳聞這座山,還是在父親的講述里。父親是個戲迷,但在沒有收音機和電視機的年代,他想過足戲癮,不比登天容易。好在他在村劇團里,還充當著一個不起眼的角色。每當村里唱戲,他就坐在舞臺的一角,縮在一群人的身后,時不時地舉起鼓槌,敲擊一下懸掛的那面銅鑼。演出結束,已經深夜,父親回家,其神其態仿佛領賞歸來,顯現出少有的興奮。睡不著覺,他就給我講古戲,《朱春登》《墻頭記》《三娘教子》《轅門斬子》以及《薛仁貴》等諸多劇目,我都是從他的嘴里知道的。父親在把一段一段的唱詞倒背如流的同時,還不忘對劇中的人物進行一番善惡評判,并為那些悲劇人物的命運唏噓不已。說著說著,他不時發出這樣的慨嘆:咱村的戲臺實在太小了,而藥王山的那個戲臺,大得木木。
“木木”就是“很很”的意思,比之一個“很”字,在語氣上還要加重一些。說其“大”,尚且不夠,還要以“木木”來渲染其大。父親對藥王山的那座戲臺,念念不忘,嘖嘖稱奇,并宣稱自己三四歲時就在那里看過戲。耀州城里,曾有曾祖父置辦的宅院,父親言及他自小去藥王山看戲,并非妄言。
父親不止一次地慨嘆藥王山戲臺之大,類似的話語,我也在別的村民那里聽到過。某一天,在村民們習慣聚集的碾場里,一群上了年紀的村民,端著飯碗,一邊吃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著。話題并不固定,一會兒是誰家孫子過滿月,一會兒是誰家添了新牛犢。扯著扯著,就扯到了藥王山的戲臺。這個說:那個戲臺就是大,五個人在上面栽跟斗,都不會相互磕碰。那個附和且用手比畫著,說:就是就是,大得木木大得木木,足足有五十個炕大。
一座炕有多大,我能想象出個大概來,但五十座炕并攏在一起,究竟有多大,我就犯了迷糊,不明就里。但村民的意思,我還是能領會的,不過是在強調戲臺面積的無比寬敞。
我首次赴藥王山,是在參加工作后,時年我二十歲。到了那里,我急于見到的,不是藥王殿中的藥王塑像,也不是傳說中的石雕“摸摸爺”,而是那座戲臺。幾乎一步入藥王山的地界,用不著東張西望地尋找,戲臺就浮現在了眼前。一座磚箍的拱橋,橫臥于溝壑溪水之上。橋面經過鋪墊,很寬闊,很平整,像一個小型廣場。修建拱橋之上開闊的平臺,其本意是要官員在此下馬抖塵,民眾在此整衣洗漱,所有人收拾整齊和干凈后,才可以步入大殿參拜藥王。但時間久了,平臺的功能免不了發生變化。小攤小販在此設攤扎點,民眾游山累了坐在這里歇腳,孩子們在這里嬉戲打鬧。人們或餓了,或嘴饞了,就買一個烤紅薯或一個煮熟的玉米棒子,舉在手里啃咬。
那座被父親和村民渲染了無數次的戲臺,蹲坐于臥橋的前方,面向藥王殿,背靠南山梁。南山梁是與藥王殿所處的北山梁相對應,中間隔著一道溝谷。南山梁的梁頂因建有殿堂樓宇,耀州人習慣性地稱其為南庵。
戲臺的后面,是高高的土坎,土坎上的荊棘與蒿草,或垂頭喪氣,或張牙舞爪。戲臺是清朝時期建造的,乍一看,像一座老屋,被人攔腰掏空。瓦覆屋脊,磚砌墻面,后壁封閉,三面虛空,兩根立柱,一左一右地支撐著前半部分的屋頂。柱子粗粗的,被漆成了紅色。在那個滿目皆土的年月,舞臺雖然無雕梁畫棟,但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兒富麗堂皇的氣象。然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戲臺端詳來端詳去,我都沒有看出它“大”在何處。它實在算不上大,寬不過丈五,長不過兩丈。在見過了各種擺闊式的奢華之后,再回望那座戲臺,我已不再糾結于那座戲臺的大與不大,而糾結于它的寒磣與不寒磣。它背對朝陽,隆起南梁將陽光遮蔽,以至于在前半天里,它的神情都略顯陰郁。唯有夕陽的余暉,才能將它徹底鍍亮。但夕陽之下的它,消瘦羸弱,竟顯得有幾許的楚楚可憐。
反過來理性地回味父親和村民對它的描述,并不覺得太過離譜。大與小,都是比較的產物。一只老鼠如果有兔子那么大,肯定會引來一片驚駭之聲;但如果一頭牛僅有兔子那么大,同樣也會引來一片驚駭之聲。雖然同為驚駭,但驚駭的指向卻正好相反:前者驚訝其大,后者驚訝其小。沒有見過更大舞臺的村民,其參照物,只能是村莊的土戲臺。比起村莊的土戲臺,這座戲臺的確寬大了很多,闊綽了不少。
戲臺是唱戲的地方,戲臺下面是看戲的地方。演員和觀眾,皆不能缺席,缺一方戲就無法演下去。如果一出戲糟糕透頂,僅單方面地譴責演員,也是有失公允。沒有觀眾的圍觀與掌聲,演員即使演了,也只是演給了風,演給了雨,而風雨是不長耳朵和嘴巴的,既不會將唱詞聆聽進去,又不會將唱腔傳播開來。
藥王山的戲臺都有哪些演員在演,哪些觀眾在看呢?史料皆無記載,自是一團疑云。然而,演員或許難以知曉,但觀眾即使無文字記載,我們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們是誰。觀眾是生活中的小人物,一個“蕓蕓眾生”的成語,就將人世間的魚蝦一網打盡。觀眾是從不在史書中露面的,史家趨炎附勢的眼睛,總是圍繞著舞臺之上打轉轉,從來都不肯斜瞥舞臺之下一眼。在炫目的舞臺近旁,其實就是黑燈瞎火的臺下世界。然而,實際情況是,臺下的世界比起臺上的世界,更為廣闊,也更為精彩。不同之處在于,臺上一投足,一擺手,一顰一笑,一道一白,都能清晰目睹。但臺下誰哭了,誰笑了,誰跌倒了,誰爬起來了,誰被人踩在腳下,誰被人拋向空中,均被遮蔽,成為一本糊涂賬。其實,臺上的演員背的是臺詞,是由編劇杜撰的,演員演的永遠是別人;而臺下的觀眾演繹的,才是真正的自己。他們不化妝,不做作,不捏腔,不拿調,很是自然逼真。于是真正的戲劇,也許并不在臺上,而是在臺下。
赴藥王山觀戲的人,以朝山者為主,當然還有一些從耀州城趕來的戲迷。耀州城里的戲迷,也許早已把藥王山游覽得煩膩了,但對于戲,卻宛若沾染上毒癮那般百看不厭,哪里有戲唱,他們就對哪里趨之若鶩。
官人即使有戲癮,也不大前來觀看,主要原因是嫌麻煩。如果知州來看戲,鳴鑼開道,侍衛分列兩行,驚動得雞犬不寧。威風倒是很威風,卻畏懼于有草民攔轎喊冤。那些受冤枉受委屈的民眾,耳聞州官要出城看戲,早早地就跪滿了路的兩旁。有的手里舉著刷有“青天大老爺”幾個字的白牌子,有的額頭畫一個“冤”字,有的胸前掛著一張黑包公的畫像,還有的后頸上插著一把木刀。見到知州的轎子由遠及近,喊冤者立刻從馬路兩側,沖向馬路的中央,并跪在了轎前。轎子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知州揭開簾子,詢問何人攔路,有何冤情?喊冤者見機,急忙從口袋里掏出狀子,雙手舉過頭頂,遞給專為知州接狀子的隨從。隨從將狀子呈給知州,知州掃視一番狀子,若能當下處置就當下處置;若案情復雜,云里霧里,需要調查慎處,就讓喊冤者某日某時到官府來,他屆時再升堂斷案。簡單化的處置,源于簡單化的案情,所涉無非雞毛蒜皮之類,比如誰抜了自家的蘿卜,誰耍賴硬說自家的鐵鏟是他家的,誰把自己孩子的小腿踢得紅腫等等。對于這等芝麻小事,知州不問三七二十一,當即發號施令給隨從,要他懲罰這個歹人五十大板,或責其給那個壞種加重賦稅。
那時候的知州知縣,應酬不多,不來虛的,只來實的,卻個個忙碌不休。忙碌的一個主要內容,就是升堂斷案。升堂不是理政務,而是審案子。有律法,卻無法院,無法官,官府就是法院,知州知縣就是法官。民要告狀,就去官府喊冤,官府的人接了狀子,一把手就得出面審案子。因為其他人都不具備判案資質,唯有一把手才代表著公正,才有斷案資質。
每座衙門里,都布置有一座審案室,并擁有一個由數人組成的審理團隊。審案室的地面像教室,有高有低。高處,類似于講臺,只是比講臺寬大許多。臺面上擺一張大大的桌案,桌案的中央放有一根條狀的“驚堂木”,并栽立著一桿微型小秤,兩旁則堆摞著筆墨紙硯及律書等。桌案之后,是一把寬大的太師椅。背后的墻上,橫掛著四個大字:明鏡高懸。該字的兩端,各豎四個大字,字體略小于橫著的字,分別是“循天地理”和“罰刁劣民”。君是天,民是地,循天理就是不能欺君,循地理就是不能欺民,合起來,就是上下左右都欺侮不得。民被分為三等:良民、刁民和劣民。良民遵紀守法,規規矩矩,不惹是生非,為舉世之最愛;刁民比起良民,其品行要略遜一籌,但還可以教化,可以救贖。刁民若枉顧圣賢之道,違逆天地之理,盡做害人之事,教化他的有效手段,唯有棍棒伺候。劣民則是民中的渣滓,人中的垃圾,冥頑不化,屢教不改,不可救藥,凡有人遇之,只要告官,官府派出衙役,不問三七二十一,直接將其予以捉拿并投入大牢。
知州判案,以洞察秋毫之敏銳,先要把人劃撥進這三類人群中,并預先在心里給他們貼上各自的標簽。貼上良民的標簽,越看越像良民;貼上刁民的標簽,越看越像刁民;貼上劣民的標簽,則越看越像劣民。憑一眼之見,一面之識,加上幾句簡單的一問一答,就能斷定誰是良民,誰是刁民,誰是劣民,未免過于草率。凡草菅人命,無一不發端于草率。看過一本書,書名忘了,但里面的兩則情節,一直讓我耿耿于懷:山西某魏姓縣令判案,只因一個少婦用眼睛斜睨他,就將其定為劣民,并投入大牢;另一位中年男人僅因吐字不清,縣令便斥其有欺瞞之意圖,也將其定為劣民,投入大牢。前者的夫君和后者的妻子,自此踏上了伸冤之路,他們天天手舉“冤枉”二字,跪在衙門前哭天搶地地大喊冤枉,一晃五個春秋過去,直至縣令更換,由魏姓變成了林姓。林姓縣令叫林秉承,書中寫他不徇私情,在城門外當眾砍下了親胞弟的頭顱,掛于城門之上示眾。林縣令親自核查少婦和中年男人的案子,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少婦天生就是一雙斜斜眼,中年男人更離譜,他原本就是一個結巴。林縣令主持公義,將二人從牢中釋放。這部寫于清末的書,沿襲的是呼喚明君清官的套路,但它在頌揚清官之時,卻未免讓人覺得清官太過殘忍:將親弟弟的頭砍下來,血淋淋地掛于城門,這樣的清官,該有多么的冷血啊!清官是人,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全然不必為拔高他們,把他們千篇一律化為一具鐵打的模具。
從這樣的描述里,我們不難看出僅憑一己之感覺,就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是何等的荒唐。任何把人標簽化、概念化、臉譜化,其實都是不靠譜的。每個人皆為一個復雜的混合體,猶如托爾斯泰筆下所寫的那樣,有善有惡。即使是那些看起來窮兇極惡之人,他的心里未必就無絲毫善念;那些看起來無比良善之人,他的心里未必就不會閃現惡念。不同之處在于,有人善于管控自己的惡念,極少釋放心中之惡,使其轉化為害人之惡。有人管控能力差,從而使心中之惡,猶如脫韁之野獸,沖破軀體之束縛,以至于踐踏道德,危害四鄰,殃及社會。
知州于某日某個時辰升堂,打算審理哪幾樁案子,衙役就會提前奔赴原告與被告的所在地,通知他們按時到堂。若有違抗,必遭通緝與捉拿。
被告與原告們早早地來到衙門,守在堂外等候。時辰一到,堂管重重地敲擊懸掛于堂外的銅鑼,伴隨銅鑼咣咣咣的三聲悶響,堂管扯長嗓子的吼叫聲,便在走廊里回蕩:“升堂——,升堂——,升堂——”。
知州聽到敲鑼的聲音,從自己的辦公室走出,步入審案室,坐定后,抓起面前的木板,往桌上“啪”的一拍,喊一聲“現在開堂”,衙役便傳喚原告入內。原告跪在桌案之前,一口一個“老爺”地叫著,邊叫邊將自己的遭遇,哆哆嗦嗦地講述給老爺聽,并不時偷睨老爺的臉色,唯恐老爺不耐煩。原告陳述完畢,老爺發問,原告回答,等老爺心中有了譜,再傳喚被告入內。被告總是無理的,這是老爺的基本判斷。這樣的判斷,并非憑空而來,而是根植于現實的基礎。通常情況下,中國的老百姓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絕不會輕易沾惹官司的。有告必有冤,有冤必占理。況且,先入為主,先下手為強,在被告尚未露臉之時,原告就已將被告的臉涂抹得烏黑,已將他渲染成了一個劣跡斑斑的惡棍,這時候被告到庭,縱然渾身長有七嘴八舌,也會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在老爺的心目中,被告不是劣民,就是刁民,因此,當他見到被告時,就氣不打一處來,遠不像見到原告那么和藹可親,而是劈頭蓋臉地一番怒斥,橫眉冷對地一頓責罵。一陣咆哮之后,接下來就是給被告定罪量刑了。罪重者,賞五十大板,投入牢中;罪輕者,當場令人打其三十或二十大板,并責令偷雞者還雞,賴賬者還錢。清晰的案子,短短數十分鐘,就已搞定;復雜的案子,有待于傳喚證人,來日再審。當然,也有那種腦子黏糊的老爺,把一個簡單的案子,像攪拌胡辣湯一樣,來來去去地理不清搞不定,于是在“你二人說的都有理,本官我心中無主意”的迷糊中,“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冤案在所難免,竇娥的哭聲注定難以根絕。
審民官司,理民紛爭,解民之憂,也算得上親民的一種方式,總比躲于衙內,民眾連見其一面都很難,要好出許多。明清時代盡管吏治嚴酷,但官場并不清許如水。然而,盡管世事混濁,但官員有一點還是值得贊許的,那就是凡有人攔轎告狀,官員都會停轎接狀,并傾聽冤民的陳訴。民眾對官的期許值并不高,也不多,能給自己一顆定神丸吃,或者見了他不那么趾高氣揚,他就千般萬般地感恩戴德。然而,人治畢竟不是法治,即使再貌似公正,卻也蘊含著根本上的不公正。遇到明察秋毫的判官,算是燒了高香;遇到腦子混沌的判官,或遇到貪贓枉法的判官,只能自認倒霉。一把軟尺,握在判官的手里,寬與嚴,長與短,全取決于判官的個人好惡。尺子的一頭握在判官的手里,而另一頭則拴在當事人的脖子上,與人的命運緊密相連,豈能松緊無度,丈量無忌?這樣的判案方式,還有一處硬傷,也不得不讓人揪心,那就是被告的基本權利,常常被蠻橫地予以強行剝奪,得不到起碼的維護與尊重。
在路上攔轎告狀的,通常有兩種狀況:一是有小糾紛,一是有大冤情。糾紛基本上都是些小偷竊、小賴賬和小打架之類,但冤情就不一樣了。凡有冤者,必是大冤,諸如親人被誣陷坐牢,甚至親人受冤已被處以極刑等等。一般情況下,面對小糾紛,知州現場就做出決斷,號令隨從事后不忘責罰有過錯的一方;對于復雜的案情,則要接過狀子,留待坐堂審理。
知州本意是去看戲的,但不得不頻繁地停下轎子接狀子。這張狀子剛接到手,尚未前行多少步,另一個手舉狀子的人,又跪地攔轎,撕心裂肺地擺手喊停。如此這般,一路走走停停,等抵達戲臺前,太陽已耷拉在了西山頂端。當然,知州不來,戲就不演。觀眾急得跺腳,氣得罵娘,均無濟于事。一個知州的分量,比臺下的數百個觀眾加起來都重,寧可得罪觀眾一萬回,也不能得罪知州一回,這一點,劇社人的心里無比透亮。當觀眾得知知州遲到,是因為有人攔轎告狀,于是就紛紛罵起那些喊冤者來,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然而,今天的詛咒者,明天就有可能成為攔轎告狀者。他詛咒了別人,別人也可能因他攔轎告狀延誤開戲,反過來詛咒他。詛咒者與被詛咒者,本來就是同伙——既為看戲者,又為戲中人。
有知州之類的頭面人物捧場并賞銀,藥王山的戲臺豈有不紅火之理?于是每年之每年,只要遇到二月二的廟會,或官方在這里舉辦什么活動,這座戲臺上,總是燈籠高懸,長袖飄逸,唱腔依依。藥王山有多紅火,戲臺就有多火。藥王山的廟會,體現的并非官方意志,而是民間約定俗成的一種規習。二月二,龍抬頭,人們相信這一天藥王也會顯靈,于是紛紛奔向藥王山,化裱燒香,期待用這樣的舉措,換來藥王的回報與恩賜,以祛除自己和家人的身體之恙。需要什么,或畏懼什么,就向什么磕頭。實用主義的這一哲學實踐,在中國人的燒香磕頭中,體現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