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審判薩達姆說起

現在全世界關注的一個焦點就是薩達姆在接受審判。對伊拉克人來說，他們對這件事懷有矛盾的心理，薩達姆統治時期的專制和暴虐使伊拉克的人民深受其害，而對薩達姆的審判卻使他們感到這個國家的獨立已經喪失，民族的尊嚴不在。而薩達姆本人更是拒絕承認對他罪行的指控，反而指控美國總統布什對伊拉克人所犯的罪行，并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遵照真主的旨意。指控者和被指控者實際上是按照兩種不同的邏輯來指控和反指控，從深層次來說，這就是以兩種不同的文化為基礎，對薩達姆的審判可以看作是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

９１１事件以后，美國把恐怖主義作為主要的敵人，而在內心把伊斯蘭教文化作為滋生恐怖主義的溫床，對阿富汗戰爭、對伊拉克戰爭在他們看來是一場新的“十字軍東征”，盡管迫于輿論的壓力，他們收回了這種說法，但在行動上還是明顯地表現出來。伊拉克戰爭以后，他們提出了改造大中東的設想，希望以在伊拉克建立民主政權為起點，使得整個中東阿拉伯世界都能從濃得不能再濃的伊斯蘭文化中釋放出來，接受西方的價值觀念和制度安排，這樣，世界上主要的恐怖活動就會失去賴以支撐的精神支柱，石油資源也能夠比較容易地受到美國和西方世界的支配。更為理想的是，以色列可以從阿拉伯世界重重的包圍中解脫出來，巴以沖突可以獲得根本性的解決。從世界的范圍來說，以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就能夠比較持久地占據世界變化和發展的主導地位。

對這種設想和計劃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取得成功，現在還難以有確切的結論。在歷史上，這樣的做法有成功的先例，最為典型的就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美國單獨接管了對日本的控制，對日本進行了民主化改造，在保留日本天皇制的基礎上，用西方的民主制度來建立和完善日本的政治制度，消除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制度依賴，促使了日本社會的變化和經濟的發展，使得日本成為西方陣營中的主要成員。但針對阿拉伯世界，情況又是另外的樣子。自從霍梅尼在伊朗取得統治權力之后，整個阿拉伯世界為之一振，原來在選擇社會主義道路和西方社會的道路的徘徊和猶豫大大地消除，伊斯蘭復興運動達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那時候起伊斯蘭世界中的許多國家放棄了自從土耳其的凱末爾按照西方的制度成功改造伊斯蘭教國家的幻想和行動，恢復對伊斯蘭教的信念并堅持用伊斯蘭教的復興來贏得或者保衛阿拉伯國家的獨立自主。從那個時候起，阿拉伯國家中出現了更多的以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為精神武器的政治組織，力求獲得國家的政權，對國家進行伊斯蘭教式的改造，阿富汗的塔利班組織便是這種組織的一個典型形式。雖然由于薩達姆９０年侵占科威特，導致了９１年的海灣戰爭，美國由此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空前膨脹，阿拉伯國家的內部出現了嚴重的分裂，對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也是一次深重的打擊，但阿拉伯世界并沒有完全結束對西方的對抗，甚至隨著有了更多的積怨。積怨最為集中的表現就是巴以沖突。

歷史上最為奇怪的邏輯就是猶太人在歐洲所遭受的苦難使得在亞洲建立一個以色列國家成為必要。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區重建１０００多年前已經失去的國家卻要使１０００多年已經居住在這里的巴勒斯坦人付出代價，這可能就是阿拉伯世界最為憎恨的事情。而在從以色列建國以后數次阿以戰爭（即中東戰爭）以阿拉伯人的失敗而告終更是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疼痛。美國對以色列的大力甚至達到偏執的支持是阿拉伯人強烈地反對西方的一種重要因素。而在２０世紀９０年代中期以后巴以之間的和平談判逐步走入死角，特別是沙龍上臺執政以強硬的手段來解決巴以問題，更使阿拉伯人充滿了仇恨，而美國雖然表現出對以色列的不滿，但依然沒有放棄對以色列的支持援助，這也使得阿拉伯人對美國表現出憤恨，針對美國的恐怖主義襲擊與美國支持以色列不無關系。這就是歷史積怨。

由于這種積怨，美國通過在伊拉克推行民主制度的改革來實現大中東的改造計劃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美國發動對伊戰爭，是以解放者的姿態，就像是６０年前在法國諾曼底登陸進入歐洲大陸的感覺一樣。但伊拉克人并不這么想，他們越來越把美國人看作侵略者，而且他們看到除美英聯軍以外越來越多的國家的軍隊進入到他們自己的國家，甚至有那些可能原來在他們心里并不以為然的小國家的軍隊，這樣民族的尊嚴感和屈辱感就交織在一起，形成新的心痛。特別是美軍大規模的虐待伊拉克戰俘事件曝光以后，美國人所推崇的人權觀念被他們自己所破壞，伊拉克人甚至整個阿拉伯世界就更為疑慮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的真實意圖。因此在美國實現了對伊拉克的占領后伊拉克境內出現的大規模、大批量的反美運動就不難解釋了。當薩達姆在接受審判時質問審判官是在“代表誰來審判”，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對薩達姆的審判是以美國式的方式、遵照西方的價值觀來進行的，而薩達姆對自己的辯護則是從伊斯蘭的立場和角度出發，這種思想和觀念的不同使得審判本身就有一定的爭議性，就像國際法庭對前南斯拉夫總統米諾舍維奇的審判一樣。也許這次審判就是美國大中東計劃行動的開始，通過這次審判，盡管薩達姆可能會被判為有罪甚至死刑，薩達姆要為自己的暴虐統治付出代價，但要說這是正義的勝利還是強權的勝利，是伊拉克的新生還是夢魘，恐怕不會有普遍的一致結論。

但不管怎么樣，所有的非西方國家就像阿拉伯世界一樣要越來越現實地面對西方文化、西方的價值觀和西方的制度對本地區的影響。就像美國總統布什在９１１事件以后聲稱世界上的國家和地區要么站在美國一邊來打擊恐怖主義，要么就是在支持恐怖主義，這種最后通牒式的語言體現了美國的強勢，而西方的價值觀也以這種強勢逐步改變著全球文化秩序。

這樣的觀念就是美國學者亨廷頓所提出的文明的沖突問題，盡管亨廷頓在提出文明沖突的本意在于如何拯救正在衰落的西方文明，但文明的沖突恰恰是以表現西方文明的強勢為基本特征。而亨廷頓們（包括其弟子們）解釋文明沖突的原因主要在于意識形態斗爭的終結，世界上已經主要以民族、國家或者文明載體的角度來劃分敵人或者朋友，而不是原來的超越民族和國家界限的社會主義或者資本主義這樣的意識形態形式。但其更深層的原因則應該是隨著全球化的進程，經濟一體化的推進，世界上人與人之間越來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就像在公共汽車上一群不相干的人緊緊擠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必然就會出現代表不同人群的價值觀、習俗和行為習慣的碰撞，由于這些碰撞，沖突在所難免。而從現實的情況看，西方的價值觀和文明的發展形態遠遠占據著優勢，通過這種優勢來建立以西方價值觀為基礎的全球化格局。

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這種碰撞的結果會使得不同的文明之間的交融增加，逐步出現既不是西方文明也不是其他文明的共同的價值理念，即文化的全球化。很多人現在呼吁有統一的價值觀來約束人們的行動，使人們有共同的生活理念，就像一些人聲稱的“有經濟的全球化，而沒有全球化的價值觀，全球化就不會有好的結果”，而這個價值觀核心就是民主。一些人也在呼吁全球普世倫理，希望由此建立所有人應該遵守的規則，這就是所謂的金規則，即“你怎么樣對待自己，也就怎么樣對待別人”。人們希望通過這樣的發展，消除文明沖突的基礎，文化與文化之間建立一種對話的機制，而不是一種對抗的關系。

盡管如此，西方文化的優勢還是很明顯地體現出來，不管接受還是不接受，其他文化都要面對西方文化來審視自身、調整自身甚至改變自身。由于伊斯蘭教文化具有強烈的自我獨立意識，也有著與西方文明強烈沖突并在沖突中占據上風的歷史，在現在西方占十分明顯的優勢的情況下，仍然在與西方的文化相抗衡，當然這種抗衡中有著十分明顯的利益關系。阿拉伯世界與以色列之間的沖突，以及美國和一些西方國家對以色列的沖突，是最為主要的表現方式，而美國通過各種方式控制阿拉伯世界的石油資源則是另一個十分重要的表現，在這樣的背景下來理解９１１事件，對阿富汗戰爭，對伊拉克戰爭，審判薩達姆以及改造伊斯蘭世界就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事情了。

當然，西方價值觀占有優勢并非一種偶然現象，它所提倡的自由、民主以及尊重個人權利的觀念確實體現了人類的一些根本價值，推動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但問題在于，民主和自由是否能在人類所有人身上得到體現？當越來越多的人們接受自由和民主的時候，也許等待他們的是那些已經比他們早取得自由和民主的人們對他們的自由和民主權利的剝奪，就像他們接受全球化的趨勢而希望用自己辛勤的汗水來贏得自己的幸福與歡樂的時候卻發現，他們的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卻同樣被推動全球化的人在侵占和享受，這也就像一個強盜用暴虐的手段預先獲得了一份豐裕的個人財產后提出私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一樣，神圣性真正是什么呢？

布什把薩達姆稱為暴虐者，而薩達姆卻把布什稱為魔鬼，但最終卻是薩達姆受到審判，這就是歷史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