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英提出的有關伊拉克權力移交問題的提案,在采納中國等安理會其它成員提出的許多建議、五易其稿后,終于在6月8日獲得安理會一致通過。于是乎,各種論調紛至沓來。有的人稱之為伊拉克歷史上的“重要的里程碑”,有的稱“決議的通過,宣告了布什政府在伊拉克問題上采取的單邊主義的徹底破產”,并“證明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多邊機制在解決重大國際問題上的不可替代性”。更有的人高呼“多邊主義的勝利”與“國際秩序的凱旋”。然而,讀了之后,仔細想一想,又覺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似乎總還有那么一點東西沒有說出來。假如反問一句:假如美英在伊拉克問題上繼續拋開聯合國,繼續保持單邊主義的做法,聯合國在伊拉克問題上又能有什么作為,又能談得上什么勝利呢?假如說聯合國的勝利是由于美國和英國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主動地“回歸”以“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國際秩序”,那到底是聯合國的勝利,還是美國和英國的勝利?而且,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不是誰的勝利,而是什么性質、什么意義上的勝利。
美英在伊拉克問題上的單邊主義政策,是由伊拉克引起的,先得從伊拉克說起。想當年,薩達姆一介武夫,對少數民族實行屠夫措施,對國內人民行獨夫本色,對近鄰大行侵略之能事,屠殺反對派,發動兩伊戰爭,吞并科威特,使鄰國數百萬人身首異處,國內數百萬生靈途炭,國內外數千萬家庭流離失所,人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對薩達姆的所作所為,聯合國都做了什么呢?當然,譴責是譴責了,決議是決議了,制裁是制裁了,但這廝還是依然故我,睥倪天下。于是還是譴責,還是決議,還是制裁,但薩達姆還是薩達姆。無疑,聯合國的譴責是及時的,決議是正義的,制裁也是有效的,但是這所有的東西加起來,都未改變薩達姆的本性,都未改變薩達姆政權的本質,都未改變薩達姆政權的國內外政策。薩達姆無疑是邪惡勢力中的極惡勢力,他采取的政策與行為是國際關系中最大的不正義,而他的行動又是極端的有力,相比之下,國際正義、國際民主、國際法制又是多么的軟弱無力!
這時候,美國英國便以“替天行道”之名,行單邊主義之實,糾集數十萬子弟兵,投入數百億美金,數萬里長途奔襲,要“誅獨夫”,倒專制,行民主,重建伊拉克國內政權,重建中東國際新秩序。然而,這時候,事情似乎都倒了過來:是布什、布萊爾,而不是薩達姆,成了眾矢之的,成了“邪惡軸心”,成了國際秩序的破壞者。于是乎,各種“譴責”都噴薄而出:即使是為了國際正義,你也不能這樣做呀?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真是為了國際正義?即使美國國內,有的國會議員也喊出了“我們所要做的,一是推翻薩達姆政府,二是推翻布什政府”的號召。布什、布萊爾之流,想起來也必定窩火。替布什、布萊爾計,也似乎怨他們辦事太欠思量:薩達姆再獨裁、再專制,受害的也只是伊拉克人民,伊拉克人民都不說什么,干卿底事?薩達姆再侵略、再吞并,也侵略、吞并不了你美國、英國,你何必替科威特抱打不平?再說了,就是美國、英國在中東有一點利益,但在中東有利益的又不是我們兩家,別的國家都不動,你又何必帶這個頭?就是要帶這個頭,何必不像其他國家那樣,譴責譴責、決議決議、制裁制裁,用得上冒天下之大不韙,動刀動槍?結果搞得國內天怒人怨不說,還弄得在國際上灰頭土臉,盟友側目,旁人竊喜。怪只怪布什、布萊爾少不更事,太不成熟,太缺乏經驗,太莽撞沖動。于是,人們不僅要問:布什這樣的人,還能領導美國人民嗎?這樣的美國,還能領導世界嗎?
然而,事實需要反過來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先有薩達姆,然后有布什,是薩達姆成就了布什。從國際關系上說,世無英雄,遂使布什、布萊爾這樣的豎子成名。事實上,追溯美國的歷史,美國從孤立主義走向單邊主義,從內向型國家走向外向型國家,從一個小國、弱國,在短短200多年的時間內,迅速成長為一個全球性的帝國,絕不僅僅是靠侵略、武力、經濟實力來實現的。歷史上,這樣的強國多的是,比如沙皇俄國,比如希特勒的德國,比如日本法西斯,比如薩達姆的伊拉克。這樣的國家,再強大,也是孤立的,也具有致命的弱點,也是不可能擔當領導重任的。美國能成為世界性的主導性的國家,原因既存在于他的實力之中,又存在于他的實力之外。這實力之外的東西,就是他的全球視野,他的全球道義的擔當,以及他的全球戰略觀。
美國建國初期,力量還是非常弱小的時候,它還處于英國的打壓之中,處于大國的紛爭之中。它無暇也無力它顧,對外國之間的爭斗抱一種超然中立的態度。只在在歐洲國家干預美國事務的時候,才提出了“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的門羅主義。到了1845年,美國兼并德克薩斯以后,新當選的總統詹姆斯·波爾克在就職演說中重申了1923年的門羅主義,宣稱“只有本洲(美洲)的人民才有權決定美洲的命運”。但是,隨著歷史的發展,美國越來越多地主動地卷入全球事務,特別是先后兩次卷入世界大戰。這些事件,不僅改變了美國的進程和方向,而且也改變了世界歷史的進程與方向,使美國成為名副其實的超級大國。
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各國兵戎相見,廝殺得難解難分。美國一開始保持中立,借機擴大生產,一心只想發戰爭財。但眼看英法和沙皇俄國招架不住了,這時候美國的威爾遜政府一杠子插了進來,對德國宣戰。用威爾遜的話來說,美國的介入是為了爭取最終的世界和平。“為了民主,世界必須首先爭取安全。”這時候,美國的世界觀是寬廣的,他真切地看到了德國對整個歐洲利益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世界秩序的威脅,他擺脫了狹隘的、暫時的國家利益,積極地、主動地軍事卷入歐洲事務。美國的資金、物質、人力的投入是巨大的,美國的犧牲也是巨大的。但是,美國在攸關歐洲與世界命運的關頭,義無反顧地擔當起了全球領導責任,及時果斷地發揮了領導作用,不僅改變了一場國際戰爭的結果,改變了歐洲的歷史,而且也改變了美國的命運。美國的介入是有其根本的利益考慮的,但同樣是考慮根本利益,美國也可以選擇不介入。美國是自私的,但一個極端自私自利的國家是不能承擔領導國際戰爭的重任的,因此,在美國的自私自利之外,也有無私的成分在里邊。老子說:“非以其無私噫,故能成其私。”美國在實現自己國家利益的同時,也擔當了拯救歐洲的道義責任;并通過這種付出了巨大犧牲的道義擔當,又最大限度地實現了美國的利益。威爾遜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以武力的方式,把美國利益推進到世界范圍,把美國理念帶入國際政治,并企圖把美國的價值觀統帥全球意志的美國總統。一戰結束時,美國的經濟能力和效益大大提高,許多基礎工業和制造都超過了歐洲,全世界40%的財富都掌握在美國人手里,美國成了事實上的經濟強國。與時同時,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也迅速提高,影響急劇上升。可以說威爾遜通過積極主動地介入全球事務,擔當全球領導責任,揭開了人類歷史上的“美國世紀”的序幕。
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不僅更深地卷入歐洲事務,而且更深地卷入亞洲事務。在亞洲戰場,美國人民與中國人民并肩作戰,共同反抗日本法西斯侵略,給了中國人民的正義戰爭以大量的物質、人力、軍事與道義支援。在二戰中,美國付出了更大的犧牲,與中、英、法、蘇一起,取得了人類反法西斯戰爭的偉大勝利。二戰的勝利,使20世紀真正成為“美國世紀”,美國真正成為世界上的超級大國,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領導核心。因此,當布什發動對伊拉克的戰爭,而遭到歐洲的強烈反對時,美國人是如何地恨得牙直癢癢:“是我們解放了法國,解放了歐洲,可他們現在卻反過來反對我們。”不管怎么說,雖然此一時彼一時,有了這樣的歷史淵源,歐洲人畢竟欠美國不少的人情。而且,歐洲國家反對是反對,畢竟只是口頭上的。他們反對的只是美國的單邊主義方式,并不是美國的領導地位。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并沒有所謂的聯合國際組織,也沒有任何人規定美國承擔介入的義務,美國人卻主動地承擔起了所謂的“天賦使命”。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雖然有一個松散的國際聯盟,但卻起不到調解國際糾紛的職能,美國人也主動加入了反抗全球法西斯的世界大同盟,并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在一個沒有世界政府、沒有世界憲法、沒有世界法庭、沒有世界憲兵的世界里,美國主動地充當世界的法官,充當世界的憲兵,雖然顯得有點霸道,有點不合法理,卻也符合一定的情理,也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承認。這種介入有一定的正當性,作用是積極的,不僅美國人民深受其益,世界人民也深受其益。可以說,對薩達姆伊拉克的戰爭,只是這種精神、這種理念在新世紀里的延伸而已。
然而,不同的是,現在已經有了聯合國,有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解決國際爭端的多邊機制。美國又何苦來擺脫開聯合國,胡亂拉幾個鐵哥們兒,來教訓薩達姆?這并不是美國不懂得利用聯合國機制,而是看到了聯合國內在的脆弱性。說到底,聯合國解決不了伊拉克問題,即使治,也是治標不治本。聯合國管不了薩達姆,也管不了布什。如果說,聯合國管住了薩達姆,卻管不了布什,那是聯合國的悲哀。要是聯合國管不了薩達姆,卻管住了布什,那就是人類的悲劇。
事實上,正是在看到了缺乏國際協調的危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國主動倡議并建立了國際聯盟,盡管是一個松散的聯盟。也正是汲取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為了永保世界和平,防止二戰的悲劇再次發生,美國和中國等國一起,倡導并組織成立了聯合國,并為聯合國的有力運作作出了積極的努力。通過聯合國機制,通過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通過政治與外交協商,解決國際間糾紛,這是人類文明的巨大進步。但是,在現在看來,這仍然是一種理想,一種原則,一種努力的方向。美國建國初期,州與州之間相互獨立,聯邦只是一個松散的邦與邦之間的聯盟,簡直不成其為美國。正是看到這一弱點,莫里斯才指出:惟有建立一個由“享有最高權威的立法、執法和司法部門”組成的“全國性的政府”,邦聯的致命弱點才可能消除。美國才可能真正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歐洲也是一樣。幾千年的國與國之間的對立、沖突、戰爭都沒有能夠統一歐洲,但是,多邊國際協調卻保持了歐洲近半個多世紀的和平與穩定。歐洲議會建立了,歐洲憲法制定了,歐洲法院開庭了,歐洲的外交、軍事統一了。2004年5月1日,10個中東歐國家以及地中海國家成為歐盟的正式成員,歐盟從目前的15國擴大為25國。一個涵蓋歐洲大多數國家,面積396.7萬平方公里,擁有人口4.5億,占世界經濟總量1/4以上的“大歐洲”出現在世界舞臺上。歐盟的建立與空前規模的擴大,不僅徹底改變了歐洲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徹底改變了歐洲的地理和政治版圖,而且對今后世界格局的發展也將產生長期而深遠的影響。然而,從世界來說,聯合國畢竟還只是聯合國,還沒有一個由“享有最高權威的立法、執法和司法部門”組成的強有力的“世界政府”。薩達姆的出現,從一個維度證明了加強聯合國力量的迫切重要性。布什單邊主義的大行其道,從另一個維度,同樣證明了加強和完善聯合國機制的迫切重要性。從理論上說,構筑以有效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國際秩序,是應對人類共同挑戰的有效途徑,是解決國際爭端的重要手段,是全球化良性發展的有利保障,也是促進國際關系民主化與法制化的最佳途徑。在實現這一原則之前,只能退而求其次。美國對伊拉克戰爭的勝利,只能是美國英國的勝利;美國在解決伊拉克問題上的重返聯合國,也仍然只是美國的勝利。美國英國關于伊拉克問題的提案,得以在安理會一致通過,只能被看作是為布什授勛的關于“美國凱旋”的盛大儀式。
薩達姆主義是對人類最基本文明準則的踐踏。布什單邊主義在冠冕堂皇的國際正義的名義下,也具有高度的危險性,即它完全依靠美國的主觀的價值與利益判斷,完全依靠美國的單獨行動的能力。如果用來對付薩達姆,對付拉登,還“罪”有可贖,情有可原,要是用來粗暴干涉他國內政,侵犯他國主權,那和薩達姆又有什么區別?在全球化的時代,各國互相依存,任何國家都無法單獨應對威脅與挑戰,多邊主義、集體方式和協調行動是最理想的方法。然而,我們不要陷入單邊主義與多邊主義純粹形式的討論與糾紛中,更為重要的是,從美國的成長史,我們應當更深切地認識到,作為一個全球性的大國,不能是孤立主義的,而必須是全球主義的。孤立主義既不可能,也沒有出路。他在國際規則內追求自己國家最大利益的同時,必須承擔起對于全球的領導責任與道義責任。在沒有國際協調機制的條件下,應當主動地、積極地發揮領導作用;在有國際協調機制但這種機制作用很弱的情況下,也不要迷信和拘泥于抽象的原則,而應積極地行動。同時,在解決實際問題的同時,要積極主動地建立并依靠多邊國際協調機制,充分發揮聯合國的作用,和聯合國成員國一起,集體承擔起領導全球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