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
明朝時期的一些記載中提到的四川話發音,與今天的四川話特別是自貢一帶的方言特征相當一致,
這足以說明當代四川話在明代已基本定型
為什么四川、重慶、貴州、湖北、云南、湖南西部、廣西北部這些地方的方言都很相近,而同屬南方的其他一些省份,方言往往“十里不同音”呢?
四川人是怎么來的?
這和四川的人口來源有很大關系——現在四川和原屬四川的重慶共有一億多人口,但這一億多人口中的大部分,在四川的居住史只能上溯到明朝。
原因并非元朝以前四川人口稀少。恰恰相反,這里很早就以富庶著稱。秦漢和隋唐這兩大穩定時期,四川都是首都的“后院”。在宋代時,蜀中已百年沒有經歷大的戰火,川峽四路人口在北宋時,占總人口的十分之一,到南宋甚至達到五分之一,人口一直保持超過千萬的水平。
人口最密集的成都府路地區,是南宋唯一一個人口密度超過每平方公里100人的地區,與兩浙路、梓州路并列為人口最集中、經濟最發達的區域。
但當時的四川方言與現在的發音有很大區別。
宋朝詩人蘇轍,是今眉山人,他的詩里會出現用“高”“何”押韻的情況。這是因為,以當時的發音來看,這兩個字的韻母應該是一樣的。陸游也曾記載,四川人會把“笛”讀成“獨”、把“登”讀成“東”。這些都與宋代通語語音差別很大,但卻跟敦煌地區的西北漢語有相似之處。
這說明,這種語言和現代四川話處在譜系樹的不同枝椏上,沒有直接的傳承。那為什么會這樣呢?而且作為南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之一,古四川人為什么沒有留下多少后代呢?
這主要是因為戰爭和瘟疫。
從南宋后期開始,蒙古三次出兵抄掠四川。不久,宋理宗命余玠負責四川抗戰,將富饒但難守的平原地區作為縱深,建立了以重慶為中心,依托川東地區構建城堡的山城防御體系。這種焦土戰略在軍事上有效阻遏了蒙軍攻勢,使得蒙軍在四川鏖戰五十余年,川東成為元宋戰爭中最后被征服的地區之一。但也是因為戰爭的長期、拉鋸化,使得饑饉和疫病隨之而來,導致人口損失極大。
據《中國人口史》記載,此戰后,原南宋四川境內只剩20萬余戶,比戰前減少了230萬戶,大量社會精英“避地東南”,逃離故土。元代蜀人費著,訪察他在戰前認識的數十族唐宋世家,結果發現只剩五家還在今成都附近。整個元代時期,四川的人口都沒有得到恢復,大量唐宋時期劃分的行政區因為“地荒民散”被降級或合并。
然而,四川人的磨難還沒有結束。
元末群雄并起,農民戰爭又一次給四川人口帶來災難。經歷兩次劫難,四川地廣人稀,已經沒有多少宋朝以前的四川居民了。
四川人說南京話
人口的劇烈減少促使語言更迭。
不少四川人都會把祖上追溯到湖北麻城孝感鄉,這并非全無道理。
終結四川元末戰亂、并定都重慶,建立大夏政權的明玉珍,他是湖北隨州人。明玉珍為了在四川站穩腳跟,多次從鄂東招徠移民。據《中國人口史》考證,大夏從鄂東引入的移民累計多達40萬人,這和當時四川本地人人口相當。
不過,新的四川方言并不是當時鄂東方言的簡單移植,更類似于當時南京江淮一帶的方言。
這是因為,移民對語言的影響并非簡單的語言替代——中國語言史的一個常見的現象是,在大規模人口重建或者移民時,即使移民遷出地比較集中,遷入地形成的新方言也不一定是遷出地方言,而是優勢的共通語。最明顯的例子是東北地區的移民是以山東省居多,但最終成形的東北方言仍然是共通語北京方言,只有少數特征與山東方言近似,所以在這個地區有些人“人”“銀”不分。
因此,四川在經歷明初的人口大遷徙以及受到衛所制度的影響之后,原本分布在以南京、江淮一帶的方言,被擴張到沿江和西南的廣大地區。
雖然現在成都和南京多數市民已經不區分平翹舌,但根據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留下的關于分平翹舌的老派成都話的記錄來看,當時的成都話類似于分平翹音的南京話。現今自貢、昆明等西南一些地區的方言依舊分平翹舌,并且分法都類似老派南京話。
明朝時期,陸容列舉各地“語音之謬”時提到:“四川人以‘情為‘秦,以‘性為‘信。”稍晚一些的張位說:“巴蜀‘怒為‘路,‘弩為‘魯,‘出為‘處,‘入為‘茹。”這些記載與今天的四川話,特別是自貢一帶的方言特征相當一致,這足以說明當代四川話在明代已基本定型。
但是四川的人口構成,在明末清初的大戰亂中又遭受了劇烈的沖擊,人口減少到清初時不得不再次進行人口重建的地步。不過,這一次對四川話的影響并不太大。主要影響只是大量湖南湘語詞匯的引入和客家話方言島。如成都的洛帶鎮居民,說的就是客家話。
西南地區多同音
明朝的大移民,不僅對四川話影響巨大,甚至讓整個西南地區的民族語言分布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宋代鑒于唐帝國衰亡是因為邊釁虛耗國力的原因,秉承儒家“不疲敝中國以事蠻夷”的原則。對西南少數民族政權不作深度介入,滿足于基本的以稱籓和茶馬互市、間接控御的狀況。因此今云南、貴州、湘西、廣西西部的廣大地區,當時都不歸“王化”。
明朝初期,蒙古人雖被逐出中原,但北部仍舊由其控制。西域是蒙古背景的察合臺汗國,吐蕃為元鎮西武鎮王所控,西南則為元梁王。明朝君臣不能忍受漢地被各種蒙古勢力包圍,消滅了云南的元梁王勢力,暌違數百年后重啟中原王朝對云貴高原的經略。
其后,朱元璋又在云南設置軍事衛所,引入了大量漢人屯軍。
這些屯軍有的來自整肅中充軍的富戶,比如著名的江南富商沈萬三家族。云南新的方言體系圍繞這些軍籍移民逐漸建立起來。可能因為這個區域的人口來源和軍事屬性,因此形成的方言在明朝時期一直和南京方言非常一致。也正因此,云南的漢人中有祖先來自南京柳樹灣的移民說法。
明代云南的漢人聚居區集中在昆明,周圍的地區大多仍是土司自治領地,如同貴州、廣西、湘西一樣。這些地方沒有這么龐大的移民,卻也同樣建立了圍繞駐軍衛所和驛路的軍事移民城鎮,成為當地漢語傳播的核心。
到清朝改土歸流后,更加促成了這地區方言的一致——強制廢除地方民族自治的土司王國,本來封閉的土地改由中央委任的官員治理。于是,這些地方吸引了蜂擁而來的周邊移民,形成大片的西南官話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