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楠
由新時期大規模社會轉型引發的中國文學理論的總體性轉型與建構,至今已有近40年的時間。在這樣一個時間跨度中,文學理論界發生了巨大變化,各種理論問題接踵而來,此消彼長,各種沖擊力量四面八方地匯聚攏來,又相碰撞相消解相融合地推動著文學理論云譎波詭的展開態勢。這期間,中國古代傳統文論、現代文論、新中國成立前后30年文論、新時期以來30余年文論、馬克思主義文論、西方文論,六股理論力量彼此交織糾結,演繹著一段轟轟烈烈的理論過程。如何理性地面對、思考、梳理這段復雜的理論過程,這是進一步展開文學理論研究的需要,也是中國特色文學理論深入建構的需要。從這樣的理論總體性角度閱讀姚文放教授新著《從形式主義到歷史主義: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深層機理探究》(以下簡稱《機理探究》,下文引自此書只標頁碼),其學術意義重要而且深遠。
解讀《機理探究》,有四個特點,須以著重把握。其一,西論脈絡梳理的中論建構根據的堅持。這部理論著作,表面看是對百余年來西方文學理論的梳理,因此,西方文學理論各個歷史階段的關鍵點,都圍繞“向外轉”這個中心,被準確地抓住,并且對其來龍去脈予以條理分明的闡發,使這種梳理與闡發成為近年來國內文學理論界為數不多的研究、梳理、闡釋西方百年文學理論的精要而又明晰的大作。但這里,有一個梳理的難題,即如何處理雜多與精要關系的難題。百年來與“向外轉”中心密切關聯的西方代表性理論家不下幾十人,著作不少于數百部,其間的理論觀點充滿矛盾,多有變化,即便同一個理論家,前后觀點也往往多有歧義,如何取舍,如何強調,如何突出,如何闡發,處處都有麻煩。這也是這方面著述少而又少的難點所在。《機理探究》的玄妙,就藏在這理論脈絡的梳理之中。其實,這部著作還有一條脈絡,即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理論歷史建構的脈絡。正是這條脈絡,作為潛在的思考線索,把“向外轉”的西方百年文學理論的歷史梳理連貫為整體。新時期中國文學理論從“文革”政治重負中解脫出來,回歸文學對象,以文學為研究本體,深入文學中去,出現所謂“向內轉”的理論研究傾向。然后便是方法論熱,“向內轉”的研究者們試圖在文學理論的自身領域,尋找封閉式研究文學的方法途徑;繼之,是日漸繁榮的市場經濟與大眾文化對于文學理論“向內轉”所造成的理論封閉性的沖擊,這一沖擊終于在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及文學經典價值重估方面撞開門戶,然后又在生活藝術化的潮流中,通過文學性的爭鳴而有了一個由內向外即“向外轉”的重要轉型。于是,在“向內轉”中精心建構的領域封閉的營壘破裂了;“向外轉”的重要特征在于不僅各種生活現象、文化現象、生活實用理論及文化理論涌入文學理論,而且,文學理論也在走出自我封閉的營壘后而進入生活,進入大眾文化,這引發了著名的文學理論的“家園之爭”;隨之而來,多元化理論建構熱鬧地展開,形式理論、結構理論、符號理論、藝術生產理論、癥候解讀理論、批判理論、解構理論、后現代理論等,走馬燈似的在中國文學理論的廣場上旋轉起來,氣勢飛揚。直至當下;中國民族特色的理論研究,文學政治論及社會論的理論研究,經過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辯證螺旋式展開過程,又現實地展開為理論研究的熱點。對這樣一個30余年來中國文學理論的歷史演進過程,《機理探究》作者相當熟悉而且有著深刻把握,這個過程中幾乎每一個要點問題的提出與求解,都有他積極并且深入的理論參與。可以說,作者正是在這個過程的近乎全程的參與中,獲得了今天的理論功力與理論名聲。《機理探究》把中國文學理論上述客觀展開過程內化為百年西方文學理論脈絡梳理的思考線索,抓住中西方這個過程中共有的要點即“向外轉”,進行深層次的理論機理探究。當然,這兩個脈絡并非并行,而是一明一暗、一論一思,以西為明理,以中為暗思,明理者是從形式主義到歷史主義的西方文學理論展開進程,暗思者為從“向內轉”到“向外轉”的中國文學理論的總體性問題場域。這樣,見于《機理探究》,則問題要點是中國式的,理論要點是西方式的,是中國文學理論問題的西方理論脈絡梳理性的解答。
其二,西論要點的中國文學理論問題域性的解讀。細讀便不難發現,《機理探究》的理論問題域及理論的社會實踐問題域是以跨度30余年的中國文學理論建構為背景的,這決定著西論梳理的要點取向及闡釋的側重取向,是中國問題的“癥候”性的。如《機理探究》引言所說,“我們對于上述每一個理論問題的研究,最終都歸結到中國問題,包括中國的文學問題、文化問題乃至社會問題”(《機理探究》,第16頁)。這一癥候性的問題求解方法之所以須作為《機理探究》的一個特點予以強調,是因為在一段不短的時間里,中國文學理論接受西論的過程中存在著一種盲目追隨的傾向,即把西方理論作為標準、作為根據,面對與思考中國的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在這樣的面對與思考中提出的問題看上去是中國的,但卻是西方標準、西方根據的中國問題。而既然這類問題的標準與根據是取自于西方的,因此其求解、闡釋與衡定,也自然在于西方理論,這就是所謂“以西律中”。“以西律中”的問題至今仍是中國文學理論如何面對與接受西方理論的現實理論問題,這更突出了《機理探究》的當下理論意義。比如“文學性”這個問題,《機理探究》在第一章與第二章集中予以探究。“文學性”起于西方文學理論的一百年前,是俄國形式主義者為了區分文學與非文學,在二者間劃定的一個屬性界限,即文學性使文學成為文學,這是西方文學理論“向內轉”的一個標志性起點。而“文學性”新世紀初在中國提出的情況正好相反,即在西方使文學成為文學的“文學性”這一關鍵點,在中國恰恰成為使文學歸入生活的關鍵點;在西方,“文學性”是文學理論“向內轉”的轉折點,在當時中國,則是文學理論“向外轉”的轉折點。由于“文學性”處于中國問題域與西方問題域的實踐差異性中,所以,《機理探究》才將之置于開篇第一、第二章的顯要位置展開梳理。在梳理中,第二章特意設“問題的緣起”一節,并特意從西方“文學性”的理論梳理中宕開一筆,直接切入中國“文學性”“向外轉”的問題域狀況。對此,《機理探究》指出,較早引入“文學性”以啟動文學理論“向外轉”走向的學者余虹,“將狹義的‘文學置于邊緣,又將廣義的‘文學性置于中心。這一狀況,他稱作‘文學的終結與文學性的蔓延”(第28頁),由此,《機理探究》把“文學性”在中國問題域的激活狀況概括為“廣義的文學性”研究與“狹義的文學性”研究。基于“文學性”的這兩種劃分,《機理探究》把西方有關兩種“文學性”的理論說法,納入西論梳理性的理論組合之中。應該說,起于新世紀初的中國的“文學性”討論及由此引發的理論“向外轉”,當時的理論準備是倉促的,“文學性”很快便成為廣為使用的一個關鍵詞,但它的西論由來卻未及詳論。《機理探究》將之作為西論的精要予以梳理,不僅使中國問題域中的“文學性”研究有了西論轉化性對應,而且具有“文學性”深化研究的理論補缺作用。這種中國問題域性的理論轉換研究,也是其他章節理論梳理與鋪陳的特點。
其三,西論解讀與梳理中中國文學理論的現實性著落。上述對西方“向外轉”文學理論雙重脈絡的梳理,以及中國文學理論問題域的西論轉化,都體現出《機理探究》中國文學理論的民族主體性傾向,這一主體性傾向在該專著的第十八章進行了集中闡釋,這就是這一章題目的概括———“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的理想訴求及其嬗變”。把理想訴求作為理論要點予以探詢,體現出該書作者對于文學理論建構的獨到領悟。毫無疑問,任何體系性理論建構,都有理論建構預先設定的目標,即這是闡釋什么的理論,主張什么的理論,轉換什么的理論,以及引導什么的理論,沒有導向性問題的預先設置及實現預設的努力,就不可能有有價值的體系建構。而這就是一個理論的理想訴求的問題。《機理探究》就此專章思考與闡釋。思考與闡釋被置于前十七章西方文學理論梳理的基礎之上。理想訴求及其嬗變這一理論問題的提出并求解,其價值不僅在于該論著對中國文學理論30余年建構歷程進行的梳理與回顧,更在于通過梳理與回顧,進一步合于體系規定地展示中國文學理論30余年的演進史,亦即民族特色的延續史,西論中化的轉換史,以及對中國文學理論的展望。《機理探究》在此章中提出中國文學理論自建國之初及于當下的三個訴求,即政治理論訴求、審美理想訴求、文化理論訴求。這既是一個歷史延續的過程,又是一個理論思考過程。作者把“文化理想訴求”置于當下正在展開的理想訴求的實踐合理性中,這合于他“向外轉”的中心設定,也合于他對于中國文學理論建構必須在更為廣闊的文化領域、社會領域予以進行的理論思考。如他對文化理想訴求所進行的闡發———“當今文化研究表現出的顯著的實踐性、政治性和意識形態性,最終可以歸結到一點,那就是對社會現實表示關注,進行干預”;“文學理論的邏輯進程走到這里,似乎拐了一個彎,事情又倒轉回來了,原先在政治理想訴求轉向審美理想訴求的十字路口拱手揖別的政治,如今在審美理想訴求轉向文化理想訴求的拐點上又與人們不期而遇。這也許是在文學理論‘向內轉又‘向外轉的輪回中難以逃避的宿命。但歷史不會重演,此‘政治非彼‘政治,盡管二者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聯性”(第386頁),《機理探究》提到的拐點上的“不期而遇”,以及輪回中的“難以逃避的宿命”,講的都是歷史實存與現實實存的文學理論與文化與社會客觀實在的關聯性,對這種關聯性無論正視與否,接受與否,它都客觀地發揮作用,而且不以任何理論家的主觀意識為轉移。《機理探究》在中國文論演進過程的梳理中,在中國問題域的西論轉化中,以及在中國文學理論理想維度的探究中,深刻地認識并理論地揭示了中外文學理論“向外轉”的自我揚棄又自我回歸的辯證邏輯,并據此確認文學理論在“向外轉”中體現的深層機理根據,又因此指出文學理論對于文化,對于社會的理論擔當,這是富有當下理論價值的理論深見。
其四,是《機理探究》的核心論題的設定,即從形式主義到歷史主義,從“向內轉”到“向外轉”,從審美理想到文化理想,這是一個很有學術價值的理論命題。其學術價值體現為三方面:首先,這一命題梳理了西方由二元論的形式論(形式與內容,文學與非文學)轉向后形而上學的相互作用論及主體間性論,并在歷史主義的走向中,轉而向文化與社會復歸的理論史的演進過程;當下西方與中國文學理論界,如此明晰地概括出這一轉向要點的著述不多。其次,對新時期以來30余年的中國文學理論建構進行研究,這一研究命題不僅作為論著的潛在脈絡,為西論梳理提供了合于中國文學理論建構對于西方理論予以轉換的要點性的理論闡釋,并以此求解中國文學理論建構中的難題,如“向內轉”的審美理想難題、經典標準難題、話語重構難題、文學性難題、文化政治難題、癥候解讀難題等。這些難題求解,又終于在各種歷史動因的歷史合力中,集中為“向外轉”的理論建構趨向,因此使30余年的中國文學理論獲得了一個整體性的建構框架。最后,是中外文學理論由向內而向外的深層轉換的機理探究,這一探究思路,如《機理探究》概括中國文學理論由向內而轉外的趨向性探究的各種說法時所說:“晚近以來國內文學理論‘向外轉的大勢已成,而這恰恰與米勒的以上描述取同步之勢(米勒的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描述)。正是這一大趨勢為晚近文學理論帶來了重大變化,概而言之,可以歸結為問題、觀念、概念、論爭、理論、方法、基礎、動向、宗旨等九方面。”(第3頁)這九方面,既有文學理論自身的,又有文學實踐的,更有文學理論經由文學實踐向現實文化與社會敞開的根據。正是這些根據,這些展開方面,相互作用地形成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深層機理。這樣一個命題的理論梳理、揭示與闡發,富有理論創新意義。
最后要說的是《機理探究》的作者姚文放。他屬牛,一門牛勁地進行著文學理論的開掘與耕耘。眼下,他年齡已屬文學理論界的前輩,而這個前輩,學術活力四射,理論新作不斷。他帶著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理論建構的風風雨雨投身于新的理論建構中,他把30多年積累的西論修養帶入理論研究中來,他已擁有學貫中西的實力。如他在《機理探究》后記中所說:“做學問就是我的活法,不看書寫文章,叫我干什么呢”;“此生已注定與做學問的活法結有不解之緣,正如與水結有不解之緣一樣”。姚文放以此真心面對學問,學問也自然以其不斷創新的深刻性回報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