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海
明朝出了許多海瑞那樣的“窮官”,反映出官員薪俸水平較低,是治政者有意為之還是客觀條件所限?同時,有人認為“低俸制”可以促進官員的廉潔自律,產生更多的清官,這樣的說法是否成立呢?
標準不低
古代官員的“工資”一般稱俸祿,包括“俸”與“祿”兩部分。關于二者的區別,南懷瑾先生在《論語別裁》中指出:“‘俸等于現在的月薪,‘祿有食物配給。”一般說來,“俸”主要以貨幣形式發放,“祿”發放的形式主要是實物,除糧食外,還有絹、布、炭等日用品,甚至還有花椒、鹽、柴禾等。
各代的薪俸標準有很大差別。在人們印象中,唐朝、宋朝標準較高,而漢朝和明朝較低,尤其是明朝,薪俸低到了讓官員們無法正常生活的程度。不僅一些級別較低的基層官員如此,就連一些高級官員也一樣,如官居正二品的海瑞,相當于現在的正部級,平時生活得很清貧,母親過生日買了2斤肉都成為同僚間談論的新聞,其死后的全部遺產裝在一只破竹籠里,包括8兩銀子和幾件舊衣服。翻開《明史》,多次出現尚書級別的高官“卒之日,貧不能殮”“卒之日,家無余財”的記載。
朱元璋分別于洪武四年(1371)、洪武十三年(1380)和洪武二十年(1387)三次為官員“定薪”,將官員分成九品,每品又分為“正”和“從”兩檔,從最高的正一品到最低的從九品形成18檔“工資體系”,朱元璋命人將其刻在石頭上,不僅昭示天下、統一執行,還將其作為后代的“永制”。
洪武二十年(1387)的這次“工資改革”,在標準上較之前有所降低,并且取消了俸鈔,官員的收入主要以祿米的形式發放,其中品級最高的正一品每年可領祿米1044石,品級最低的從九品每年可領祿米60石。據吳慧《中國歷代糧食畝產研究》,明朝的1石約合76.5公斤,當時一個普通人的日常基本所需,包括食物等其他雜費在內,每月折合1石米就夠了。正一品官員每月可領祿米87石,也就是可以養活87個人,從九品每月可領祿米5石,也可以養活5個人。
“折色”縮水
官居正二品的海瑞每月可以領取祿米62石,能同時養活62個人,日子過得卻那么苦,是故意裝清廉還是不會過日子呢?其實都不是,問題出在“折色”上。
洪武三十五年(1402)朝廷頒布詔令,將各級官員祿米中的一部分折成銀鈔發放,官員品級不同,發放米和銀鈔的比例也不一樣,如一二品官員祿米占40%,銀鈔占60%;七八品官員祿米占80%,銀鈔占20%。總的來說,品級越高薪俸中的銀鈔占比越高,這是因為品級低的官員所領取的祿米本來就不多,如果銀鈔折占的比例太高,實際能領到手里的祿米就太少了。
這種“米鈔兼支”的辦法就是“折色”,之后其具體政策還在不斷發生變化,折合的物品、折合的比例都在不斷調整,總的趨勢是祿米越領越少,銀鈔以及其他實物越領越多,尤其是朝廷遷往北京后,受漕運能力的限制,祿米的占比大幅度減少。據萬歷時期的《大明會典》,當時正一品官員每年可領取的1044石祿米已被折合為以下內容:祿米12石,銀215兩5錢1分2厘,寶鈔7128貫。
每月只能領取1石祿米,其余是近17兩銀子和近600貫的寶鈔,這就是明朝正一品官員的月收入。明初的米價約1兩銀子1石,但到萬歷時期已漲至4兩至5兩銀子1石,18兩銀子還買不到5石米。至于寶鈔,也就是明朝所發行的紙幣,朝廷最初頒布的標準是“1貫寶鈔=1兩銀子=1000文錢”,但由于濫發嚴重,其很快失去了信譽,萬歷時期1貫寶鈔的市值已跌到4文錢左右,600貫寶鈔僅值2兩多銀子,還買不來1石米。經過這番換算,明朝萬歷年間的正一品官員每個月的收入實際折合下來也就只有幾石米,只能養活幾個人。
像海瑞這樣生活在明朝中期的正二品官員,薪俸經“折色”后每年可領取祿米12石、銀152兩1錢7分6厘、寶鈔4944貫,每個月的所得是祿米1石、銀12兩多、寶鈔412貫,折合下來只有4石米左右,日子自然過得清貧,吃不起肉很正常。
財政黑洞
“折色”是明朝官員“低俸制”的根源,清人趙翼說“明官俸最薄”,指的就是經“折色”后的薪俸水平。
實行“低薪制”更多的是出于無奈,與年財政收入曾達到過1.6億兩的宋朝相比,明朝的財政能力明顯下降。據《明會典》記載,明朝中期的萬歷六年(1578)朝廷主要財政收入為銀337.8萬兩、米2073.3萬石、麥587.6萬石、草1414.2萬束,全部折合成銀兩只不過2080萬兩,比宋朝差得遠,也比不了唐朝。
唐朝貞觀年間,朝廷的年財政收入已突破了3000萬兩,當時官員總數不到7000人。明朝初年官員人數約3萬人,比唐朝貞觀年間增長了數倍,到了明朝中期,這一數字達到了10萬人,是唐朝貞觀年間的十多倍。這里說的還僅是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不包括數量更為龐大的胥吏和雜役。
明朝還有一支數量同樣龐大的“特殊官員”,他們就是藩王、宗室。這些“朱氏子孫”增長速度極快,據明人徐光啟測算,大約每30年就翻一番,朱元璋在位時“親郡王以下男女”只有58人,到萬歷三十二年(1602)竟達到了令人震驚的8萬人。這些“朱氏子孫”不僅與官員一樣享受祿米的待遇,而且還享受賜田,他們擁有的田地可免除全部稅糧。一方面他們大肆兼并土地,名下的田地越來越多;另一方面一些人為逃避國家稅賦主動把田地“掛靠”在他們名下,使享受免稅政策的田地規模十分龐大。據弘治十五年(1502)統計,當時全國田地共835.7萬頃,但征收賦稅的只有422.8萬頃,僅占50.6%。
稅基減少、財政收入不足,官員、藩王、宗室的隊伍卻越來越龐大,加上越來越多的軍費支出,明朝有限的財政收入被一個個“黑洞”所吞食,實行“低俸制”其實是無奈的選擇。盡管當時就有不少大臣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呼吁朝廷提高官員收入水平,但這個目標始終無法實現。
“低薪養廉”
與明朝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朝,其官員薪俸待遇相當高。
宋朝官員的主要收入分俸料、衣賜、祿粟等幾項,既有錢也有絹、綿、祿米等實物。在其薪俸體系中最高一級的是宰相和樞密使,如果將其與明朝正一品官員的收入進行對比,就可以看出二者的巨大差別。
宋代宰相和樞密使每個月的主要收入為:錢300貫左右,綾40匹、絹60匹、綿100兩、羅1匹,祿米100石。如果把這些錢物都折合一下,大約為500貫,這可不是紙鈔,而是實打實的50萬文銅錢。宋朝大部分時候物價都較為平穩,按照一般米價水平,這些錢可以買上等好米6萬公斤。僅以米作為參照物的話,宋、明兩代的最高級官員在收入上就相差了數十倍。
都說“高薪養廉”,但“高薪”的宋朝卻是一個“貪官的世界”,這一點可以從《水滸傳》里得到最直觀的感受,上面“老虎”橫行,下面“蒼蠅”亂飛,腐敗、潛規則充斥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從歷史記載來看也是如此,宋徽宗時“貨賂公行,莫之能禁”,蔡京、高俅、童貫、梁師成、李彥、朱勔、王黼、楊戩等歷史上著名的貪官同在一朝為臣,堪稱奇跡。
“高薪養廉”看來不成立,那么“低薪”能否“養廉”?明朝的實踐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因為它同樣也是“貪官的世界”。嘉靖年間嚴嵩被查,抄出的家產不計其數,有人將其財產名錄登記在冊,居然寫成了一本叫《天水冰山錄》的書,記錄財產清單就用了6萬字。即使被奉為一代名臣的張居正,在家里也抄出大量金銀和其他財物。如果按當時官員的薪俸標準,他們的日子能過得去就不錯了,哪里來的那么多財產呢?
明朝固然有海瑞那樣的清官,但更多的官員并不甘于清貧,他們利用手中的權力,尋找一切機會為自己謀取利益,顧炎武在《日知錄》中進行過剖析:“今日貪取之風,所以固膠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顧炎武認為,薪俸水平太低不僅不能“養廉”,反而助長了官員的貪腐,甚至讓一部分人貪起來更“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