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李曉菲

文軒呆呆地望著院子里的梧桐樹，親切溫馨之余，就是沒來由的憂傷。

在文軒的心目中，這棵梧桐樹就是他的兄弟，就是他的朋友，就是陪著他一起長大的伙伴。在他的記憶中，無論梧桐的樹葉是枯黃還是墨綠，無論自己高興還是憂傷，只要看到它，自己心里就異常地安靜。

據媽媽說，他出生時是炎熱的夏日，他除了睡覺就是哭。滿月了，慈愛的奶奶把他抱出來，走到梧桐樹下，他竟然奇跡般地笑了起來。奶奶驚喜不已，把他抱回屋里，他又繼續哭。而回到樹下，哭了兩聲就睡著了。因為這個，奶奶給他取了小名叫梧桐。長大后的文軒覺得這個名字真好。樹叫梧桐，他也叫梧桐，他們就是孿生兄弟啊。

院子不大，梧桐樹枝繁葉茂，巨大的樹冠籠罩住四分之一的天空，也蔭蔽著他家的小房子。在文軒的記憶中，夏天的梧桐就是一把大傘，遮住滾熱的陽光，給他們一個沁人心脾的清涼。他忽然明白，小時候為什么自己到了樹下就不哭的原因了。秋天，樹葉紛紛落下，文軒堅持認為那就是梧桐的眼淚，它在為自己即將面臨的嚴冬而哭泣。可是后來，他又覺得這不應該是眼淚。梧桐那么高大挺拔，是最堅強的伙伴。飄落的樹葉，其實是它面對嚴寒挑戰的激情的舞蹈。

只是，他的兄弟要沒了。因為房子要拆遷了。就在昨天，推土機帶著巨大的聲響開了進來。一群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工人毫不費力地將房子推倒。頃刻間，就是滿院的塵土，滿地的磚瓦。梧桐樹在微微顫抖。他們說明天就得把樹砍掉。文軒急了，抱著樹大喊：你們不能砍它，它會疼的。隊長看了他一眼，說：不過是棵樹而已，怎么會疼？文軒說：會的，它不光疼，還會哭呢。隊長點了點頭，說：我們今天不砍樹，明天才砍。文軒知道自己阻擋不住，可他還心存一絲僥幸，問：你們有手續嗎？不是說砍樹需要林業局批準嗎？隊長說：明天會有呀。

明天，梧桐就死了嗎？文軒在心中大喊：不能，梧桐不能死，因為我也叫梧桐。

文軒呆呆地抱著樹。

小時候，文軒因為調皮總是挨揍。有一次，被揍得急了，他就離家出走。可是走出去不多遠，他就后悔了。他回到院子外面，不好意思去見父母，就悄悄地爬到樹上。父母找不到他，就去外面喊。有人說看到梧桐上南面去了，走出了很遠。父母害怕了，尤其是父親，在被母親一通埋怨之后，也意識到自己下手太狠了。前段時間，新聞總報道說有孩子離家出走，他們的心就開始慌了起來。他們找了個天翻地覆，沒見人影。母親開始坐在地上哭。這時，文軒在樹上醒來，迷迷糊糊地說：媽，你干嗎要哭呀？全家人都驚喜地跳了起來，原來沒事啊。大家抱著文軒一通親熱。奶奶說這棵樹是孩子的保護神。

從那次起，父親再也沒那樣狠地打過他。也好像是在突然間，文軒懂事了。可是，他仍然愿意去樹上呆著。他能躺在粗粗的樹干上，上下晃動。母親害怕，要他別這樣，要是摔下來就麻煩了。文軒嘻嘻笑道：我是梧桐，梧桐就是我。我怎么會摔自己？

那些天，簽了拆遷協議的父母都非常高興。因為按照規定，拆遷的房子能換回很大面積的樓房。只有文軒不高興，他哭著說我要梧桐。父母都說，再種一棵就是了。文軒說：我就要這棵梧桐。

文軒不喜歡住樓房，他喜歡這個院子，即便院子很破舊，他依然喜歡。爬山虎纏著樹干，爬到了墻上，絲瓜也跟著來湊熱鬧。每天放學回家，文軒就在樹底下寫作業。在這里，他感覺自己頭腦清晰，思路敏捷。他經常考全校第一。他在獲獎感言中說：我能考這樣，都是因為我家那棵梧桐樹。這樣的發言，讓班主任非常不滿——難道你取得的成績沒有我們老師的功勞？文軒笑了笑，自然有啰，我就是太愛自己家的梧桐樹了。

過了明天，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嗎？憑什么這么好的一棵大樹，說沒就沒了？父母勸過自己，這棵梧桐沒了，咱再種，多種上一些梧桐，到了來年，就是一大片綠色的樹蔭。可就是種再多的樹，這棵陪著自己長大的十八歲的梧桐依舊是沒了！

父親喊文軒吃飯，可他還想再多呆一會兒。滿目廢墟，只有梧桐孤單單地聳立著。可是在文軒的記憶中，在文軒的睡夢里，那個長著梧桐樹的小院子依然是最美的風景。他在里面自由地徜徉，快樂地生活，安安靜靜地寫作業。他和小伙伴們圍著梧桐蹦蹦跳跳。

他抱著梧桐的樹干，眼睛濕潤了。他喃喃地說：梧桐，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不過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把你的枝干插在地里，明年，一大片你的子女就會拔地而起。

文軒跟梧桐揮手道別。他仿佛看到，自己即將種下的梧桐，已經讓這個世界濃蔭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