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1917年6月16日,張勛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進宮叩見前清廢帝溥儀,將帝制復辟的閑言碎語轉化為實際的政治運作。
倉皇結束
6月16日上午,張勛找出壓在箱底的那些前清時期的官服,坐汽車至神武門換乘特賞肩輿,赴宮請安,并帶定武軍統領四人,隨同入謁。清廢帝溥儀當即賞給張勛紫禁城騎馬的資格,即時叫起,張勛隨同四統領入內。行禮畢,四統領退出,張勛則由世續、紹英、耆齡三人和禁衛軍索團長、護衛營唐統領,導入養心殿謁見宣統帝,面陳時局。四皇妃復親臨養心殿,垂詢一切。
據溥儀回憶:“我進養心殿不久,他(張勛)就來了。我坐在寶座上,他跪在我面前磕了頭……可是第二天,陳寶琛、梁鼎芬見了我,笑瞇瞇地說張勛夸我聰明謙遜,我又得意了。至于張勛為什么要來請安,師傅們為什么顯得比陸榮廷來的那次更高興,內務府準備的賞賜為什么比對陸更豐富,太妃們為什么還賞賜了酒宴等這些問題,我連想也沒有去想。”也有資料說當天宴請的主人就是宣統,前清攝政王載灃以及載濤、毓朗貝勒均在坐。這一天,張勛一切禮節悉依舊例,即持前兩江總督職銜謁上,仍稱奴才,仿佛重回大清帝國時代。
另據“熟悉內幕”的冷汰記錄,清廢帝宣統與張勛的這次會面極端重要,實為張勛決定復辟的關鍵,溥儀的英姿、膽略、睿智讓張勛佩服不已,堅定了他復辟帝制徹底解決時局危機的勇氣和信心。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張勛清楚,關涉國體變更如此大的事情,沒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文武百官肯定是不行的。張勛遂通過各種關系約請在上海等地主張復辟的同志盡快進京,共襄盛舉;并委托陳曾壽親至上海邀請并迎接最著名的幾位帝制復辟分子沈曾植、王乃征、鄭孝胥、李季高、沈愛蒼北上。
6月25日,陳曾壽抵達天津,正準備搭乘津浦線列車南下時,忽然收到北京來電,告訴他沈、王二公同康有為已經啟行,請在天津稍候。27日,沈、王、康到達天津,遂一同入京。張勛派員接待,設行館于法華寺中,唯康有為居于張宅。被譽為中國“現代圣人”的康有為抵達北京之后,參與了張勛的復辟密謀,并且成為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康有為是1898年反對專制體制的第一次改良運動的領導人,后來一直是堅決的君主立憲派信徒。他用哲學的理論鼓勵張勛,并為他撰擬一切文稿。他們兩人都相信,皇帝復辟一定會立刻使所有督軍們都積極支持政府,因為督軍們的真實情感是明顯擁護帝制的。他們的同意被認作當然之事,在擬就的文稿中也明白地假定已得到了他們的同意。”這些當然都不是真實的,就像1898年那次政變一樣,康有為的超級想象成為下一步政治發展的起點。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康有為不僅斷送了戊戌年間政治變革的前程,而且實際上將一個原本可以繼續在紫禁城里長久傳承的“小清帝國”永遠送進了歷史。
6月30日,張勛已讓他的一些親密顧問,特別是康有為,擬妥了重要的皇帝上諭。上諭中說,政府的首要官員如馮國璋、陸榮廷,以及其他同樣顯赫的人物,都奏請皇帝恢復帝制。中央政府和各省最高級官員的任命名單也已準備妥當。還有一份準備好的上諭說,民國大總統黎元洪本人曾奏請重建帝國,這道上諭封黎元洪為一等公。這是認為黎元洪的同意是當然之事的一個驚人事例。
等到各種上諭都準備就緒并可以提出時,30日晚,張勛在江西會館舉行宴會,邀請北京軍警機關的首長參加。在喝了很多酒以后,張勛宣布了他拯救中國的計劃,他說各種籌備工作都已辦妥,并已確實獲得軍事上和外交上的支持。于是他指著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王士珍說:“當然,你是支持這個行動的。”王士珍聞言大為震驚,但他知道沒有辦法拒絕了,因為在他面前擺著的是一個既成事實。張勛也用同樣的辦法取得了步軍統領江朝宗和警察總監吳炳湘兩位將軍的同意。
這件事就這樣進行了。張勛指使王士珍和另外四個人立即到黎元洪總統寓所,去喚醒正在睡覺的黎元洪。這是黎元洪命中的不幸,人生中的兩次重大事件都是在睡夢中被人驚醒。王士珍等人要黎元洪同意奏請恢復帝制的奏折。
與此同時,張勛帶著其他人到皇城去。但是他的計劃并沒有得到皇室中王爺們的支持。張勛以重金賄賂了管理宮門的太監,太監替他和他的隨從打開了宮門。
7月1日,在養心殿,溥儀身著黃紗袍馬褂,頭戴困秋帽,上覆紅綢,端坐皇帝的寶座上。張勛率領眾人伏地行三跪拜禮,階下定武軍高呼“萬歲”三聲。張勛奏請復辟折,認為民國不如大清,建議宣統終止1912年與臨時政府達成的遜位協議,收回政權。
聽著張勛的奏請,12歲的宣統竟然想出了這樣一個問題:“那個大總統怎么辦?給他優待還是怎么著?”張勛答道:“黎元洪奏請他自己退位,皇上準他的奏請就行了。”這顯然是個假消息,但張勛的情報確實如此,這也是他后來不得不失敗的原因。黎元洪、徐世昌、馮國璋、瞿鴻禨這些前清舊臣對民國現狀確有不滿之處,也確實發過民國不如大清的感慨,但這并不能與他們主張、同意帝制復辟劃等號,更不能假借他們的名義偽造請求帝制復辟的奏折,否則只要一個人出來聲明,整個事情肯定砸鍋。張勛、康有為都是以自己的想象代替了事實。張勛既然如此表達,宣統便一句話結束了此次“召見”:“既然如此,我就勉為其難(重當皇帝)吧。”丁巳復辟,宣統復辟,就這么簡單。
召見結束后,陸續有人來給溥儀磕頭、請安、謝恩,稍后奏事處太監拿來一堆提前準備好的上諭用印,一口氣發布了九道諭旨。從最關鍵的復辟諭內容來看,僅從宣統方面看,既然民國不如大清,既然有那么多老臣一再吁請,那么勉為其難,收回大權,與民更始,拯救民眾于水火之中,自然有其正當性。可惜的是,這里所說的許多前提條件,諸如馮國璋、陸榮廷、瞿鴻禨、黎元洪等呼吁,并不真實,甚至相反。

還應該指出,丁巳復辟并不是要恢復到君主專制的體制,而是要恢復經過改革的君主立憲體制,甚至是虛君體制。這個體制在清末改革十多年一直求而不得,現在卻被作為一個重要的方案提出來備選。宣統復辟諭規定了新體制必須遵守的九個原則,這九個原則大致屬于清末十年政治變革中一致呼吁強烈而始終無法落實的內容,由此可以看出,統治者在自己掌握著絕對權力時不愿意改革,一旦失去了權力想改革而不得,便愿意對先前的改革呼吁給予最大限度的回應。
復辟第一天,張勛讓溥儀一口氣下了九道諭旨,以為黎元洪“奏請奉還國政”,因而封黎為一等公,以彰殊典。特設內閣議政大臣,其余官制皆照宣統初年,現任文武大小官員均照常供職;授張勛、王士珍、陳寶琛、梁敦彥、劉廷琛、袁大化、張鎮芳七人為議政大臣;授張勛的參謀長萬繩栻、馮國璋的幕僚胡嗣瑗為內閣閣丞。授梁敦彥、雷震春、朱家寶、張鎮芳、王士珍等為外務、陸軍、民政、度支、參謀等部尚書;授徐世昌、康有為為弼德院正副院長;授張勛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馮國璋為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陸榮廷為兩廣總督……一個與民國毫無關聯的帝制政府就這樣搭建起來了。只是這個政府實際上只存在了一天,而且只是理論上存在,并沒有投入實際的運轉。
據親歷其事的美國公使芮恩施記錄:“當復辟的消息傳開時,群情激動,一片歡騰。到處飄揚著黃龍旗子,全城很快地呈現著節日的景象。對過去的光輝的記憶的復活,似乎使北京居民全都成為帝制派。但是,這一運動到7月2日早晨已經達到了它的頂點。”
頂點就是衰敗的開始。7月1日,梁啟超聞訊后,立即發表反對通電。在梁啟超看來,共和確實有許多問題,但中國的出路不在于復辟,而在于完善,今次復辟,就外交論,就財政論,就軍事論,均無正當性、合法性,也沒有存在的理由。梁啟超大膽預測,“雖舉國之士,噤若寒蟬,南北群帥袖手壁上,而彼之稔惡自斃吾敢決其不逾兩月”。這就是政治遠見,與其師康有為相比,二人的差距實在太明顯了。
梁啟超不僅發布通電,號召志士起而反對、捍衛共和,而且與研究系同仁湯化龍、徐樹錚迅速擁戴段祺瑞復出,再造共和。
張勛、康有為以及清室遺老對外部的真實情形太缺乏了解了,他們說黎元洪如何如何,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黎元洪不僅沒有什么“奏請奉還國政”的聲明,相反卻借機逃到日本使館避難,并迅即發布通電:“此次政變,動搖國體,不能行使職權,請馮副總統依法代行大總統職務,并任段祺瑞為國務總理,此后一切救國大計,由副總統、總理協力進行。”這也為段祺瑞重新出山提供了一個法律上的依據。
7月3日上午,召集軍事會議,議決公推段祺瑞為討逆軍總司令。同日夜,段祺瑞即以討逆軍總司令名義發布檄文,痛斥張勛,指為逆賊。之后,馮國璋、陸榮廷、徐世昌等相繼通電,反對復辟。4日,段祺瑞馬廠誓師,并與馮國璋聯電歷數張勛八罪。段祺瑞宣布就任國務總理,用實力討伐張勛已經成為一個不必懷疑的政治選擇。
7月6日,馮國璋在南京就任代理大總統,段祺瑞于天津設國務院辦公處。張勛面對前所未有的壓力,通電申述徐世昌、馮國璋先前均曾贊同復辟,徐州會議各省督軍亦曾就此做出決定。盡管張勛將帝制復辟的責任分解給他人,但畢竟將一個概念轉化為政治實踐的還是張勛本人。
外部壓力實在太大,尤其是各國外交官也并不是張勛、康有為原先所認為的那樣贊成帝制復辟。軍事壓力和外交壓力,終于使張勛帝制派內部發生急劇分化,清室中的一部分人將責任全部推給張勛,康有為逃到美國使館避難,公使團勸告清室解除張勛所部武裝,而張勛的部下也漸漸不再贊成復辟主張。
7月11日,段祺瑞通告公使團,宣布將于第二天進攻北京,炮擊天壇及皇城附近張勛部。
7月12日黎明,進攻北京的戰斗打響了。中午之前不久,張勛由一個在中國警察方面工作的德國職員伴送到荷蘭公使館。張勛是被他的部下將領用近乎使用武力的方法勸服的。張勛還抱著可以調解的幻想,但荷蘭公使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張勛又想回到他的部隊去,當然這也是不能允許的,丁巳復辟至此以失敗告終。
“張勛(帝制復辟)冒險計劃的迅速失敗并不是由于中國北方沒有帝制的情緒這一固有的弱點。事實上,北方軍界傾向帝制是眾所周知的。人們認為帝制運動是會發動起來的,如果能夠慎重地計劃和籌備的話,或許可以容易獲得成功,至少會在一個時期內獲得成功。這次失敗是由于張勛指望北方軍人對帝制的傾向,卻忽視了實現的磋商,因為這種磋商會使潛在的支持轉化為實在的力量。如果這是正確的話,那么張勛的失敗無疑地使中國的帝制事業受到一次極大的挫折。在兩次復辟的企圖失敗后,野心家們在從事這種冒險以前將要再三考慮了。這就是說,復辟的種種努力實際上有助于進一步維護共和政體。”
中國因張勛主導的丁巳復辟付出了巨大代價,但其最大的收獲是將帝制徹底送進了歷史。中國沒有像法國大革命之后那樣沒完沒了地復辟、反復辟,共和、反共和,在經歷了160多年,直至20世紀50年代晚期第五共和國建立,才徹底打消了帝制復辟的可能。中國如果從1912年初清帝退位算起,至1917年丁巳復辟,前后不過6年,經歷不過兩次,此后的中國,帝制再也沒有存在的空間:再跋扈的統治者,最想集權、專制的統治者,無論怎樣變換名詞花樣,再也沒有人敢嘗試帝制。這就是歷史進步,這就是世界潮流。(完)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