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瑩
當愛情遇上海拔,也許不僅僅有了高度,還應該有了與之相應的藍天白云、高寒缺氧。
到了薩嘎的邊防某團團部,下車后不久,日喀則軍分區同行的聶干事指引著該團團領導中一位敦實而黝黑的中校對我說,這位就是李春主任。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位團政治處主任李春一定也與我一樣,一時沒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特殊介紹。
見我們沒有出現預料中的意外,聶干事接著又說,李春主任就是前幾天裘山山老師提起的,那位收到情書的查果拉哨所的排長。
哦!我恍然大悟。一九九八年的時候,裘山山老師參加一個軍地作家采訪團到西藏體驗生活,當他們一行到達海拔5300米的查果拉哨所時,時任哨所排長的李春恰好收到了女朋友的來信。這封熱情洋溢的信中,在李春的名字上吻印著一個愛心爆棚的鮮紅唇印,最讓作家們感動的是,這位年輕的女孩是因為愛慕軍人、特別是西藏軍人,通過寫信的方式認識了李春,并建立了戀愛關系。而且這對熱戀中的年輕人當時還沒有見過面。這些元素綜合在一起,讓那一行的作家們很感興趣。據山山老師說,征得李春同意后,他們推舉一位女作家朗讀了這封信。那場面那情節被寫成《查果拉的情書》配圖發表了。一時傳為美談。
時隔十六年,這次進藏在與山山老師同行的前半期,她又重提了這段佳話。聽到李春的名字時,聶干事說他現在正在我將要去的邊防某團任政治處主任。因為沒有親歷“查果拉的情書”,對名字我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但經聶干事這么一點,一切都接上了頭,我看著李春主任,像舊識一樣亳不見外地說,查果拉的情書,現在怎么樣?很幸福吧?
高原的天很藍,但藍天下的人卻格外的黑。黑臉的李春,帶著盈盈笑意,模棱兩可地說了句,還可以。看得出往事的甜蜜從來沒有從他心里淡去。
我很想知道后來的故事怎么樣了,她現在呢?還好嗎?
哦,還行。他仍然帶著笑意,含混地說。含混本身或許透露出了一些問題。
這讓我緊追不舍地問,怎么?換人啦?
沒有。李春立刻矢口否認,立刻又換了一副輕松的神情說,過去的事情我都不想再提了,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
可“查果拉的情書”是多么誘人的開頭呵,我實在控制不了那種想知道故事結尾的沖動——盡管有采訪作為招牌,但這依然顯得像在探聽他人隱私。我就開著玩笑說,那就三句四句,說清楚唄。
住在薩嘎的幾天,我幾乎夜夜失眠一夜晚沒有睡意,白天卻亳不困倦。他們告訴我這是這里的常態——缺氧興奮。薩嘎平均海拔4500米,含氧量只有成都的60%。就在一個失眠后依舊不知困倦的下午,終于聽到了李春主任不愿“再提的往事”。
人生沒有“如果”,但在回顧時不用“如果”似乎又無法更好地推演。就比如,如果不是家庭經濟困難,高考失利,李春可能不會參軍到部隊。他的父親在家鄉是位有名望的鄉村民辦教師,任教幾十年培養出了不少大學生。他自然也自信“我能把別人的孩子培養成才,也就能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才!”他們是村里唯一一家訂閱報刊的人家,父親為他們訂閱了《中國少年報》《兒童文學》。可這一切不得不低頭于家庭收入微薄的現實。民辦教師的工資不高,李春的母親是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家里五個孩子的成長與教育都需要支出。作為長子,少年時的李春并沒有體會到這一切,他順利考入縣重點中學,順利地設計著通過讀書改變自己命運的人生理想。可是一場讓他無法上學的重病之后,他的生活軌跡變了。躺在家的那段日子,他體會著父母的不易,感悟著長子的責任。病好后,功課有些耽誤。高考失利后,他不想再給家庭增加負擔,沒有復讀,毅然走向了參軍這條出路。
再如果不是入伍到西藏,如果不是在全軍海拔最高的營部——崗巴營服役,他也許沒那么堅定而順利地考入昆明陸軍學院,成長為一名軍官。接下來的如果是,如果不是1996年寒假時家鄉發生地震,他被救援部隊感動,寫了一篇《天地無情人有情》的散文并參加“大學生寒假征文”,刊登在《人民日報》,那么也就不會有了那一場深刻而噬心的戀愛。
那個女孩當時還是個高中生。這樣的年紀正是夢一般的年紀:愛慕英雄、憧憬愛情。報紙上的文章撥動了她的心弦,未謀面,便讓她動了情。收到信的李春自然更是猶如春天般的感覺——被少女的真誠和愛慕徹底擊敗。相愛,就這么簡單。用現在的一個常用詞,剛開始一切都是“正能量”。在少女給予他的愛情里,畢業后的李春安心回到了高原、回到了老部隊。她給了他堅守邊關的勇氣和力量。她也在他的鼓勵下考上了西昌師專外語系。但是有些愛似乎只能停留在云端,只能像傳說一樣只聽美的那一章節。當它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不會生根穩定,而是摔碎浪漫,如煙消散。
第一次見面的忐忑很快就被失望替代。這個少女的心智太夢幻,她按自己的夢想想象著一切,就像陷入夢境不能自拔一般,她幾乎是期待著如睡美人那樣被一位王子喚醒。李春不是王子,可她也不能正視自己不是公主的事實。浪漫經不起現實的考驗。書信里的戀人與現實中的戀人有出入,那么很快也有了爭吵,不為任何一件大事,只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他們還是小心翼翼地珍惜著這份以真誠為底的愛情和易碎的“浪漫”。轉眼談了四五年戀愛。這四五年里,李春基本工作在西藏海拔最高的部隊,4700米的崗巴縣、4300米的帕里鎮。他人在邊疆“高位”運轉,情卻在內地低低傷懷。這些年過去,他的女朋友依然沒有從夢境里走出來,無法用一種成熟而面對現實的方式對待生活與他。她不但與自己的父母關系緊張,更無法與李春的家人相處,甚至第一次到李春家就與他的父母、姐姐、弟弟們鬧得不歡而散。他有時候覺得完全不知道她需要什么,有時候又覺得她需要的僅是一個美麗而飄渺的夢境。用現在的新詞說,真是“虐心之戀”。李春成了大齡青年,父母年事又高,期盼著他成家立業,而且長期工作、生活在高海拔地區他還擔心著自己的生育問題。2000年年底他提出了分手。這一年年底他休假回去,在三個月內完成了相親與結婚,第二年,他們的孩子出生。從那里起,便再沒換過人。
李春一口氣講完“不愿再提的往事”,用與他的外形不太相稱的語氣和句子說,我快樂的外表下是一顆脆弱的心。
我微微笑了一下。愛情總是這樣,生活也總是這樣,哪能事事如意,又哪能事事不如意?喜憂參半、愛恨交加。但是轉念又想,雖然與所有青年男女一樣,李春經歷的不過是人世常態,可高原軍人、邊防軍人的標簽讓他又顯出不同。長年駐守在風雪邊關,對愛情只能相望、不能相守。對家庭的責任也只能化作內疚與歉意。但是反過來講,家庭與親情對西藏邊防軍人而言又是莫大的支撐和力量。為了證實這一點,上天似乎將李春家的許多悲劇都集中起來,只在他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后才殘酷地、接二連三展現出來,讓李春體會著有個妻子與他共同分擔與承受的不同。
在他們的孩子出世后不久,李春的奶奶去世。奶奶去世不到一個月,大弟弟3歲的兒子從窗戶上掉下去摔死了。事隔三年,2005年元旦這一天,李春的姐姐在河邊洗衣服時不幸失足掉進河里淹死。屋漏偏逢連陰雨,姐姐去世不到半年,家中最小的弟弟查出患了血癌。由于父親從小教育他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所以兄弟姐妹之間感情一直都很好,一人有難全家支援。為了給小弟弟治病,一家人出錢出力,堅持了20個月,最終沒能留住他的生命。短短幾年間,數位親人離世,李春感嘆生命無常,也深感妻子默默的支持與付出。妻子是他小學同學,此后兩人并無太多交集。他入伍到西藏,她上大學,巧的是也學英語專業。畢業后各走各的路,直到有人介紹便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們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浪漫表白、沒有揪心虐肺,一切都那么平淡,一切又那么踏實。平淡而踏實地陪著他面對家庭的種種變故,陪著他繼續堅守在祖國邊關……
講完這些,李春說,我覺得這些都沒什么好寫的,但我說出來其實輕松了很多……
李春的愛恨自然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喜怒哀樂。確如他所說,“沒什么好寫的”。但是守衛在西藏邊關的官兵又有誰不是這樣,經歷、克服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為了那份職責賦予的使命和義務而堅守著,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又為了這份責任和義務犧牲著一些個人利益。個案也有著共性。正是因為他們,普普通通的奉獻、普普通通的忍受,卻構成了不普通的邊防線。從這個意義上講,便是一種平凡的偉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