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我們到達帕里鎮。
從日喀則出來,到帕里跑了270公里。一點兒不覺得累。也許是一路好風光,還有一路的歌聲,還有一路的回憶。
我們在帕里拐彎兒,上山。
ZM山口。4700米。老天忽地又陰了。陽光來過又走了,好像急著把天空讓給雪花。雪花細細的,卻冷到極致。氣溫大約在零下5攝氏度左右。對我來說,已經是凍了。
下車,看見山上早已站了很多兵,在警戒。這是按規定布置的,我們不能發雜音。可是站崗的兵都穿著夏常服,臉和手都凍得通紅。而他們的大衣,放在一排排的凳子上,大概是為我們預備的。我就想說點兒什么。
我問兩個站在地圖邊上的兵,冷吧?他倆一起說,不冷。
那怎么可能?我正想“干涉”一下,讓他們把大衣穿上,忽聽c大校一聲吼:把大衣都給我穿上!
兵們得了長官的命令,紛紛跑來,把大衣穿上,再跑回到哨位上。站得更直了。我看凳子上還有幾件,趕緊也拿一件穿上。實在太冷了,充不得英雄。我穿了一件毛衣,一套迷彩服,一件羽絨背心,又在外面套上軍大衣,臃腫得完全不能動胳膊。
Y裹了裹衣服,跳下車去拍攝。
我在車上寫筆記。這些日子來,的確有太多的事情值得記錄。
這里距邊界僅僅5公里,5公里之外,對方部署了不少兵力。故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c大校率工作組開始工作,Y跟拍,我就找戰士聊天。兩個扶著地圖的戰士,一個是重慶長壽人,一個是貴州人。都19歲。僅比我兒子大一歲。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慨。在他們的腳下,我看見幾朵藍紫色的小花和黃色的小花,從薄薄的雪里探出頭來。我在查果拉的山坡上也見過這樣的小花,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只知道屬于蕨類,生命力很頑強。那么高的山,那么冷的山,那么干涸的山,它們依然能存活,并且開花。它們就像這些兵。兵就像這些花。
在我們聊天的當兒,有個不丹商人背著背囊從我們身邊走過。他看我們一眼,沒有笑容,有一小點兒謹慎。戰士告訴我,這里常有對方的人進入或出去。不丹商人到帕里鎮做生意,只要在鎮上公安部門辦理簡單的手續即可。每年春、夏、秋季,大約有1500多人次的不丹商人來到這里,他們帶來了炒米、手表、草藥等貨物,來交換熱水瓶、膠鞋等日常用品。只要他們守規矩,我們都不會干涉的。我們的邊境政策歷來是“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睦鄰,安鄰,富鄰”。
兩個兵始終有些拘謹,話不多。我就找話說,我說,這地圖不是有支架嗎?你們干嘛還扶著啊?他們回答說,風一來就會吹倒的,山口的風很大。
哦,我把風忘了。別看它沒影兒,卻是威力無窮。風雪高原,風排在前面呢。若沒有風,僅僅雪,高原不會那么冷的。一旦有了風,風攪動雪,雪滲進風,頓時天寒地凍,肅殺一片。有多少人就在這樣的風雪中獻出了生命。
在帕里前面,有個叫堆那的村莊,有一年,有6個年輕軍人,就是在這條路上遭遇雪災的。
當時他們探親返回連隊,車到堆那時,忽然下起了大雪,大得不得了,完全看不清路了,不是我們這些在內地人能想象的。其實當時才10月,內地還是金秋。他們坐的車不能再走了。他們就下車來步行。他們不想超假,而且他們覺得不過是二十多里路,花個半天時間就能走到。他們低估了高原的風雪,當然若沒有風雪,肯定是沒問題的。更長的路也沒問題。
或者他們也估計到了風雪,但想以青春和熱血與之抗衡。他們就開始走,或者叫跋涉,越走越艱難,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全身的力氣。在茫茫雪原上,他們變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脆弱,體內的熱量漸漸耗盡,寒冷更猖獗地向他們進攻,更猖獗地包圍他們,吞噬他們,最后,他們終于倒下了……
c大校的講述,讓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我在八醫院采訪時,外科護士高靜也給我講過。她說,有年秋天,10月底。下了一場大雪,特別大。我們醫院送來6個被凍傷的軍人。6個傷員里,有4個軍官,2個士兵。他們是在探家回來的路上,遭遇這場大雪的。上路時一點下雪的跡象都沒有,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來。他們坐的車先是迷了路,然后又陷住了。他們就下來步行,路是走對了的,但還是全部凍傷了。我問,不走不行嗎,不能就在車里等嗎?高靜說不行,那樣會凍死。我又問,傷得厲害嗎?高靜說,厲害。兩位犧牲,另外4個人,分別被截了肢,有的是腳指頭,有的是腳后跟,最厲害的一個截了小腿。我說,必須截肢嗎?高靜說,是的。那些凍壞了手、腳以及腿的,不截掉的話,壞死的肌肉會一直蔓延上去,影響全身。高靜又說,那個截了小腿的,是個軍醫。我認識。當年我們一起到內地醫院進修過。他進修醫生,我進修高護。他人特別好,當時如果沒有他,那幾個人可能會傷得更厲害。所幸,他們后來恢復得都不錯。軍醫結婚后,還帶著他的妻子孩子上醫院來看過我們。住了兩三個月的院,和我們醫院所有的人都有感情了。那個兵后來也結婚了,他是寫信告訴我們的。
以前我們說哪里冷,會形容說,冷得耳朵都要凍掉了。但我們不知道,在西藏,這不是形容,是經常發生的現實。
凍傷的,畢竟還留下了性命。還有多少人,就在一瞬間被風雪高原所吞沒!我們軍區記者站的記者胥曉東告訴我,他有一回從亞東出來到帕里,雪很大,跟在他們后面的一輛空軍的車就翻了,車上一家三口,加上司機,全部遇難。
男的是亞東某空軍部隊軍官,他的妻子和孩子進來探親。也許是太冷了,孩子幼小的肺經受不了高寒帶來的極度缺氧,想出去;也許是妻子假期到了,回單位超假了要挨領導的批評,想出去;也許是家里有老人,老人害怕兒女不在身邊時的孤獨,等著他們回去過年。總之,他們急于走,卻因為大雪,一直不敢走。那天看見胥曉東他們出發了,他們就跟了上來。想有個伴兒,一起走。在雪地上開車,有經驗的司機都知道,前面好走,因為雪是松的,不滑。所以胥曉東就讓他的車走前面,但那位空軍軍官謙讓,讓他們走前面。兩家彼此推讓了好一陣,最后還是胥曉東他們走在了前頭。誰承想,走在后面的他們,真的發生了不幸!就在山路上翻了車,墜入懸崖……
胥曉東說,我當記者,出過無數車禍,不下十次吧,但這一次是最難過的。我老是感到內疚。到現在一想起來還是內疚。如果那天我不急著走,他們也許就不會走。唉!
我不知道那家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孩子多大,孩子的母親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急著走,一切都只能揣度。我只知道,那是個軍人的家庭,那個家庭就那樣葬在了高原。
還有那位司機,那個年輕的士兵,他也留在了高原。從此,在仰望高原的目光中,又多了幾雙含淚的眼睛。
我想起那首美國歌曲,鮑勃·迪倫寫的:一個人要走完多少路,方才能稱作人?白鴿要飛越多少大海,才能在沙冢里安眠?炮彈還要呼嘯多少回,才能永遠銷毀?我的朋友,這答案就在風中。
在此行的途中,我經常想,一個人要在高原站多久,才能算真正站穩?一個人要在風雪中堅持多久,才能算抵御住了嚴寒?一個人要在西藏行走多少路,才能懂得高原?
我的朋友,這答案就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