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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里江彎

2017-08-10 12:53:09孫東亮
前衛文學 2016年6期

孫東亮

題記

黑龍江是一條界江。

黑龍江從支流洛古河開始,江流蜿蜒舒展,兩岸風景如畫,風和日麗的天氣,她波光如鏡的江面仿佛女子脈脈含情的明眸。江水且行且吟,變換著山水田園和蒼涼邊塞的詩章,一路穿越深山、峽谷、平原、濕地,她時而像身材曼妙的少女,婀娜清秀,時而像風姿綽約的貴婦,大氣端莊,她更像是一首歡快悠揚的協奏曲。在俄羅斯,她有一個美麗動人的名字——阿穆爾河。“阿穆爾”在俄文中有“愛情之神”的意思,也許這條大江注定要為生活在江畔的人們送來更多浪漫愛情的眷顧。

在黑龍江的上游,有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幾乎任何公開發行的地圖都沒有標繪它的名字,但在中國地圖上人們卻可以清楚地看到江流在那里連續拐了兩個“幾”字形的大彎。據老人們講,陸地上這段江下行的距離不過三五里,而水路卻要走上八十里,至于精確與否,無人考證,老輩人都管這個地方叫八十里彎。

八十里江彎的故事像江水一樣悠遠綿長……

往年的九月底,大興安嶺已是層林盡染,群山五彩了。而這年的秋天,山里卻是暖暖的。

和煦明媚、溫暖如春的日子,反而讓姜干事覺得心焦無聊——她陪著老首長夫婦在十八站這地方已經住了三天,三天的閑適時光對于退休的老干部來說是難得的享受,可對于日夜盼著和老公兒子團聚的姜干事來說卻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首長夫婦是從北京來的,老首長剛剛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但對部隊對軍營生活的熱情依舊不減,這次到邊防部隊來調研,就是想實現到祖國東北邊疆走一走看一看的夙愿。

從省城出來半個月的時間里他們走遍了界江沿線的每個邊防團,拍遍了邊防美景,唯一欠缺的就是還沒有拍到五花山的壯美景色,就如同眾食客不遠千里慕名來一飽口福,卻沒有吃到招牌菜,這種遺憾當然是誰也不想留下的。一行三人只等待著來一陣風,一夜之間將綠綠的大山吹成五花山色。

距離“十一”長假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姜干事接到了一個通知,北京的一位老首長要來部隊調研,按照慣例省軍區是要派人陪同的,老首長級別如此之高,姜干事覺得這個“美差”肯定不會輪到她。

到處長辦公室傳閱文件時,處長笑著對她說,小姜啊,老首長這次來調研沒帶秘書,本來我是要去陪同的,但老首長明確提出來了,想要一個女干部陪,主要是陪首長夫人,你看咱們處誰去合適呀?

姜干事微低著頭,眼皮低垂,看著處長辦公桌上仿古收音機,聽到處長的話,她馬上明白過來了,雖然處長是用貌似征求意見的口吻對她說的,但她明白,這已經是在下達命令了。處里就三個女干事,文化干事有孕在身不方便,網絡干事剛結婚,新婚燕爾正甜蜜,就她一個心理干事孩子兩歲了,她不去誰去?她只能爭取主動,她抬起頭看著處長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處長,我去。

處長很滿意地對她笑了笑,然后說,她們倆還年輕,經驗少,首長級別這么高,你陪著去我才放心……

姜干事已經不是第一次陪同領導下部隊調研了,沿邊防線走一圈基本上要十天半個月左右,如果人家興致高,可能還會加一些課題,接待這種打著雙引號的調研是省軍區一直以來的光榮傳統,傳統這東西不是一年兩年、一個人兩個人能扭轉的。

回家一路開車,心氣兒格外不順,一會兒一個紅燈,私家車亂加塞兒,氣得她一通按喇叭。她越想越氣,憑什么懷孕的剛結婚的就該受照顧,都是女人誰不知道誰呀!剛懷上四個月就請長假不來上班了,自己懷孕六個月還每天來上班呢,結婚度蜜月倒成了護身符,好像自己不去就沒了天理,不去就得天怨人怒。

自己的情況領導不是不知道,她和老公兩地分居兩年了,好不容易趕上“十一”老公放假回家,夫妻團聚幾天。昨天,她已經提前訂了兩張到三亞的往返機票,她準備這個假期和老公去三亞旅游,這下可好,攤上這種事,一切打算全泡湯了。倒霉!

一會兒的工夫路通了,她心情好了一點。作為心理咨詢師的姜干事倒也會為自己寬心,自己生活美滿萬事如意,惹人嫉妒是理所當然的。誰讓自己天生麗質,嫁了富貴人家,而且老公年輕有為,三十出頭就在邊防團當上了政治處主任,不過還好,是陪同領導下部隊調研,這比起抗擊非典、抗震救災要愜意舒服多了。五分鐘不到姜干事的車已經停在了小區的地下車庫里。其實,家離單位坐公交車不過三站地,走路不過二十分鐘,可同事全開車上下班,自己不開顯得跌份兒。于是交錢去駕校學車,學車的過程可以說是費盡周折,但一旦學會了之后,她便愛上了長著四個輪子的鐵殼寵物,車是唯一一樣憑她掌控、駕馭自如的東西,她喜歡開著車到郊外去兜風。

晚上回到家里,母親做的可口飯菜已經端上了餐桌,往常飯后,她總是會斜靠在沙發上看雜志,看厚厚的時尚、旅游類的雜志,每年光花在買雜志上的錢就有上千塊,一本雜志翻不上兩遍就扔掉了,母親直罵她敗家,可那些厚厚的銅版紙留著又能干什么用呢?

成家之后,母親和姜干事夫妻同住,從那以后姜干事過上了貴婦人的生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老人閑不住,即使老了還總想給兒女做點什么,洗衣做飯伺候孩子,俗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今這個“寶”應該改成保姆的“保”。

這天晚飯后,姜干事一反常態,她執意幫母親刷了碗,陪兒子玩了半小時,然后三口人一起去公園散步,順路到大超市把第二天要吃的肉菜魚蛋買回來。

回來的路上,姜干事抱著睡在懷里的兒子,母親小心地問她,要出差呀?

姜干事點點頭。

九月的省城正是大學新生報到、軍訓的日子。各個大學校園操場幾乎變成迷彩綠的海洋。每年的這個時節省軍區會從各個邊防團隊抽調骨干到省城各大院校給新生軍訓。

一群來自大山的戰士來到了省城,對于大多數戰士來說,這是他們當兵之后第一次走出大山。在校車上,學校派來接待他們的老師向他們介紹沿途的建筑——這幾年省城變化很大。戰士們左看右看,覺得自己眼睛都不夠用了,個別戰士還用相機拍車窗外的街市——在大山里呆久了的人對城市的一切都感到新鮮。

劉興安是第二次來省城給學生軍訓了,第一次軍訓他還是一名一期士官,但是他對省城的印象并沒有任何變化,永遠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爬行緩慢的汽車,熏人頭暈的尾氣,密密麻麻的廣告,還有無處可躲的喧囂,這些讓他煩悶緊張,他索性閉上眼睛。剛剛離開連隊,他就懷念起了大山里清凈無憂的生活了。

車開到近郊開發區的一所師范大學的分校區。十八九歲的戰士和大學新生一樣,對大學校園充滿了憧憬和好奇。校園是嶄新的,嶄新得有些荒蕪,院子里有尚未回填的土堆和壕溝,空地上還長著蒿草,不僅新生就連教官都驚訝了,學校的軍訓太正規了,連戰壕都挖好了,難道還有戰術科目訓練?

這些山里的戰士特別愿意來給大學生軍訓,爭著搶著來,在他們眼中這可是難得的美差,相比于連隊,給學生軍訓無疑要吃很多苦,整日日曬雨淋,喊口令喊得嗓子沙啞,但每個來當教官的戰士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人人心知肚明,且彼此心照不宣。

那些輪到給女生方隊當教官的兵一個個欣喜若狂,臉上卻裝作十分無奈的樣子,女生不好訓吶,但若是哪個訓男生方隊的戰士想和他調換,他一定以顧全大局、服從組織分配為借口予以斷然拒絕。

利用軍訓短短的二十天,找個女大學生做朋友,或者直白點說做女朋友,很大程度上是戰士的一廂情愿,在山里當了兩年兵,人皮糙臉黑嘴又笨,“90后”的小丫頭片子一個個牙尖嘴利,聰明早慧。豈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穿一身軍裝就能惹無數女孩追逐的情形。

有些第一次來給學生當教官的戰士被捉弄得無地自容,幾乎要抱頭鼠竄了。

一個方隊里有一個女生穿著拖鞋參加集合,還故意站在隊列的第一排。教官把她叫到隊前,批評她說應該穿學校發的解放鞋,不允許穿自己的鞋,穿拖鞋站隊太不像話了。

她卻振振有詞地說,發的鞋太大不合腳,穿在腳上趿拉著和拖鞋一樣,還不如穿拖鞋呢。拖鞋怎么了,拖鞋也是學校發的,我們交錢了。

教官說,你一個人穿拖鞋和大家不一致。

女生辯解道,那鞋又硬又臭腳,太不以人為本了,大家不都發了一模一樣的拖鞋了嗎?我們都換成拖鞋不就統一了嗎?而且還涼快呢。你們說我的創意怎么樣?

隊列里一陣哄笑表示贊同。

上等兵教官被搶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穿拖鞋怎么訓隊列?

穿拖鞋訓隊列走齊了那不更顯得教官你本領大嗎?

教官氣急敗壞地說,我找你們輔導員去。

找老師割犬算什么本事,小孩玩的,還解放軍呢!

上等兵又氣又惱,一臉委屈地找來了頭兒一一劉興安,劉興安眉頭一皺,無可奈何地說,碰上了一幫冤家,還打不得罵不得。

劉興安來到隊列前,英姿颯爽地挺立,亂哄哄的方隊暫時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緊繃著臉等他出招。劉興安說,現在由他和上等兵共同負責本方隊的隊列訓練,剛才有同學提出了穿拖鞋訓隊列的建議,我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這是對隊列訓練提出的一種探索和嘗試,我不反對這種提議,可當我們穿著拖鞋,踢正步通過觀禮臺時,拖鞋滿天飛的場面大家想過沒有?

女生們笑得山花爛漫,冰封的溪流已經解凍。

劉興安依舊剛毅冷峻,繼續說,我知道各位同學都是金枝玉葉,希望您尊貴的腳能屈尊穿二十天的解放鞋,體驗一下戰爭年代的感覺,相信那會成為一種難忘的回味。

他的一席話讓女生們鴉雀無聲,最難訓的一個方隊就這樣被劉興安輕而易舉地攻克。

訓練順利展開,他在操場邊的野地里撅了一根蒿子稈兒,有人動作做錯了,他就用“教鞭”指正。

訓練間隙,女生們坐在擺放整齊的馬扎凳上,喝著從不遠處冷飲攤買來的飲料,劉興安則獨自走到操場邊喝軍用水壺里自灌的涼開水,大城市的水總有一股怪味。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省城軍訓大學生時,第一天水壺里灌的是洗漱間的自來水,一大口喝下去仿佛喉嚨被腐蝕得生了鐵銹,銹味在嗓子眼里泛濫,來自城市母親河的水完全不同于山野溪流那般滋潤甘甜。

喝完水,他偶爾給大家表演一番,捕俘拳、軍體拳、倒功,耍得虎虎生威,贏得掌聲一片。每次休息,女生們都動員劉興安給大家表演,他說以后不表演體育了,改文藝吧,他教大家學唱軍旅歌曲,他唱一句,女生們學一句,女生們驚訝地發現他一個大山里的兵竟會有如此動聽的嗓音。

女生們對他崇拜極了,他的訓練雖然嚴酷,但學生們樂意接受。

在水泥地上踢正步,練了不到三天就有好幾個女生的腳底磨出了水泡,女生們一個個叫苦不迭,埋怨腳上的破解放鞋。

劉興安給她們出了一個主意,把衛生巾粘到鞋里當鞋墊。

女生們聽得目瞪口呆,劉興安又補充了一句,要買兩邊帶翅膀的。話剛出嘴邊,他又追悔莫及。

有女生說,是夜用的那種吧。

緊接著是所有女生爆炸式的笑,秋日涼爽習習的風加上女生清脆朗朗的笑,劉興安覺得自己仿佛跌落到一個有飛瀑清泉、鳥語花香、霧氣繚繞的仙境,以后的日子里那種感覺又反復在他腦海中浮現。

那晚,學校超市的夜用衛生巾脫銷了。

小月出生在黑龍江邊的一個小村。

小村坐落在山坳里,溪山相映,意境清幽,與江水只有一望之遙,是風景絕佳的地方。

村子里住了一些俄羅斯族,還有不少中俄混血,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二毛子”,不管是俄羅斯族裔還是二毛子,他們都說中國話,乍一看,長相完全和對岸蘇聯人一模一樣的老外卻說著流利的中國話,讓人稱奇。其實,在邊境這種地方,倒退上三十年,人們見到混血兒是見怪不怪的,因為早年解放前,邊境天高皇帝遠,雙方人口流動未受過多限制,人煙稀少的地方,通婚習以為常,現在混血兒的數量不是少了,而是混血兒和中國人結婚之后,代代遺傳,血統逐代減半,俄羅斯人的特征變得越來越淡。

如果你小學時從內地轉學到林場,也許你會幸運地與長著褐色眼球褐色鬈發的女生坐同桌,而前排就是一個頭發微卷、鼻梁高聳的男生。

小月就是這樣的女孩,她是混血兒,不過只有八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除了褐色的眼球、微翹的鼻梁之外,你幾乎看不出她與中國孩子有任何不同。她十三歲時,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五,比女班主任還高一頭。

小月的初中是在鎮上讀的,那時她家已經搬到了鎮上。和很多才貌出眾的女生一樣,小月從小學開始便是學校的文藝骨干。

一個夏天,軍區文工團的文藝兵要來鎮上的部隊巡回慰問演出,部隊大院提前一個星期就開始搭建舞臺裝飾布景了,各家商店里的塑料花都被部隊搶購一空,鎮上的人幾乎都知道文工團要來部隊演出的事,而與部隊大院只有一墻之隔的中學也承蒙部隊帶來的便利,不光有機會派代表觀看節目,還要接受文工團的樂器捐贈。

對于生活在邊境上的人們來說,軍人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了,中學的男孩子時常會爬上部隊大院的墻頭,偷看當兵的操練;周末戰士上街買東西,女孩子們會投來羨慕的目光。在偏遠凋敝的邊境小鎮上,軍人的地位自然是很高的。其實邊防一線有各式各類穿軍裝的人:派出所、公安邊防大隊、森林消防、邊檢站、邊防軍,但只要是穿著綠軍衣的,孩子們統稱他們為解放軍叔叔,這些解放軍叔叔幾十年以來就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生活在他們周圍,但女文藝兵人們卻從未見過。

得知部隊文工團要來學校演出消息的那個上午,小月正準備換上解放鞋上山采都柿(也叫藍莓),雖然上午的曰頭很毒,但過了七月這個時節,都柿該落了。同學跑到她家告訴她有事兒,學校要她們幾個女生排節目,要和部隊文工團的專業演員同臺演出,小月是班里的文藝委員,每次排節目都少不了她。那是七月中旬,八一建軍節前的兩周,初中已經放暑假了。

那些年流行一個口號叫“素質教育”,雖然山里的學校各方面條件都不具備,但學校從校長、教導主任到班主任甚至學生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專業演員面前展示一下,生怕被人小瞧了,總要班門弄斧一番,寧可貽笑大方也不能讓人誤以為是羞于示人。當然,女生們接到演出任務時,雖然嘴上唉聲嘆氣,十分勉強地答應下來,可她們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小月的節目是女生獨唱《唱支山歌給黨聽》,別的女生給她伴舞,她如同鶴立雞群,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說實話,小月在唱歌方面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總不能說中專畢業的音樂老師能教出什么高深的樂理知識吧,但小月確實是有天賦的,天生一副好嗓子,聲音甜美圓潤。她在學校聽磁帶,一句一句地練會了這首歌。

演出的那天,小月和學校的孩子們第一次親眼見到女軍人,一個個不管胖瘦高矮,一律身材挺拔,胸脯飽滿;無論濃妝淡抹,均是柳眉婉轉,美目流盼。和文工團演員一起在后臺候場的時候,女生們特意留心穿軍裝大姐姐們的舉手投足,一個挑眉、一個聳肩都成為女生們暗地里模仿的內容。

也許是臨時演幾個小節目,專業演員不屑于展現高水平的緣故,文工團的演出并沒有觀眾想象的那么好。觀眾們期待著小月她們最后一個出場,孩子們上臺了,家長紛紛上前給自己的孩子鼓掌照相,小月剛剛唱完前半段,觀眾的掌聲淹沒了伴奏音樂,圍觀的主要是學生家長,他們把最熱烈的掌聲送給了小月,包括那些專業歌唱演員也被這個孩子的歌聲打動了。

間奏結束,小月緊閉著嘴,呆呆地站在臺上,伴舞的女生不知所措地齊齊地看著她,就這樣,節目演砸了,在觀眾一片惋惜聲中小月跑下臺去。

表演變成了現眼,女校長向文工團帶隊的副團長解釋說,孩子還小,沒有舞臺經驗,緊張是在所難免的。

副團長說,不礙事的,這孩子是個好苗子,她想推薦小月去學聲樂,將來文工團招女兵的時候,給她留一個名額。

校長高興極了,有這個意外收獲也不枉費她一片苦心。

演出結束了,校長特意到后臺去找小月,卻沒有見到她,同學說她換完衣服就急匆匆走了。

姜干事陪同老首長夫婦從省城出發了,一路鞍前馬后地照顧,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像陪皇上娘娘微服私訪的宮女。他們先是坐火車到一個軍分區,再坐軍分區的車到四百多公里外的一個邊防團,從那里開始,老首長開始了逆黑龍江而上的行程。不巧的是,這一路的行程安排沒有途經姜干事老公所在的邊防團。

塞外風光,壯美旖旎,車行景換,游目騁懷。老首長不停地把相機的長焦鏡頭伸向車外,專注地拍著照片。

一路上,姜干事與首長夫人相談甚歡。

夫人雖然年屆六旬,看起來卻只有四十出頭的樣子,不但面色紅潤,秀發烏黑,皮膚細滑緊致,而且身材亭亭玉立,絲毫看不出被歲月侵蝕的痕跡,連姜干事這樣的美女都感嘆夫人年輕時該是何等的傾國傾城,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曲線不再像少婦那般凹凸有致。

姜干事一面贊嘆夫人的年輕美麗,一面關心起夫人容顏永駐的秘訣來。

夫人已習慣了被人贊美,但還是禮貌地謙虛了一下,當然最后也沒有保留,介紹了自己養顏的秘方。

姜干事如獲至寶,很認真地記在了手機里。

當然,兩個女人不論身份地位如何,閑談終歸離不開美容、衣服、時尚、化妝品,只要是涉及到這些,女人就仿佛患上了話癆,有說不完的內容。這大概既是愛美的天性使然,更有彼此之間炫耀的目的,從前只要談及時尚,姜干事在自己的圈子里無人能及。

首長夫人出身名門,見多識廣,光法國就去過不下十次,一提到法國,姜干事兩眼就放光。說起路易斯·威登、古奇、香奈兒、迪奧等奢侈品來,夫人如數家珍,她指著姜干事手里的愛馬仕包說,你這款包是2002年版的,在歐洲賣900歐元。當然,說這些東西時夫人語調平常,沒有任何炫耀顯擺之意,好像家庭主婦在說某某家超市方便面賣多少錢一袋一樣。

姜干事完全為夫人所折服,她只有一個勁兒點頭稱是的份兒,自己完全是在開眼界。

姜干事說,真羨慕您,您真了不起,我連一次國都沒出過。

夫人笑笑說,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不用著急,我還羨慕你呢,這么年輕,這么漂亮。

夫人不僅去過法國,英國、意大利、美國、加拿大也經常去,都是陪老首長出國考察時一道去的。夫人只有一個女兒,學習成績優異,二十歲就獲得了赴美公費留學的資格,幾年之后拿到了綠卡,在美國定居了,代價是嫁給了美國人。外孫女都一歲了,她還沒有抱過呢。說到這,夫人的聲音哽咽,鼻子有些酸澀,眼淚差點流出來。

姜干事聽完后,也陪著夫人哀傷嘆氣,心想,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想不到這樣身份地位的家庭也有難心事。看著夫人難受,姜干事竟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畢竟這種常人難有百年難遇的幸福的煩惱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夫人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很快調整過來。問姜干事是哪里人,老公是做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孩子多大了。

姜干事遲疑了片刻,回答說,自己是哈爾濱人,媽媽是高級教師,爸爸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去世了,母親一個人把自己拉扯大,結婚后和母親住在一起,老公在邊防團當主任,兒子都兩歲了。

還是你媽媽幸福,天天和女兒外孫在一起,天天伺候外孫多幸福。夫人眼里流露出羨慕的目光。

姜干事想,沒有白發的祖母是不夠慈祥的,同樣,沒有為孫兒換過尿片的祖母也是會抱感終身的。在這一點上,姜干事的婆婆和媽媽是不存在這種缺感的。

公公婆婆住在干休所里,很少到家里來看她和孫子,想見孫子了就打電話來,她會開著車把兒子帶過去。其實自己也不太希望公公婆婆來自己家里,因為和他們在一起,自己的母親總有相形見絀的感覺,顯得卑怯和惶恐。雖然婆婆對自己母親很有禮貌,盡量不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但她覺得那只是禮貌性的,對任何人都是如此,這并不妨礙他們從骨子里對自己母親的輕視。婆婆年輕時也沒有工作,只是她嫁了一個有出息的老公,隨軍之后安排了工作,若非如此,婆婆和一般的家庭婦女沒有差別。

每次到公公婆婆那里,姜干事總要當著老人的面親昵地給老公打上一通電話,一來顯示自己孝敬,二來向婆婆表明自己對她兒子的絕對控制,也算找回了心理平衡,心里頓生一種為母親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意。

孫子的到來讓老人格外開心,抱著孫子稀罕起來沒夠,寂靜的家里充滿了歡樂。老人提前給孫子大包小包地買很多的東西,還不忘給孩子的姥姥送一份禮物以表心意。臨走的時候,他們依依不舍地到門口來送,姜干事感受得到公婆的好心,若不是孩子還小離不開姥姥的話,她真想讓孩子在爺爺奶奶家多住幾天,陪老人解解悶。

其實公公婆婆對她是相當不錯的,如果不是有個當將軍的公公,她不可能一畢業就被直接分進省城的大機關——她的那些神經質想法只是偶爾發作一下。

隊列會操劉興安訓的方隊得了第一名,他也被評為優秀教官。

軍訓結束了,教官們返程之前有一天時間集體外出逛街,劉興安卻在校園圖書館里看了一天書,大學到底是大學,一排排書架幾乎望不到頭,一座圖書館的規模比部隊團大院所有的樓加在一起都大。從當兵第三年開始,每個周末,劉興安總會到連隊圖書室去看書,雖然很多書出版的年代已經相當久遠,鎮守圖書室書架的年頭甚至可以等同于他的歲數,但他還是孜孜不倦地看,他吃了沒文化的大虧,他想利用在部隊的日子好好學習。

雖然這年頭已經不是軍人受崇拜的年代了,但教官們要走了,很多有情有義的女生圍在劉興安身邊給他送行,給他送水果飲料零食,他謝絕了。女生們要他的手機號,他很抱歉地說他不用手機,女生要他的QQ號,他不好意思地說他不會上網,連隊也上不了因特網,只能寫信。他的的確確是不用手機不上因特網的,女生們笑他是新出土的兵馬俑。

車開的時候,劉興安向路兩側依依不舍的女生們揮手告別。

回到大山里,劉興安不再是教官,而是三期士官,三期士官現在應該叫上士。

上士劉興安是個好兵,是一個部隊舍不得放走的好兵。

上士劉興安十二年的軍旅生涯都是在八十里江彎度過的。

劉興安十七歲從山東當兵來到大興安嶺,農村老家,孩子取名要排輩,他是“興”字輩的,中國人歷來重視給孩子取名,一定要契合生辰八字,村里算命先生給他取名叫劉興安,也許是名字暗含宿命的玄機,劉興安當兵真的來到了大興安嶺。

劉興安在一個連隊呆了整整十二年,現任連長是他新兵連的戰友,兩人同歲且同一年入伍,同樣立過兩個三等功,不同的是劉興安只有初中文化,而連長是高中學歷,檔案里有蓋了印的高中畢業證,雖然連隊絕大多數高中學歷的戰士不及初中畢業的水平,但高中學歷是提干的硬杠杠。于是,填寫士兵檔案的那一刻成了倆人命運的分水嶺。

新兵訓練結束后,倆人分到了不同的連隊,十年之后再聚到一個連隊的時候,身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個是連長,一個是士官代理排長。

從當上士官開始,每年團里的八一軍事比武,劉興安即便不是力拔頭籌也要名列三甲,他是團里提干的不二人選,但每次到了關鍵時刻,檔案就像一座大山擋住他的去路,像一個泥潭陷住他的雙腿讓他無法前行,每年他在團里都是第一號人選,但都是因為檔案的原因被擋在提干的門外,每年他都是眼巴巴地看著別人昂首挺胸地跨進軍校的大門,他不死心不認命,沒有放棄努力。

劉興安二十九歲了,還是光棍一個,連女朋友都沒有,他曾經也是個帥小伙,當年對他示好的女同學不在少數。他一直想等到當了干部,扛上豆豆之后再找對象結婚,起碼可以在老家縣城找一個有工作的對象,他不想回農村。提干對于他而言是決定人生命運的一場關鍵戰役,勝利曾經那么近,就擺在眼前,卻像一塊掉進浴池里的肥皂怎么抓都抓不住,機會一年一年地從他指縫中溜走,他超齡了,當提干對于他來講已是幻滅的蜃景時,他才發覺自己竟然兩手空空,代價沒少付出,老家那些曾經心儀或是迷戀自己的女孩早已嫁作人婦——提干夢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

很多外來的軍官在邊境的鎮子上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植入了駐地的風土,同時也融到了人情往來中,像一棵樹把根扎進泥土,只需等待根系蔓延,日久天長,總會有根深葉茂、直沖云霄的一天。而自己還是浮萍一葉,回到老家,一切又要重新開始,當了十幾年的兵換來的只有那么點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退伍費。

一轉眼一切都煙消云散了,錯失改變人生命運的機遇讓他一度心灰意懶,他打電話給家里,母親的叮嚀讓他流出了眼淚,他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父母年紀大了,妹妹遠嫁,他沒能守在父母身邊盡孝,唯一能讓自己稍有些寬慰的是這些年的工資大部分都給家里寄去了。

媽說,人平平安安就好,媽不圖你當多大官掙多少錢,這是命,命里沒有的東西,怎么爭都是沒用的……一席話化解了他心中多年的辛酸與委屈。

想想自己入了黨立了功,還當了代理排長,一個兵能有的他都有了,就算走了也沒啥遺憾了,只是舍不得部隊,提了干又能如何,早晚有一天還是要走的。

消沉了幾天以后,劉興安又變回了那個戴著上士軍銜的兵。操課時他親自示范組織訓練,干活時他沖在前面,晚上起床兩次查鋪查哨,戰士有了思想問題,他的兩句話比干部講一堂課還管用。每次連隊開會淵平,連長指導員總要表揚他,優秀士兵年年不落,三等功立了三個,但這些絲毫不妨礙他是一個兵。作為和連長歲數一般大的老士官,他本沒有必要這樣以身垂范,事必躬親,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兵,和扛著一道拐的新兵一樣,只是一個兵。

連隊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有三個排長,一個是他,另外兩個是大學生排長,畢業分到連隊半年了還不能獨當一面。團里有很多出公差性質的外出學習,這種美差總是會落到那些大學生排長頭上,這讓劉興安好生羨慕。其實原因也簡單,有用的人總要留在家里,所以大多數時候連隊只有劉興安一個排長在位。

雖然劉興安是士官代理排長不是干部,他非常清醒地擺正自己的位置,但憑借自己的威望,他已經享受到干部的待遇了,不能說可以和連長指導員平起平坐,但在戰士眼中,論管理水平、指揮能力、軍事素質他不輸給連隊任何干部,在連隊他一句話的分量比大學生排長甚至副連長、副指導員的要重得多。排長依然要住八個人一間的戰斗班宿舍,他不需要遵守晚九點睡早六點起的一日生活制度,他通常要晚睡一個小時,早起半個小時。

每天晚上熄燈后他會到連部去用文書的電腦,也許這是他區別于其他戰士為數不多的特權吧。他不會打游戲,不會聊天,只會點點鼠標,在文書的指點下訪問軍網看看新聞,偶爾用鍵盤打打字。

那個上午的演出讓小月的文藝夢破滅了。

演出完了,還有一個向文工團大姐姐獻花的環節,小月獨自一人黯然凄楚地提前離開了,她不想看到那些同在臺上演出的同學和家長慶祝相擁的場面。天氣仍然酷熱,但她的心里卻充滿了悲涼,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是沮喪落魄的。

其實,在演出的時候,當別的家長上前給自己的孩子加油時,她在用眼神四處尋找自己的媽媽,提前兩天小月就把自己和文工團演員一起登臺演出的好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一定會來的,即便不是特意來看自己的演出,她也一定會到孩子多的地方來的——小月的母親靠走街串巷賣冰棍為生。

自己的演出博得一片喝彩之時,母親卻在觀眾席抓緊一切時間撿礦泉水瓶子,一個瓶子能賣8分錢。

回到家里,她抱著膝蓋蹲坐在炕上,什么也不想干。如果母親安安分分地在門口賣冰棍兒,如果母親能有一個體面的工作,如果母親不是嫁給了父親,如果她一家能富足地生活在城市里,如果……且不用說有機會當小明星,至少她不會出今天這樣的丑,有太多的假設,但這些都只能是幻想,自己還不是安安穩穩地坐在土炕上。她環顧四周,周圍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低矮的茅草土坯房,泥土墻壁上糊了一層八幾年出版的報紙,屋子地面鋪的是紅磚,年頭久了,已看不出磚的本來顏色,磚的邊緣被腳踩磨得失去了棱角,縫隙也被泥土填充掩蓋。

她不怪自己的母親,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她像往常一樣,脫下上學穿的衣服,換上勞動布上衣、懶漢鞋,她很快恢復了舞臺上貧苦人家閨女的形象,只是覺得自己的臉有一點僵。

小月捧來一大抱板皮,燒大灶臺,接著燒水淘米下鍋燜飯,鍋上蓋著比她歲數還大的木頭鍋蓋。然后,到園子里摘茄子,回來洗茄子,本來燉茄子是不需要切的,但小月還是操起菜刀,咣咣咣咣,一通猛剁,茄子片變成了茄子丁兒,如果再切就要燉茄子醬了。

洗菜切菜的工夫還要顧著燒火,一個人忙前忙后勉強應付,幸好家里還有一樣現代化的廚房電器——灶坑旁的吹風機,如果是用人拉的風匣,一個人是沒辦法弄好一頓飯的。

米飯熟了,盛到盆里蓋上蓋兒,刷鍋,往鍋里倒一點豆油,放一勺葷油,油熱,菜下鍋,填兩把柴火菜就熟了。

把給母親留的飯菜放在鍋里蓋上蓋,母親賣完了冰棍才回家的,暑假幾乎每天中午,小月都是自己做飯。

小月收拾完碗筷,母親還沒有回來,看來這次她的冰棍進多了,一時半會兒沒有賣完。

泔水桶裝滿了,小月一步三晃地拎著泔水桶從屋里出來,就在她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班主任老師領著文工團副團長——那個穿著文職干部服的女軍人走進小月的家里,生人突然出現在自己家里,讓小月手足無措,汗水讓她的劉海濕成了綹,慌亂使她的臉漲得燥熱,小月不由得怨恨起班主任來了,為什么不經她允許就把人往家里帶。

小月緊咬著下嘴唇,眼神低垂著,呆呆地站了有五秒鐘。

文工團副團長一句話沒說,上前一把拎起泔水桶,大步走到水溝邊,幫小月把泔水倒掉,這個舉動大大出乎小月和班主任的意料,當倆人發覺不妥的時候,副團長已經把桶提回來了。

小月緊忙把客人讓進屋,給客人讓座倒水,與其說是她的禮貌,不如說她是在掩飾自己剛才的窘迫和尷尬,但無論如何掩飾,簡陋的居室、貧寒的家境,還有身上打著補丁的衣服,都已經深深印刻在了女軍官的眼中。

小月永遠忘不了這一天,她,一個少女的一點點可冷的自尊和隱私被剝得精光,好像人人都知道她有一個撿破爛的母親,她怎么還有臉站在臺上演出。

女軍人親切地對小月說,她是個非常有天賦的孩子,想推薦她去學聲樂。

當得知要花好多錢時,小月堅定地拒絕了。

副團長惋惜地離開了,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和電話號碼,告訴小月如果想當兵,文工團永遠歡迎她。

副團長和班主任走了,小月送她們到門口,然后迅速關上大門轉身跑到屋里,她怕自己反悔。在炕上呆坐片刻,估計她們已經走遠了,小月重又跑到門口,望著副團長和班主任的背影,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小月真的羨慕那些女文藝兵,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軍裝,但她知道,這樣的家境不允許她有這樣奢侈的夢想。那個下午,小月的夢想折斷了翅膀。

母親回來了,看見小月在家給鴨子剁菜。

母親說,班主任找過她了,和她說了學聲樂的事。

小月一驚,轉而又低下頭繼續剁菜。

媽想讓你學,可你爸走得早,咱家拿不出那么多錢來,你是塊好料,媽沒本事,把你耽誤了。

小月別過頭去,咬著下嘴唇,沒有流一滴淚。

從那以后,小月在班里再也不當文藝委員,而是做了學習委員,她和文藝徹底決裂了。

十八站,是老首長一行的最后一站。

等待的那幾天,為了拍好五花山的景色,首長每天扛著長槍短炮,在團里攝影干事的陪同下進山采風選點,而夫人和姜干事則閑呆在團大院的招待所里。

白天,夫人閑來無事,捧一本隨身帶的英文版《尤利西斯》在讀,姜干事則穿上軍裝,她要到團里的網絡學習室去瀏覽自己的心理咨詢信箱。深陷無聊之中的人總得找點事做,哪怕是為了浪費時間。說實話,連姜干事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在省軍區機關大院里,她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當然,并非獨獨她是這種角色,網絡干事、文化干事、電視新聞干事等等很多女同志同樣扮演著這種角色。

自從進機關當上了心理咨詢師,姜干事躊躇滿志要干出一番事業,分到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兼做心理咨詢室,開通了心理咨詢熱線,可兩年多了,熱線電話每天響的次數不超過十次,而且有一半是閨蜜打來八卦閑聊的,這也難怪,她上班時官兵都在操課,而且軍線電話不是公用電話亭,官兵打電話來咨詢很難保證通話不被周圍人聽到,顧及到個人隱私,所以她的熱線怎么也熱不起來。門前冷落,無事可做讓她痛惜光陰虛度,她很不適應而且看不慣看報紙、喝茶水、照小鏡這種頹廢的工作狀態,她不理解為什么別的女同志會怡然自得理所當然。她曾經自告奮勇地去找處長,要求挑一份重擔,處長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笑。姜干事后來回想起來才發覺自己當初有多么幼稚,大機關人滿為患,男人都用不過來,哪有女同志顯山露水的機會。生完孩子之后她也逐漸習慣了自己的工作狀態。

就在姜干事休產假生孩子的一年中,邊防部隊的信息化建設取得了顯著成果,連最偏遠的哨所都連通了軍網,邊關內地一網相連,鼠標輕點天涯咫尺。姜干事也來趕信息化的時髦,她在政工網上鏈接了一個心理咨詢網頁,把自己軍網上的信箱公布于眾,半年來,效果不錯,從最開始的每周三五封信,發展到后來的每天十多封信,她知心姐姐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了。

在團大院的網絡學習室,姜干事的出現自然成為了戰士矚目的焦點,邊防團沒有女軍人,女干部更難得一見,尤其是如此美麗的上尉女軍官。姜干事落落大方地走進來,春風滿面地把笑意送給每一個回頭張望他的年輕戰士。幾分鐘以前,姜干事所在的c區還是門庭冷落,轉眼,格局發生了急劇變化。很快姜干事的襲人芳氣便被充滿朝氣蓬勃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所包圍,戰士身上的汗味讓姜干事的眉頭不時皺起,一旁的小戰士機靈,跑去把窗簾掀起,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了進來,帶著大興安嶺特有的松針味。

幾天沒看,信箱里已經有54封未讀郵件,一封一封地看,很多是關于如何與戰友相處、被領導批評了怎么辦、遭受挫折了如何應對……另有兩封比較特別,咨詢者懷疑自己是同性戀。姜干事按照套路見招拆招作了解答,她解釋了什么是同性戀,并把同性之間深厚的友誼與同性戀加以區分,建議他多和身邊人多和女性接觸,不要給自己貼標簽。其實,姜干事自己非常清楚,這種照搬書本照本宣科式的網上心理服務就像是在隔靴搔癢、蜻蜒點水一樣,起不到太大作用,面對面的心理疏導所起的作用還是無法替代的,她能做的只是用文字來撫慰心靈。

一封簡短的來信并沒有引起了姜干事過多的關注,信的作者署名是“一名老兵”。

知心大姐:

我是一名即將退伍的老兵,還有兩個多月我就要離開部隊了,我就要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當兵這么些年連女朋友都沒處上,長年駐守在大山里,離開社會這么久了,地方上的事真有些陌生,習慣了現在的軍營的生活,想想以后結婚成家過日子真的有些遙遠生疏。真舍不得這片山山水水,我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這里,這里還有我眷戀的人,我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不是愛,也許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也許我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愛,我該怎么辦?

一名老兵

在臨近復員的時節,大多數老兵都會有這樣的心理,只不過這封信來得早了些。姜干事在回信中寫道:一名老兵:

人在離開一個熟悉的環境開始新的生活之時,都會有一些遺憾、迷茫,甚至焦慮,這是人之常情,你只需告訴自己,接納這種情緒,從荒無人煙的邊防重返繁華的塵世,雖然會有些不適應,但你要相信這個過程比起當初你從家鄉來到哨所的適應過程會更容易,畢竟地方不是完全陌生的,退伍后你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歡的事,想想還是非常美妙的。很多成功人士包括那些偉大的人也都有艱辛的過往,我也一樣,我小時候的日子也很艱苦,但最后還不是挺過來得到幸福了嗎?堅強一些,自信一些。至于你說的那種感覺,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你的困惑寫詳細點,這樣我才能更深入地了解你所面對的迷茫和苦痛,才能更好地幫你。

知心姐姐

邊防連是半訓連隊。普通老百姓,包括連隊的戰士在當兵之前,對邊防連隊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為在家看電視上時常晃過邊防軍生活的鏡頭,陌生則是不清楚一群人守在邊境線上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往大了說邊防連隊擔負防衛、管理國家國(邊)界的任務,行使國家賦予的對國(邊)界的管轄權,同時應對邊境上的突發事件。往小了說,邊防連隊的兵要么是執勤巡邏要么是下地干活,生龍活虎訓練的時候并不多。

劉興安當兵后,遇上了國家和軍隊大發展大變革的時代,趕上了兩次換裝,兩次漲工資。

確實應該感嘆這是個偉大的時代。

這個時代讓那條邊防線幾乎太乎無事,也剝奪了軍人慷慨赴死的壯烈激昂,它讓軍人們的生活有些乏味,沒有出生入死,沒有跌宕起伏,日子如同江水一樣波瀾不驚。

邊防連隊的生活其實非常簡單,隨大山顏色的變換而變化,一年四季,寒來暑往,春播夏種,秋儲冬藏。而漫長的冬天則是在下雪、掃雪、等待過年中度過的。大興安嶺的雪仙女思凡一樣眷戀人間,紛紛揚揚,飄飄灑灑,老兵退伍后,一場雪若是下上三天,足夠全連人掃半個月。

連隊大多獨立駐扎在邊境一線的村鎮里,營區大院不是完全封閉的,白天戰士進出營區不受限制,當然,即便是出了營區他們也干不了什么,小村子只有一個十字路口,兩條土路交叉,百十戶人家,頂多是到小賣店買一點零食。戰士買回來零食像小松鼠一樣回來后各自找地方藏起來,宿舍的床頭柜里是不允許亂放東西的。

看著新兵們的舉動,劉興安覺得好笑,可回想自己當兵之初不也是如此幼稚可笑嗎。當年的那些老兵也是像他這樣嘲笑他們那批新兵的。

劉興安當新兵的時候,格外勤快,他是戰斗班的兵,但只要是連隊的活他搶著干,冬天刨廁所、夏天掏豬圈、疏通下水道……都是又臟又累的活,有空了還去生產班幫著放羊、喂豬。他最喜歡的是去放馬、打馬草、收拾馬廄,劉興安當新兵時,那匹屁股上烙著編號“144”的大棗紅馬還是一匹性格頑皮、愛尥蹶子的大馬駒子,和劉興安一樣風華正茂,他愛騎在棗紅馬的背上信馬由韁,山高林密,松濤陣陣,江畔的風,清爽宜人,累了就躺在江邊的草地上,任軍馬悠閑地吃草,藍天下成群的綿羊像潔白的云彩在眼前飄來飄去。

而現在連隊的八匹軍馬已經老了,它們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守在空蕩的馬廄。棗紅馬后來成為了劉興安的坐騎,它瘦得厲害,骨架高大,后脊背被鞍子磨得光禿禿的,身上的毛掉了不少。劉興安每天都去看棗紅馬,給它喂鹽,跟它貼臉,摩挲著馬的鬃毛。每次撫摸老馬時劉興安都無比惆悵,仿佛陷入到往事的無限暢懷之中。每每這個時候,劉興安就覺得自己和那些軍馬一樣,老了就要退役,即使有百般不舍也無可奈何。

這批軍馬退役之后,就不再會有軍馬了。連隊主要是沿界江巡邏,夏季乘巡邏艇沿主航道巡邏,冬季界江封凍后,則在界江沿岸徒步巡邏,以往冬季才需要騎馬,后來摩托雪橇配備之后,完全替代了軍馬的作用,軍馬只有在大雪封山、給養運送困難的情況下才會派上用場。一年前,“村村通”工程把新的水泥公路引向了大山深處的小村,寬闊平坦的水泥公路在崇山峻嶺間穿行,大雪封山永遠成為了歷史,這意味著在邊防連隊軍馬也要永遠退出歷史舞臺了。

新兵來了,老兵走了,一年就過去了。劉興安在這個連隊里已經迎接了十一次新兵,送走了十一批老兵,再有兩個月,他就將成為退伍老兵的一員,被戰友們歡送,踏上回家的路。

農村兵退伍回家前途未卜,眼前一片迷茫不知怎么辦才好,仿佛一條河橫在部隊和地方之間,水面上還有一層霧氣。那些義務兵來到大山里當兩年兵,退伍拿上四千六百塊錢退伍費,逼著自己咬牙走過去,發現那河只是淺淺的溪流,很快就可以走到廣闊的彼岸;但對于在大山里當了十二年兵的老士官來說,站在這岸望對岸雖然清晰明了,但那條淺淺的小溪已經變成了波濤滾滾的大河了,十五萬的退伍費扔到大河里連個響都聽不見。

當兵十二年,得到了哪些?又失去了什么?帶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這片大山,這條大江,這個連隊,若干年后,還會有誰記得自己曾經來過?

細細盤點自己的行李,除了軍裝和被褥,行囊里有的只是一本《新華字典》、一本《毛主席詩詞》,還有唯一的一套便裝——一件T恤和一條短褲,那是前不久軍訓大學生從省城返回前在學校的助學超市買的,花了35塊錢,僅僅是為了和大家一樣統一著便裝。

這就是自己12年的全部家當。

如果離開了部隊,村里的郝大爺、趙大娘、許叔、梁嬸、王哥、小啞巴、老光棍兒,還有那些接受過他幫助的孩子應該會時常念想他吧,當然,對于他的離去肯定有人拍手稱快,那些習慣了越界捕魚的漁民、偷獵下凍網的盲流和被他抓獲并鐵面無私送交派出所的不法分子們沒準會放一掛鞭慶祝。

如果離開了村子他肯定會想念村子里的人,這些淳樸鄉鄰的面孔幻燈片似的在劉興安的腦海中顯映,他從一幅幅溫情畫面的背后無論如何也遍尋不到或甜蜜或酸澀的多情記憶,而這正是使劉興安感到悵然若失的真正原因。

馬上就要退伍回家了,劉興安只能把遺憾帶回老家——從前是在選擇中迷失,現在只有在孤獨中等待了。

大興安嶺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長,從十月初一直到翌年的四月底,足足有七個月。

小月對大山里的冬天懷著深深的厭惡、恐懼和無奈,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愿意像那些南飛的候鳥一樣離開林場飛到南方去,并且永遠也不回來。

一個家失去了男人就好像房子沒有了頂梁柱,孤兒寡母是沒法到山上砍樹的,即使木頭送到了家里,鋸木劈柴這些活也不是女人能勝任的。所以冬天母女倆只能到木材加工廠去撿板皮、碎木屑、邊角廢料,還要遭人憐憫看人臉色。一個冬天,母親只舍得買兩噸煤,精打細算地燒,晚上小月要趴在炕上寫作業,第二天早上起來,人哆哆嗦嗦地穿衣服,生火做飯,掀開水缸蓋,缸里面都結了一層冰碴。

初中畢業,母親想讓她考中專,報考中專特別熱,三年畢業回來后可以進學校當老師,比讀大學提前四年上班,憑小月的成績考上一所好中專簡直易如反掌,但這次她沒有聽母親的,她毅然報了高中,她要考大學,要到溫暖的南方去念書。

她考上了地區的重點高中,但一想到每年一千塊的學費還有額外的伙食費和住宿費,她臉上的喜悅消退了,為了減輕媽媽的負擔,她決定在鎮上念高中,中考分數超過重點線的學生在本鎮讀高中可以享受學費減免的優惠。

她沒有把考上重點高中的消息告訴媽媽。她只是淡淡地說她考上了高中,是鎮上的,自己好好學一樣可以考上好大學。母親臉上露出喜色,只要女兒有出息,自己吃再多苦受再多委屈也值得。

高一開學,小月入校,參加歷時一周的軍訓。軍訓一開始是站在操場上訓隊列,無非是立正、稍息、齊步走這些。每十個學生站一排,由一個教官負責訓練,軍訓的教官是部隊大院的兵,兵們一本正經。若是有同學在隊列里笑嘻嘻的,他們馬上會虎著臉,厲聲呵斥。其實這些兵比學生大不了三四歲。

訓小月她們十個女生的教官應該是一個小兵,因為女生們覺得從始至終他都是緊繃著神經,以標準的軍姿站在隊前,配上那一身綠軍裝,挺拔得像一棵翠綠的大蔥,雖然小月她們都不懂軍銜級別是怎么回事,但眼前的戰士肩上的肩牌和別的教官不一樣,休息時其他教官湊在一起說笑,他只在外圍看看,或許他的級別比他們低。小兵教官個子高高的,身體單薄,面目清秀,臉龐俊朗,皮膚不像老兵那樣黑黢黢的,而是少年干凈稚嫩的白。

教官第一次站在隊列前,眼神游移不定,不是瞅著地就是望著天,他不好意思看女生的臉,更不敢看女生的眼睛,如同那是灼人的火焰,又好像懸崖下深不可測的潭水,教官靦腆羞澀的樣子,反而讓女生們更不自然,小月低著頭臉紅得厲害。

軍訓第一天,當別的隊列在按部就班地訓練最基本的稍息立正的時候,小兵教官卻跑到了隊列的左前方,喊了齊步走的口令,教官方寸大亂的模樣讓女生們忍俊不禁,繃著想笑又不笑的樣子,如果拍下來肯定特別搞笑。恰好那天從團里來了一個宣傳干事,來照戰士軍訓高中生的照片。干事一眼就挑中了小兵教官這組,教官標致,女生水靈。干事讓教官站在排頭,做出糾正隊列看齊的手勢。

教官伸出的手臂正橫在小月的面前,她可以清晰地看見教官手上磨出的老繭,可以真切地聞到男孩腋下散發的氣味,可以領略得到普通男孩子所沒有的陽剛之美。

擺拍了五六次,女生們就是嚴肅不起來,直到第七次才算勉強過關。

訓了三天隊列,女生們才知道她們的教官不是團部大院的兵,是從一百多公里外的連隊抽調來的,軍訓結束他還要回去的。

軍訓結束了,小月的高中時代開始了。

那個時代流行寫信交筆友,同班的不少女生每周要寫上幾封信,也有的女生收到過信封上蓋著“義務兵免費”三角戳的信,小月不知道那些寫信的人中有沒有那個新兵教官。

小月家住在山腳下,離學校有四里地遠,她每天要騎自行車上下學。冬天上早晚自習,天還沒亮就要從家出來,晚上放學披星戴月地往家走,冬天雪大,經常需要推車一路走到學校。

高三上學期臨近期末考試前的一天,晚上放學學習委員小月到老師辦公室談話,下樓才發現帽子手套圍脖被鎖在教室里了,走廊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她只能硬著頭皮光著腦袋在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嚴寒里往家走,走出五分鐘剛到部隊大院門口她就被凍哭了,這樣的天氣凍壞手腳凍掉耳朵都是常有的事。

迎面走過來一個背著被褥、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的當兵的,他或許是聽見了小月的哭聲,走過來摘下自己的手套和防寒面罩,小月借著營門口的路燈看清了兵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兵像大哥哥一樣輕聲數落小月,帽子手套是丟了嗎?怎么這么粗心,丟三落四的。他關切地親手把面罩套在小月的頭上,把手套塞給小月,那是部隊配發的軍綠色三個指頭的大棉手悶子。

小月感激地對兵說,謝謝你,我們認識嗎?

兵憨憨地笑,我是教官——就是先訓齊步走后教立正的那個,兩年前軍訓的時候見過你——

哦!就在二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秒鐘,小月記起來了,他是教官。小月端詳了教官的臉,他比以前黑了,成熟了。

教官對她笑著,說了聲路上小心,就往大院里走。小月這才猛然緩過神,問他是從哪來,調到這兒了嗎?

教官扭過頭邊走邊說,不是,是參加比武集訓來的,從江彎來,大雪封路,走了四十里的山路,所以這么晚才到。

謝謝你教官,我叫小月,是高三·四班的,有時間聯系。那晚下了場雪,但不管路上風雪多大,小月的心卻像一只熱糖水泄漏的罐子,她只是在意剛才教官的目光是否落在她的書包上,她的書包已經背了很多年,是媽媽用舊牛仔褲改的,角上被磨壞的地方被她補上了一朵朵小花。

回到家她把手套摟在被窩里,不敢讓媽媽看見。

從那以后每次路過營門口,小月都會不知不覺地放隉腳步,希望能遇見他,把手套和面罩還給他,可是直到小月考上大學也沒有再見過他。

也許小月真的暗戀上了他,可她還不知道兵叫什么名字呢。

姜干事同單位的同事交往并不密切,幾乎沒有除了工作接觸之外的走動,一是男女有別要避嫌,二是女同事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在大機關工作,城府一定要有的。

幸好,姜干事讀研究生時的幾個女同學也分到了省城工作,當年關系冷淡的幾個人,竟然打得火熱,粘在了一起,沒準她們是出于同樣的原因。

連著好幾天她的閨蜜打電話給她,埋怨她這么久還不回來,“十一”正是商場打折季,想一起逛街。

姜干事也想回去,可調研還沒結束呢。一聽到商場打折,姜干事就像心里鉆進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撓心。其實姜干事買了那么多名牌衣服鞋,幾乎沒什么機會穿,上班時間穿軍裝,下了班就開車回家,周末有時在家懶上一天,從買來到最后戀戀不舍地扔掉,衣服絕大部分時間是掛在衣柜里,其實她自己何嘗不知道。在機關大院里,只有為數不多的女干部,縱使身材曼妙,面容姣好,著裝時尚,又能和誰爭奇斗妍?艷壓群芳又能怎么樣呢?

得知老公已經回到家中,變成了全職先生,每天做飯,哄兒子玩。姜干事有些想念他,小別勝新婚,仿佛找回了戀愛時的感覺。

晚上要和老公煲半個小時電話粥,軍線電話雖然免費,但有時要打滿三十分鐘也不是件輕松的事,老公不是風趣健談會討女人歡心的人,自從到邊防團當了主任之后,原本l生格內斂的老公變得更有靜氣更加深沉越來越有領導做派了,每次打電話主要是姜干事在說,老公在聽,這讓姜干事很放心,很滿足,也很怨憤糾結。

姜干事在電話里總要提上幾句首長夫人,言語中的羨慕之情如同吃過酸草莓后口中的唾液,源源不斷地分泌出來,姜干事鼓勵老公好好工作,有朝一日也當上老首長那么大的領導,那樣的話自己也可以去法國。

那天在電話說到夫人的時候,老公突然來了一句:當初你嫁給法國佬多好,可以一輩子留在法國。一句話把姜干事噎得沒了電。

你——你這家伙學會借力打力了。

夫人敲門進屋來。

姜干事對老公說,先饒了你,晚上再收拾你。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她知道散步的時間到了。

每天晚飯后,姜干事陪著夫人在燈火闌珊的街市上走走,夫人外面罩一件普拉達的風衣,倆人互挽著手臂在街上散步,別人還以為她倆是母女。

夫人帶著歉意地說,耽誤你們夫妻團聚了。

哪有,都老夫老妻了,兩個人總在一起久了就膩了,出來旅旅游散散心也挺好,姜干事說道。

夫人笑盈盈地說,看你剛才打電話的熱乎勁,我想起了我們年輕的時候。

姜干事追著夫人要她講講年輕時的事。

年輕時的什么事?夫人問。

當然是您和首長談戀愛的事了。

夫人說,她和首長是一個大院的孩子,父母相互熟識,后來就結婚了。

夫人說,也說說你的吧。

姜干事挎著夫人的胳膊,孩子一樣賴皮,這不算,得講出點細節來。

幾十年前的事了,早忘了。夫人笑。

夫人問姜干事她老公是怎么把她追到手的。

我倆是軍校研究生同學。姜干事故作天真地狡猾一笑,歪著腦袋靠在夫人肩頭。

其實直到婚后有了孩子,姜干事也在納悶,當初追求自己的人那么多,為什么選擇了現在的老公呢?他相貌平平,方方面面毫不出眾,怎么看也不像出身富貴,也可以說姜干事是被老公用一個手包騙到手的。軍校男女比例失衡,在那所軍校最近十年的歷史中,沒有出現過一個如她這樣容貌俊美、氣質脫俗的女生,所以姜干事剛上研一就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公開追求她的青年才俊總數不下二十個,至于暗戀的就不計其數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姜干事和女同學在商場里遇到了張同學,他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女包,說是買東西贈券換的,男生用不上,硬塞給了姜同學。后來,姜干事在商場里見到了一模一樣的包,是愛馬仕的,要一萬三干塊錢。姜干事開始是震驚,緊接著是感動,研究生每個月只有一千塊的工資,他為了給自己買這個包要不吃不喝攢上一年的工資,她長這么大從來沒用過這么貴的東西,從來沒有人對她這么好過。后來倆人確定了關系,她才知道原來男朋友有個當將軍的爸爸,人家一直潛伏著。畢業后閃電結婚,女生們才恍然大晤羨慕她慧眼識珠,一眼就看出了男朋友不是等閑之輩,為自己擇了一個金龜婿,嫁了好人家,其實完全是情到深處,水到渠成的結果,真的沒有什么企圖心機在里面。至于所說的金龜,只能歸結為運氣,世界畢竟還是公平的,曾經失去的到頭來總要得到補償。

姜干事轉移話題,向夫人介紹起了十八站:十八站舊時是個古驛站,有些驛站沒有名字,只有排號,十八站就是第十八號驛站。最早這山上全是原始森林,人是沒辦法進入的,后來有闖關東的入冬天坐著馬爬犁從江上來到這里,開始淘金、狩獵,于是有了驛站、集市,后來又建了村鎮,建國后,開發大興安嶺時這里建了林業局。現在是十八站林業局的所在地,其實也就是一個鎮子。十八站這個地方,空氣永遠都是清新的,鎮子三面環山,一條清澈的山溪流過,將鎮子一分為二,早年林場里的人們就是直接取這溪里的水飲用。左岸是鎮上最繁華的商業街,右邊是一片新興的住宅小區。當然,姜干事明白,大多數北京人對這種小地方的繁華只會不屑一顧,嗤之以鼻。山上的樹都是砍伐后補栽的,紅松長了將近四十年的時間才有碗口粗細。夏天,夜空璀璨,銀河像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江,只有在高緯度的大山里,在邊防上才能欣賞到這樣的夜空。

夫人很佩服地說,小姜你對這里怎么這么熟悉呀?好像這里人似的,看來一定是經常陪領導來這兒。

姜干事微窘,但轉瞬就掩蓋過去了。姜干事說,自己也是現學現賣。

溪邊不遠有一處燈火通明溪水半繞的水榭樓臺,不少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在那里唱歌,夫人饒有興致,躍躍欲試。圍觀的人問她們是哪來的,從衣著打扮上,旁人一眼便可認定她倆絕不是山里人。

夫人如實相告,她說這山里的生活真讓人羨慕,這里的人真幸福。

十一

其實,在回憶軍旅生涯時,劉興安的腦海中也是有幾個女孩面容一閃而過,他和她們僅僅是見過一面。從兩年前開始,給劉興安介紹對象的人開始增多,介紹的都是十八站駐地的女子,上面有規定,士官超過28周歲,回鄉找對象確有困難的經過組織批準,可以在駐地找對象。劉興安礙于領導面子,也去看過幾次,村子離鎮上有五十公里,劉興安去一次鎮上不容易,都是借著集訓、比武、開會或者休假的機會去的,兩年間,加起來見過五六個,有郵局職員、衛生院大夫、林場醫院護士、鄉鎮政府工作人員,當然最好的要數老師了,女方比他都要小上五六歲,畢竟小鎮上的女子保鮮期短。見面之后,女方對他人品和長相倒是頗為滿意,當得知士官不是官之后,有些女方便嫌他是個兵,以各種借口拒絕了。

其實即使女孩不主動吹燈拔蠟,劉興安的相親也絕難修成正果,他每次見面時都很靦腆,不主動說話,回答女方問話也是言簡意賅寥寥數語,即便有女孩不嫌棄他是個兵,但一面之后就沒有下文了。

戰友們勸他主動點,還說他標準太高,一個兵,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人家問他到底想找什么呀的,家境好的還是模樣漂亮的?終歸得有個標準吧。

他說要投緣的。

有人笑他,有哪個女的頭不是圓的?

回想那些他曾經相親見過的女子,有一兩個也是容貌標致的,可自己一見人家就不由自主地心虛膽怯自卑自閉起來,而長相有些過分他又從心里抵觸,仿佛心里預先已經裝了一個相框,把見到的每一個女子都拿來和相框里的照片對比,如果硬要讓他說自己標準是什么樣,他又說不出來,那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

晚熄燈前,劉興安到各個班去檢查就寢秩序,晚熄燈就寢前的半個小時,班里的戰士總要一邊鋪床,一邊扯上半天,那是他們一天中最放松最清閑的時光,閑話最終總要歸到女人身上,多多少少與那個沾點邊。無非就是吹自己當兵之前如何將女朋友拿下,“拿下”的意思就是那個了,有時劉興安進來,他們也不避諱,連隊的戰士多出生于“90后”,“90后”說的東西讓劉興安快三十的人聽了都臉紅,他們這幫小崽子卻毫無顧忌地嘻嘻哈哈。這幫小孩崽子,黃嘴丫子還沒蛻凈,就開始想女人了。這也難怪,這一代人化肥農藥激素吃得多,早熟。每到周末,這幫兔崽子堂而皇之地把被子拿出去曬,而且還恬不知恥地把斑斑駁駁的那面朝外,被子不用寫名也不擔心被人拿錯,憑借著上面的紋理就能辨認出自己的那條。

劉興安隱忍著,不讓自己發作,他不是不想制止,可他一個代理排長,尤其是連女朋友都沒正經談過的大齡未婚青年,不能在這種事上顯得過分敏感,過于緊張,那會讓這幫小兔崽子看不起,劉興安在心里責怪自己,怎么連一點過來人的大將風度都沒有,置若罔聞、置之不理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又沒法泰然自若,只好裝模作樣地拿了東西,起身出去了。

十二

小月考上了大學,雖然距離她想去的南方還有遙遠的距離,但畢竟是省城,已經向南前進了一千多公里。況且那還是一所非常不錯的大學。

母親到省城“陪讀”,舉家從大山里出來,房子賣了,在小月的堅持下,母親把家里的一切都陪送給買主了,她們要把過去的一切都遺忘在大山里。到省城之后一切重新開始,母女倆要決絕地義無反顧地奔向新的生活。

因為,大山里有母女倆太多辛酸的過往。

小月的爸爸是上海老知青,插隊到江邊的一個小村,在那里認識了小月的媽媽——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的混血姑娘——當年小月的媽媽曾是村里最美的女子。

為了和小月的媽媽在一起,小月的爸爸同上海的家人決裂了。結婚后,小月的爸爸沒有返城,留在了大山里,成了林業所的工人。一個冬天,一次扛木頭裝車的時候,一根碗口粗的圓木從車上滾落,砸在了小月爸爸的頭上,頓時腦袋變成了一個血葫蘆,還沒等送到衛生院人就已經不行了。那年小月才七歲。小月的爸爸被認定為工傷死亡,本來按照慣例公家應該撫養小月到成年的,但當時小月的姥姥患了重病,小月媽媽急等錢用,所以公家按照每年5()()塊錢的標準一次性付清了11年的錢,明知道是趁火打劫,但一個女人家沒有辦法,只能認命了。雙方簽字畫押算是做了了斷。本來小月媽媽可以再找的,相中她的男人不是沒有,也有不少她中意的,可為了孩子,她一個人艱難地挺過來了。

陪小月到學校報到,母親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給學生做洗衣、熨燙、縫紉的零活,后來又兼賣針織鞋帽、電話卡、飾品、零食、文具等用品,歷盡艱辛之后,母親的生意日漸紅火。

小月沒有像別的困難學生那樣利用節假日出去打工或者當家教,她幾乎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每天宿舍里第一個起床的是她,校園花園僻靜的柳樹下第一個晨讀的是她,周末在圖書館呆上一整天的也是她,每學期考第一的還是她,她每日行色匆匆地拎著一只裝滿書本的厚實購物袋,穿梭于教室、食堂、圖書館和宿舍之間。小月自然不必為塑料購物袋的來源發愁,在母親的零活店里幾乎可以找見各種常見品牌的購物袋,有裝衣服的、裝褲子的、裝鞋子的。

小月瘋狂地考各種等級證書,第一年就獲了國家獎學金,當她把存有八千塊錢獎學金的存折遞交到母親手中時,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年的獎學金足足抵得上她辛辛苦苦做半年零活的收入了,女兒下一年的學費不用愁了。母親接過存折用碎花布片包了一層又一層,塞到床下的一只落滿灰塵的棉鞋里。

其實得知自己得了獎學金時,她就想和母親說,她要買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子,但當她看見母親趴到床下藏存折的舉動時,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天母親特意早早關了門,到學校外面的連鎖餛飩館里吃了一頓奢侈溫馨的晚飯,到省城一年了,即使是過年也沒有舍得到外面去吃上一頓飯。路過街邊的水果攤,母親特意買了荔枝、榴蓮和蜜柚,不是女兒特別愛吃這幾種水果,而是母女倆誰也沒有嘗過這幾樣水果到底是個啥滋味。

小月不是不渴望愛情,不是不愛美,可是家境使得懂事的她失去了普通女生享受的權利。自己的母親在校門外含辛茹苦地賺錢供自己讀大學,守了十幾年的寡,若是自己花著媽媽賺來的辛苦錢,在校園里和男朋友柔情似水花前月下,母親知道了會怎么想,她無法接受這種情況。如果有一天,她的男朋友得知校門口零活店的大媽就是她的媽媽,又會如何看她。她不求出人頭地,僅僅為了實現一個普通女孩平凡的夢想,她卻要付出超出常人幾倍的努力,除了奮斗,她沒有任何選擇。

大學四年,小月不用手機,不化妝,不上網,極少買新衣服,甚至不認識任何名牌。她一向獨來獨往,不愛參加交際,沒有參加過姐妹們的生日聚會,沒有和同學一起逛過街,沒有和室友們在一起吃過飯,就連熄燈后的臥談會她都沒有參與過,更沒有對人講過自己的家境,她無數次地拒絕班上男生的追求,全部心思執著地用在了課堂和書本之上,于是她有了“女俠”“冰美人”的綽號,“猛女”“牛人”也成了她的化名,在同學眼里她成了一個不知疲倦不懂休閑的書呆子。

大四那年,小月連續四年獲得國家獎學金,她被保送本校研究生,室友們羨慕她不用為考研和找工作日夜奔忙了,她卻毅然放棄了保送的機會,她報考了位于長江邊上的一所大學的研究生,她要去暖和的南方,她還有一個夢沒有實現。高考改變了小月和她母親的命運,考研對小月來說不僅是繼續提高學歷的階梯,更是實現少女時代夢想的最好機遇。

不管母親支不支持,她去意已決。

十三

姜干事又收到了署名“一名老兵”的網友的來信。知心大姐:

我是一個有十二年兵齡的上士,不久后就要退伍了,我很想在部隊干下去,可我知道在邊防連隊繼續轉高一級士官是不可能的了。我在駐地認識了一個姑娘,她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姐弟倆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一個人賺錢供養他們倆,她學習成績很好,可為了供弟弟讀高中,她輟學不念了,她要出去打工,因為年紀還小,母親不同意,她就留在了本地。她模樣俊俏,唱歌跳舞都在行,我和她偶然相識,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她比我小八歲,我各方面都不優秀,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人家,可第一眼見到她就喜歡上了她。

其實我在認識她之前也見過別的女孩,是領導給介紹的,都是有工作家境不錯的本分女孩,但我對她們一點感覺都沒有,自從我認識了她之后,別人再提給我介紹對象的事我都找借口推了。我曾經幫助過她,她非常感激我。我不知道她樂意和我相處是出于喜歡我還是感激我,我們相處時間不長,還沒有確定關系,在封閉偏遠的連隊能遇到一個我喜歡的人簡直太不容易了,我非常珍惜這段緣分。我不嫌她沒有正式工作,家庭條件不好,母親身體不好,弟弟要上大學,也不怕這些都會成為沉重的負擔,我知道婚姻的目的不是貪圖功利,物質的愛情是不道德的也不會長遠。但我也很清楚留在駐地將來不會有什么發展,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有將來。我歲數不小了,我不想玩弄別人的感情,我現在非常矛盾非常迷茫,我該怎么辦?

一名老兵

姜干事的回信。

一名老兵:

其實你所面對的困惑是年輕人常常遇到的,不必太過苦惱。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看得出你是一個愛情完美主義者,愛情完美主義者對愛情的期望往往過高,追求心動、甜蜜的感覺,但現實中很難找到完美的愛情,即便年輕時擁有了這樣的愛情,恐怕在婚后的生活中,在鍋碗瓢盆的叮叮咣咣和日常瑣事的磕磕絆絆中也會消磨殆盡,就像常說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你說你們還沒有確定關系,還有你很迷茫,可能你自己也不確定這種感覺到底是不是愛情,判斷愛情有三個標準,也可以說愛情是由三個要素構成的:理解、依賴、利他。很多時候面對感情認識矛盾的,愛和不愛的界線是什么?愛情本身是感性的,它很難被量化和定性。當年你還年輕,可能會根據第一眼的感覺就喜歡上一個人,所謂的一見鐘情吧,但是這種感覺不是十分可靠,一見鐘情很多時候是我們把自己內心喜歡的人投射到對方身上,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就會發現,這個人和自己理想中的人有很大的差距。

決定還得自己來做,如果說要我給你提建議,先冷靜一段時間,彼此不要聯絡,認真考慮一下愛情、婚姻和未來,現實是無法逃避和擺脫的,婚姻是需要物質基礎的,脫離物質基礎的柏拉圖式的戀愛幾乎是不存在的,所以,出于現實考慮的婚姻不是違背道德,也未必一定不幸福。當斷則斷,不要猶豫,要么不要耽誤自己的青春,趁早分開永不再見;要么珍視這份感情,將錯就錯無怨無悔。

我不知道你有過怎樣的感情經歷,是否曾經受過傷害,你說的她是你的初戀嗎?一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心中沒有了愛,不會去愛別人,也體會不到被愛,從你的來信我略微感覺到你的心塵封了太久,不要讓自己的心麻木。

知心姐姐

一天之后,姜干事收到了“一名老兵”的回信。知心大姐:

看了您的信,我感覺您說的每一個字都說到我心里去了,我接受您的建議,會慎重考慮的。我的感情世界很多年來一直都是空白。我當新兵那年給駐地的高中生軍訓時,喜歡上了一個女孩,說來好笑,我當時才十八歲,我覺得她氣質不俗,非常完美,我當時一直沒有勇氣,總想等自己干出了成績,提干了再去向人家表白。后來我得知女孩考上了大學,我打聽到她考上了一所師范大學,有一年我剛好到那個大學去給新生軍訓,我每天晚上都在校園里走,希望能遇見她,可那個大學真的好大,有好幾個校區,還分很多學院。但巧合的是,我遇見了一個我覺得很像她的女孩,但我沒有勇氣去和人家說話,因為我自己真的記不清她的模樣了,即便相遇了又能怎么樣,一個山里當兵的根本配不上人家女大學生,只是一廂情愿罷了。

一名老兵

姜干事的回信。

一名老兵:

我想你問這個問題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你不夠自信,你對發展這段感情沒有把握,你們之間的差距非常大,并且這種差異會隨著一方的成長進步而愈來愈大,不光體現在學歷方面,你對自己和她之間的差距是介意的,傳統觀念的束縛,你們之間的差異會遭非議,你會承擔很大的壓力。

其實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心中暗戀的人永遠是最美好的,永遠不會隨時間老去,永遠完美無瑕,那個人已經不是人,而是人們自己在心里創造出來讓自己去愛的神。但是生活在塵世現實中的人是有很多缺點和不足的,這些缺點和不足是實實在在的,無法掩蓋和回避的。當一個人多年之后與他(她)相見時,人們往往認不出眼前的人就是心中日思夜想的他(她),人是會改變的,這種改變未必會如你所愿,其實這種相見是殘酷的,多年來累積在心中的美好形象會瞬間崩塌。一個人少年的情愫揮之不去未必是好事,所以相見不如懷念,人生若只如初見,暗戀也是一種美麗。

知心姐姐

十四

臨近退伍那年,還有給他介紹對象的,劉興安一一婉拒了,他知道這種相親對他來講意義不大,他要的不是那種宛若見到神奇自然奇觀驚嘆的感覺,再說每相一次親,至少要兩百元的花費,對于錢,劉興安有著和普通戰士截然不同的態度。

劉興安在連隊的生活極為節儉,一度到了“比摳門高一等、賽吝嗇過三分”的境界。當義務兵時每月津貼420塊錢,劉興安一個月花不上20塊錢,過得比災區群眾還艱苦,襯衣是縫縫補補連又連,一條襯褲穿三年。轉上士官之后每個月有1500塊錢工資,他幾乎沒去過小賣店,從來不用洗面奶,牙膏用沒了還在擠,香皂始終是最便宜的那種。

讓劉興安“摳”名遠播、全團出名的是他到團里參加特戰比武集訓那次,當時他已經是下士班長了。訓練強度超負荷,射擊、攀登、障礙這些科目讓隊員整日四條腿爬,衣服鞋磨損嚴重,因此,團里給每名隊員每月發一套迷彩服、兩雙迷彩膠鞋,可誰也沒見過劉興安穿新衣服新鞋,不僅如此,他還把別人扔掉的舊迷彩服撿回來洗干凈剪成布片留著。劉興安成了集訓隊里惹人側目的破爛王。

別人的衣服磨破了要么是拿到裁縫店里去補,要么干脆扔掉,只有劉興安親手做針線活,他粗大的手飛針走線絲毫不比小姑娘差,而且針腳細密,縫補得平平整整,讓隊員們嘆服。特戰班里有人衣服破了,他會主動幫人縫好,大家休息的時候,他更多是在幫人補衣服。隊員們笑著說,一個劉興安能頂兩個老娘們兒。

更絕的是劉興安補鞋的功夫,劉興安把破鞋鞋幫的膠皮都剪了下來,用銼刀打磨后,再用萬能膠把膠皮粘到鞋的內側。關系好的兄弟勸他,咋不穿新鞋,省下一雙鞋值不了幾個錢,多丟人哪!

劉興安卻爽朗地笑著說,這不算艱苦,更沒啥丟人的,我這樣的鞋紅軍當年還穿不上呢。

為了感謝劉興安幫忙縫衣服,隊員們給他買飲料,但他每次都謝絕了。

兄弟們勸他說,訓練就夠苦的了,何必這么委屈自己呢,一瓶飲料算得了什么?

劉興安說他不喝飲料,只喝白開水,喝那東西未必就健康。

的的確確,劉興安確實很怪,不僅不喝飲料,連團里給隊員發的奶粉和鈣片也未見他喝過吃過。

集訓隊的包庫里有劉興安的兩個紙殼箱子,至于箱子里面的東西,倒是沒人見過,因為沒人會去關心劉興安收集的東西,除了破爛兒還能是什么呢?

集訓中途,那些“寶貝”便下落不明了。隊員們在去包庫取東西時見不到劉興安的兩個紙箱子了,他們也在揣測,“寶貝”不是寄回家了要不就是賣錢了。

三個月的集訓選拔,最終劉興安和另外兩個戰士代表團參加省軍區的偵察兵比武,他取得了個人單項成績第一,那年他立了自己第二個三等功,團里專門開了表彰大會。會上,副團長宣讀了表彰通令,政治處主任宣讀了一封敬老院老人們寫來的表揚信,說的是一個不留姓名的戰士時常利用周末來給老人洗澡,陪老人聊天,給老人讀報紙講笑話,洗衣服被褥,打掃衛生,還先后四次把嶄新的軍裝軍鞋和營養品捐贈給了孤寡老人……大家要向這位戰士學習,團里正在尋找這位品格高尚的戰士,希望有知情的同志提供線索。

劉興安開完表彰大會回到連隊,擔任了代理排長,之后便再也沒有長期離開過連隊。

此后的三年,連隊駐扎的村里發生了很大變化,借了旅游景點的東風,村子里有了飯店、旅游品商店,邊境上的小村漸漸熱鬧起來。

夏天來村子旅游的人多了,車也多了,村里的小啞巴蹲在村口路邊傻笑著數車玩。下午,劉興安帶兵到江邊去跑步,小啞巴看見劉興安帶隊跑過村口時,會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跟在隊伍后面跑。小啞巴是聾啞人,已經34歲了,智力只相當于八歲的孩子,他沒有親人,靠村里人接濟,吃百家飯才活了下來。劉興安當新兵時就知道村里有個小啞巴,那時的小啞巴一個人待在快要倒塌的土房里,大白天也不出來,村里人沒人愿意接近他,都說小啞巴像只被關在籠子里的瘋子,好心的人把饅頭大餅扔進屋里喂他,他才沒有餓死。劉興安第一次見到小啞巴的時候,他頭發雜亂,胡子拉碴,衣衫襤褸,邋遢得沒了人樣,劉興安的到來引起了小啞巴的驚恐,沒命地躲,劉興安蹲下慢慢地把水果遞到他手里,撫摸著他的頭,用手比比劃劃地擺弄了半天,小啞巴才安定下來。后來劉興安給小啞巴理發刮胡子,把舊軍裝給他穿,給他收拾房子,領他到村里轉,給他買吃的,兩人咿咿呀呀,比比劃劃地交流,時間不長,竟有了默契,小啞巴成了劉興安的兄弟。村里人十分驚訝一個戰士竟然把瘋子調教好了。

跑步返回到村子,劉興安讓戰士們在村口停下來做放松活動,有時會請戰士們喝瓶飲料,他總是出錢讓戰士去買梁嬸的水,劉興安給30個戰士和小啞巴每人買了一瓶飲料,就讓他們在原地喝,飲料喝完之后,劉興安讓一個戰士把空瓶收回來,交還給梁嬸。劉興安知道如果是自己出面買飲料,梁嬸是絕對不會收錢的。

梁嬸一家是小村的老戶了,連隊剛駐進村子里的時候她就在了,他們家也是村里僅有的幾戶漁民之一。江邊的村落并不都是漁村,小村的村民主要靠采山而非捕魚生活。因為我方水域漁業資源枯竭,打魚收入不如采山貨,況且要捕到魚越界在所難免。為防止漁民越界,邊防連隊要時常和漁民打交道。劉興安剛當上士的第二年,梁叔打魚淹死在江里,一家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梁嬸只得在村子的主路口擺了賣飲料冷飲、樺皮畫的攤位。

梁嬸兒子在市里念高中,家里沒有男人,熱心的劉興安經常利用休息時間幫像梁嬸這樣有困難的村民挖園子,種地,劈柴,挑水,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熱心腸可以一直持續到退伍的前一天。

劉興安軍旅生涯的最后一個夏天,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季節,劉興安巡邏回來時,天陰沉得厲害,惦念著梁嬸家的土房漏雨,他趕緊去幫梁嬸家房頂苫茅草。

雨未下,他已大汗淋漓,轉而,陰云卻被風驅散。

在屋頂擦著汗,劉興安看見一個女孩沿著流水斷橋芳草路款款走來,劉興安凝視著女孩,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屋頂。

就在那個淡云微雨養花天,他見到了從大專輟學回來、已經長成大姑娘的梁燕,那種朦朧的感覺和自己的心跳瞬間同頻共振,那就是多年來他一直想要的——春風柔軟了他冰凍的心。

梁燕是梁嬸的女兒。

十五

小月收到軍校錄取通知書是在那年七月,夢想實現了,原本她以為自己會喜極而泣,卻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激動,甚至沒覺得有什么值得興奮的。雖然已經畢業了,小月卻要和母親一起擠在十幾平米的零活店里住,可學習的慣性還促使小月每天到學校的圖書館去上自習。

一天吃飯時母親說,大學里談對象的很多吧,其實有些男孩也有很不錯的。母親是漫不經心地說的。

小月不動聲色地吃著飯。

你——你也把對象領來讓媽看看吧,媽相信你的眼光,你長大了,媽不反對你談對象。

小月的臉倏地紅了,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母親的話,這么些年母親關懷的觸角是第一次觸及她的情感世界。

回過頭來審視自己的大學四年。本科四年是她最灰暗的四年,畢竟有太多遺憾和不圓滿,自己強加在身上的繁重學業讓她變得癡狂,學習讓她舍棄了太多,她成了孤僻的另類,她的大學生活完全是單色的。

羨慕校園里出雙入對的情侶,也曾幻想擁有一段大學時代純真美好的戀情,想象中的男朋友自己也說不出來到底是什么模樣,仿佛和身邊的每一個帥氣男孩都相像,又都不像,難道真是從那個新兵教官脫胎幻化出來的嗎?

母親見她不言語,也不再提談對象的話題。母親說,出去逛逛吧,買個手機,以后聯系方便,媽想你了可以立刻聽到你的聲音。

小月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她要從書呆子的狀態中解放出來。

從校園到城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坐公交車不過四站地。之前小月一次都沒有去逛過,最多坐公交車偶爾路過。手機賣場緊鄰幾家大商場,買手機之前,小月到商場里逛了一圈,見到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品牌,更讓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女裝、女靴、女包的價格,價簽上的數字讓她一次次咋舌,目瞪口呆,從來不知道在這個星球上還有那么貴的衣服。

本打算買一部一千多塊錢的手機,但在商場的五樓,她改主意了,她看中了一套白色女款運動裝,是耐克牌的,要499塊錢,她一狠心就買下來了,大學四年她經常用那個運動品牌的塑料袋裝書,那是她活了23年以來買的最貴的一套衣服。

回家的路上她在想,還是過去在山里好,在大山里,一分錢沒有照樣可以活上一年,但在城里沒有錢就寸步難行。

到南方去上學,母親要送她到學校。她說自己長大了不用送,她自立了,以后不用母親給寄錢了。穿著新衣服,沒有帶任何行李,她和自己的過去算是做了一個最徹底的了結。

小月從地方大學考上軍校研究生的同時入伍成為了一名中尉軍官,開學新生們只接受了短短一周的軍訓,因為研究生大部分都是軍隊院校畢業的本科生。

在軍校校園里,小月迅速適應了軍校的生活,在校慶三十周年的晚會上,她重又找回了登臺演出的自信。

不再像本科階段那樣緊張繁忙地學習,舒心地在食堂吃飯,看上一會兒電視新聞,路過報亭會翻一翻娛樂雜志。坐在圖書館里悠閑地看報紙,留意一下有關自己家鄉的新聞。研一的下學期,家鄉大興安嶺發生森林大火,小月是在電視上看到這條新聞的,電視上戰士們在火海里撲救,一身身她非常熟悉的迷彩綠,那些她過去叫作解放軍叔叔的人如今應該稱之為戰友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是如此的揪心,和過去一樣難過,雖然當初離開家鄉時走得是那樣決絕。

當年珍藏的那副大棉手套、那個綠色的面罩,早已不知去向。

回憶青蔥的少女時代,想起了曾經的那段青澀暗戀。高三的下學期,小月每天都期待能收到教官的信,放學時總要裝作不經意地湊到收發室門口,閉上眼睛,再猛地睜開,希望能在公示無人認領信件的小黑板看到“小月”兩個字。每天想象著收到信時心里激動興奮的感覺,但這種感覺直到高考結束都沒有變成現實。高考結束了,等待成績的日子里,她甚至希望自己的分數不要超過重點線,這樣她就可以重讀一年,可以繼續這種美妙的期許和等待。

五年過去了,那個兵也許已經退伍回了老家,沒準都當上了孩子的爸爸,也可能還在部隊當兵,也奮戰在撲火前線,最好的情況是考上軍校當了干部,但無論他的現狀如何,她和他之間,在學歷、閱歷、身份和前途未來上有了太大差距,不同的人生道路之間有著無法彌合的鴻溝,她與自己的過去漸行漸遠——而且,她真的記不清教官的長相了。

她的初戀,沒有開放,就已凋謝。過了純情的年紀,也許初戀就不會有青澀美好了,屬于少女時代的戀情,一朝錯過了,一生都無法彌補,無法重來的。

她的青春年華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半朵甜蜜,半朵辛酸。

十六

日日盼山紅,那種心情就像饞嘴的孩童惦念著院子里的棗樹。

山上的椴樹葉紅了,五花山的勝景終于出現了。

韜光養晦已久的老首長終于要真正出山了,團里的領導建議老首長到八十里彎那兒去采風,攝影干事說八十里彎那里不久前建了一個俄羅斯風情小鎮,而且一個俄羅斯村莊就在江的對岸,一座座俄式小木屋依山而建,景色別具一格,建議夫人和姜干事也一起去看看。

閑來無事,夫人非常樂意一道前往。

越野車沿林區公路行駛,路兩旁的樹干上、電線桿上到處懸掛張貼著森林防火的宣傳標語。一路上因為山勢的緣故手機信號時有時無,大部分路段信號微弱,更何況根本沒有覆蓋到那里的3G信號了,所以手機在那里更多時間成了一件時尚的飾物。到了一處岔路口,車速減緩,變得很慢,團里陪同的干事說新路正在加寬,所以只能走原先的土路,土路崎嶇不平,而且山路彎太多,從進山開始算起,四十里的山路有一百六十六個彎兒,路在半山腰蜿蜒,路懸在山腰的那一側沒有護欄,山下就是黑龍江。山如同刀砍斧削,臨江而立,陡峭險峻,讓車里的人心跳加速。膽小的人眼睛只顧盯著路況,沒有心情欣賞這美景,老首長不說是身經百戰,可到底是曾經滄海,談笑自若,不時按下快門拍下美景。

群山錦繡,秋葉黃了,七彩葉紅了,馬尾松綠著,白樺林根根挺立著白色的樹干,遠遠望去,紅黃濃重,江水湛藍,如同一幅俄羅斯古典風格的油畫,景色美不勝收。

八十里彎到了,小村落被群山環抱,宛若隱逸在人間仙境,綿延起伏的山勢在村子東邊留下了一個谷口,宛如古典山水畫中的留白,不著一筆,卻意境盡出。

團攝影干事將夫人和姜干事送進風情園門口,連隊的干部在風情園門口已恭候多時了。中午飯安排在連隊吃,連隊就駐在村子里。攝影干事“欽點”了一個美麗的女孩給兩位女士做導游。一切協調妥當之后干事便陪同老首長進山了。

女導游向首長夫人和姜干事介紹了風情園的概況:風情園距離村子兩里,同在一個山坳里,是一座風情濃郁、原汁原味的俄羅斯小鎮。在這種交通不便的地方建景點,原本是用于影視劇拍攝的,當初沒打算靠它來吸引游客,不過近幾年交通條件改善了,每年會有一些游客來參觀。姜干事從展廳墻壁上掛著的領導合影可以看出的確有不少領導來參觀過。導游說“十一”長假一過,風情園就要關閉了。

和大森林大界江的壯美風光不同,風情園里是另一番景象,節氣轉瞬已至深秋,風吹葉落,花殘柳敗,一派蕭疏,不禁讓人傷秋感懷。夫人和姜干事徜徉在由木屋、別墅、教堂、風車等構成的充滿異國情調的歐式莊園之中,到處可見圓木搭建的景觀和建筑,比起那條商業氣氛讓人窒息的中央大街來,真是恬靜舒心,風情獨具。

金發碧眼的俄羅斯姑娘,在表演傳統的哥薩克歌舞,吸引游人駐足觀看,女孩子們衣服單薄,舞蹈跳得非常帶勁兒。

姜干事驚奇地問導游,那些姑娘真是從對岸來的嗎?

導游撲哧一笑,當然不是,是演員裝扮的。

夫人問,那眼睛怎么是藍色的呢?

這還不簡單,戴隱形眼鏡了唄。

游人不多,節目只演了一場,散場后,演員們紛紛從后臺出來,沒有卸妝,而是在風情園門口隨意站著,看似在打發著無聊的時光。

姜干事問導游她們在干嘛。

導游說,等待游客上前合影照相,收費的,導游特意強調。

夫人去洗手間的光景,姜干事和高挑漂亮的女導游聊起天來,女孩不施粉黛,樸素清新,不經雕飾,自然純美。也許美女之間也有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而且女孩見到一個女軍官主動和自己聊天,臉上完全是意外和榮幸的神情。

女孩今年二十歲,是本村的,讀過一年大專,學的是音樂。

姜干事問那后來為什么不讀了呢?

女孩垂下臉幽幽地說,家境不好。

穿軍裝真帥氣,我做夢都想當女兵,姐,你是文藝兵嗎?

不是。

哦,你長得這么漂亮,我以為你是文工團演員呢。

姜干事笑著說,從前的確有機會當文藝兵,但思前想后還是覺得上學有出息,當演員有幾個能成為明星的?不過,現在你還年輕還有特長,你也可以報名參軍呀。

當兵每月發工資多嗎?

義務兵一個月只有三百多塊錢,士官工資有兩千多塊。

女孩的眼睛開始一亮轉而又黯然了,轉士官或者考學很難的吧?

姜干事默不作聲,表示認同了。

女孩說她從小開始學音樂,高考成績不理想,考了大專,畢業找工作特別難,就不念了回來當導游,她一直有個理想,想當文藝兵,可以每天在舞臺上唱歌。現在倒是也能上臺,但只是個體業余演員,有時游客少,不搞演出,她就當導游,當模特,打扮成俄羅斯少女同游客合影,照一張相片10塊錢,她姥姥是俄羅斯人。女孩說這些時倒沒有慚愧的神情,雖說不上體面但畢竟是靠本事賺錢。

女孩要和姜干事合影,姜干事開玩笑說不收錢的嗎?

女孩笑了,當然不收錢。

女孩掏出自己的手機,請朋友幫忙照了張相,女孩向姜干事道謝。

姜干事說應該是我道謝才對。

女孩一臉幸福地說,自己這輩子是當不了女兵了,嫁個當兵的可能還有機會。

十七

風情園的游人漸漸散了,姜干事和夫人謝過了導游出了風情園。

到了連隊,夫人到接待間去給北京的家里打軍線電話,姜干事一個人在院區里轉,不時用手機拍下邊防連隊的每個喜人的新變化。美人魚游過的水面,自然要留下美麗的漣漪。姜干事的到來引起戰士們的小小騷動,在他們的眼里,她是從大機關下來的,她的容貌舉止、衣著打扮都貼著大機關、大都市的時尚標志,完全不是自命不凡的小鎮女公務員所能比的。戰士們見到她要么低頭快步走過,要么傻笑著不說話。

在鍋爐房后面,一個光著膀子、下身穿迷彩服褲子的戰士頭也不抬地在磨一把殺豬用的尖刀,那是個臉龐剛毅,筋骨強健的漢子,從外形上看真可以算是美男子了,只是右臉腮頰有一道淺淺的胎記,姜月的心不禁一顫——她心中少女的情愫又出來搗亂了。血性的男子漢,在這曾是野獸橫行的大山里,攥著刀的大手、嚅動著的喉結、線條清晰的肌肉,還有古銅色的皮膚,無不張揚著狂野、粗獷、原始、赤裸的生命脈動。其實姜干事的老公也是當過兵的,但老公的性格更像秀才,他身上缺少軍人那股子生猛勁兒,那是一種需要經過摸爬滾打淬火磨煉才能出來的精氣神。

姜干事還看見有好幾個戰士跑到她的前頭去收晾衣場晾曬的被子,經過她時還不好意思地沖她笑,姜干事也笑,她知道,也許那被罩上炫耀著羞于被她看見的旺盛生命力。

姜干事轉身離開了那片禁區,時辰尚早,夫人的電話也許要打很長時間,姜干事想到村子里走走。

邊境的小村落,還保持著原始風貌,柴門和板障子圍起一戶戶整潔的農家小院,茅草苫頂的土屋,房前墻上掛著紅辣椒、蒜辮子,院落里堆著齊整的劈柴,地上則晾了五味子、榛子、木耳等山貨,那是一幅欣悅溫情的畫面。

細小的松針隨風的舞動飄落到姜干事的肩上和發梢,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自身也散發出了山野林泉的氣味。孩童手持著魚竿魚簍跑向江邊,老人們則坐在自己院子里安詳地曬著太陽,質樸的村民新奇而又和善地看著每一個外來的游客,山民的生活雖不富足,周身卻洋溢著讓人羨慕的滿足和幸福。

雞鳴犬吠,炊煙繚繞,祥和的小村宛若世外桃源。置身小村,踏踏實實地踩在泥土的小巷上,讓人望峰息心,窺谷忘返,心神寧靜,物我兩忘。不銷多時,小村已被她走過兩遍,繼續再走,卻不覺得無聊煩悶,仿佛內心被一雙柔軟的手溫情地撫摸。

八十里彎的美美得讓人恍惚。

姜干事深情的凝眸如同清晨的一顆顆露珠,凝結在了八十里彎的一草一木之上。她曾經無數次幻想著有朝一日和母親手挽著手,肩依偎著肩走在這樣的小村里,走在清澈秀麗的江水畔。

姜干事一個人向江水走去,江水清麗舒緩,在江水旁佇立,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曾經無數次夢到這樣的情景,一個人站在江水旁看著自己的倒影,姜干事仿佛回到了夢境,夢境與現實重合在一起,她分不清哪個是夢哪個是醒。就在那一刻,人與影重疊在一起,姜干事與小月合二為一,她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暖風穿過樹林的夏日午后,挎著剛采來的一籃子蘑菇從山上下來,光著腳丫踩著細滑的鵝卵石,把柳條編成的籃子泡在清澈的溪水中,浣洗著一天的收獲,累了就在大石頭上,歡暢的溪水浸潤過少女的羞澀時光。她變回了那個騎著破舊自行車、穿著樸素衣服名叫小月的女孩,那個未經世俗塵囂侵蝕,天真爛漫的淳樸女孩,她又重新讀懂了大山的心事,聽懂了江水的歌吟……回想著一天來的經歷,如果自己不是考學跳出了大山,自己的命運也許和那個導游女孩一樣。江水的惆悵與悠長,洗凈了她內心的浮躁和物欲,大山的質樸和包容,讓她返璞歸真。她一度迷失在時尚、品牌、奢侈品之中,而這些卻如同過眼浮云,與真正的幸福毫無關系,在大山里沒人會注重那些浮華的東西,人們包括從前的自己一樣生活得幸福快樂。

姜月聽見夫人“小姜——小月”地喊她,她走到夫人跟前,夫人興致勃勃地告訴她,連隊要殺豬,快回去看。

其實殺豬對于姜月來說不是什么新鮮事,但她還是配合著夫人露出新奇的表情。

一頭將近三百斤的大豬被捆得結結實實,豬沒命地嚎叫,戰士們圍在一起七手八腳地幫忙按著,正等著夫人和姜月來看呢。夫人和姜月來了,圍觀的戰士自動分開給她倆讓路,圍觀的戰士不少,就像古代刑場問斬那樣熱鬧。殺豬師傅套上皮圍裙,熟練地操起一尺多長寒光閃閃的殺豬刀在皮圍裙上蹭了蹭,姜月認出來他就是剛才磨刀的老兵,他舉止卻沒有粗魯,眉宇間透著斯文,倒不像屠夫,一招一式完全是主刀醫生的套路。姜月還沒有顧及看刀是如何捅進豬的身體的,豬一聲沒命的嚎叫響徹大山,一股血噴涌出來被戰士用盆穩穩接住……

首長和攝影干事回來了,照片拍得極為理想。

午飯全連會餐,吃殺豬菜,首長、夫人、姜干事、攝影干事和連長指導員圍坐一桌,喝著村子老百姓家自釀的苞米酒,泡上發酵過的山葡萄、山丁子、藍莓,入口柔和,甘甜醇香,滿是果子香甜的味道。老首長拍到了自己滿意的照片,借機多飲了幾杯,大家興味正濃,不分等級,把酒言歡,暢所欲言。

午飯吃了很長時間,老首長和夫人格外高興,姜月看得出這是一路十幾天以來,老兩口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

飯后,連長指導員倆人出來送行,首長和夫人帶著美美的醉意坐上了車。

車從營區駛出,經過門崗時,一個佩戴上土軍銜的士官,以挺拔的軍姿站立,莊重地舉起右手敬禮,車緩緩駛出,姜干事從車窗探出頭向他致意告別,姜月認出了他就是剛才殺豬的赤膊男子。

十八

八十里彎圓了老首長的夢,十幾天的調研創作收獲頗豐,首長和夫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十八站。

走的那天,五彩秋山像一朵花綻開到了最絢爛的時刻,湛藍清澈的江水如一條平展細滑的玉帶,綿延的群山像一件美妙絕倫的云錦,一江秋水、遍山紅透的壯美景象,讓人越賞越是依戀,越品越是陶醉。

三個人坐在疾馳的車里,流連著兩旁的美景。夫人說,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來了,真的不想走。姜月說,八十里江彎是她一輩子都割舍不下的地方。老首長也說,上游的黑龍江真美得無法形容,就像是一首清新優美的詩,一幅氣象壯觀的畫,一曲婉轉悠長的歌,他回去要辦個攝影展。

幾經輾轉,他們終于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車,“十一”假期已經結束了。途中姜月聽說宣傳處的人馬正在往他們這里趕,有個戰士為了救落水的俄羅斯少女犧牲了,他們要來團里搜集整理宣傳材料。

在省城火車站,姜月作為隨行和領導一起為首長和夫人送行,夫人拉著姜月的手,像對待自己女兒一樣依依不舍,夫人沒有稱呼她小姜,而是叫她小月,說到北京去一定要來看她,就在家里住,夫人把自己的手機號、家里電話又重復了一遍。臨別前,夫人送給姜月一件禮物留作紀念。

在回去的車上,姜月打開包裝一看,是一瓶香奈爾5號香水——一件她從前有一些病態地迷戀的東西,如今捧在手里卻無動于衷,興趣索然地拿在手上,而沒有放進包里,她的手包里裝得鼓鼓的。

回想自己這二十天的經歷,有些百感交集。

回到家中,見到日思夜想的兒子,扔下手里的東西,抱起兒子不管是頭是腚親個沒完,都顧不得和母親說話。

姜月說她帶了寶貝回來,掏出來給母親一看,母親的反應就像少女找回了兒時最喜愛的布娃娃。

姜月說是在八十里彎采的。一提到八十里彎這幾個字,母親的情緒有些激動。母親捧著松樹塔、松針、松子湊到鼻子前使勁聞了好半天。

母親說,好多年沒有聞到這松樹油子的味了,真想回去看看,咱家老房子還在嗎?

嗯!還拍了照片呢。

母親接過姜月的手機,看著照片,淚眼婆娑。“看見老房子了,看見老房子了,多少年沒回去了。”

姜月把松塔遞給兒子,告訴兒子媽媽小時候就是玩這樣的玩具長大的。兒子好奇地抓在手里擺弄。

姜月和母親依偎在一起,滿臉幸福地在一旁看著。

回到單位上班,處長給留在處里的人開會,在會上表揚姜干事這次陪同調研工作完成出色,放棄了假期沒有和老公團聚,受到首長高度認可。眼下要集中力量宣傳救人犧牲的典型,大規模采訪和宣傳即將展開……

從故鄉回到省城,從山林勝境回到車水馬龍,一切似乎回到了從前,但二十天的旅行對于姜月來說卻有特別的意義。雖然工作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模式,但她找回了畢業之初的熱情,她發現了自己的價值。

姜月在郵箱里讀到了“一名老兵”四天前的來信了,信上說他和女孩確定關系了,戰友們知道后都非常羨慕他,因為他的女朋友是風情園里最漂亮的導游。他決定退伍后和女朋友結婚,留下來一起照顧她媽媽,他非常感謝知心姐姐的幫助。

姜月在回信中說,祝賀他,希望他樂觀勇敢地奔向嶄新的幸福生活,還把自己辦公室電話的地方號碼告訴他,退伍回到地方以后也可以給“知心姐姐”打電話。末了,姜干事問“一名老兵”你說的風情園不會是在八十里彎的那個俄羅斯風情小鎮吧,我剛剛去過那里。

十天之后,姜干事在辦公室閑看報紙時,看到了關于烈士的報道,報紙上登了烈士的照片,姜月心頭一緊,原來犧牲的戰士是一名老士官,名叫劉興安,烈士犧牲的前兩天,姜月還在八十里彎的那個連隊,姜月隱約記得好像曾經見過他。

關于事情的經過報紙是這樣寫的,連隊巡邏組在乘巡邏艇執行例行巡邏勤務時,劉興安發現一名俄羅斯少女落入江中,在主航道俄方一側的江水中掙扎,劉興安來不及多想,縱身一躍,游向落水的女孩,奮力把她推向我方巡邏艇,在戰友的幫助下,少女得救了,而他卻體力不支永遠地長眠在了江水中……看完了報紙,一種莫名的悲哀襲上姜月心頭。

姜月急切地打開自己的信箱,信箱里的信件每天按個位數增長,逐個打開看過一遍,沒有“一名老兵”的回信。直到老兵復退工作結束了,姜干事的信箱里再也沒有收到“一名老兵”的回信,他許是正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或是回了老家等待落戶口。

入冬,劉興安的事跡報告會在省軍區大禮堂舉行。

舉行事跡報告會的時候,會場第一排坐的是清一色的女兵,感情脆弱的女孩子最容易被感染和打動,這也是為了更好地捕捉電視鏡頭和拍攝照片。

姜干事坐在會場最后一排,這樣解散后她能快一些出門,好接孩子到公婆家去。

報告會開始之前播放了烈士生前圖片和視頻資料,回顧了烈士從新兵入伍到犧牲前光輝壯麗而又短暫的一生。因為事件發生在姜月的老家,而且是她剛剛去過的連隊,所以她格外關注。

屏幕上顯示的是烈士生前的照片,有一幅老照片只停留了三秒,畫面上是一個年輕俊朗的上等兵在給高中生進行軍訓,姜月認出來照片的背景是十八站鄉高中的教學樓,而站在第一排最前面的女生竟然是高一時的自己。

一陣觸動心靈的震顫在靈魂深處爆發,原來劉興安就是當年的那個教官,怪不得自己覺得他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

紀錄片播放烈士生前戰友回憶英雄的感人細節,劉興安的老指導員說,劉興安是個非常樂于助人的好戰士,有一回,應該是在1998年的12月份左右,他到團里參加狙擊手比武集訓,一個月之后他回到連隊,右腮上多了一塊兩指寬的暗紅色印痕。原來,他在鎮上看到一個學生放學回家忘了戴帽子手套,他就把自己的防寒面罩送給了孩子,結果訓練的前兩天他的臉直接抵在冰冷的鐵質槍托上,零下四十幾攝氏度的嚴寒中一組應用射擊下來,他的右腮部被凍傷了,疤一直留到現在……

姜月掐著手指頭算,1998年的12月份,她還在上高中,那年冬天,教官把防寒面罩送給了自己——她的大腦一下子被突然間找回的記憶充斥得滿滿當當的,無數雜亂的畫面在頭腦中閃現……

最后登臺作報告的是劉興安的生前女友梁燕,就是姜月曾在風情園里見過的那個女導游,梁燕講述了她和劉興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講著講著,梁燕淚流滿面,雖然她和劉興安只好了兩個月。

那些坐在第一排的小女兵一個接一個紅了眼圈,捂著鼻子流淚。

參加報告會的機關干部們大多表情平靜,也許他們人近中年,見過太多大悲大喜的緣故,或者是在典型泛濫飽和的年代,人們對宣傳造勢的英模已經麻木不仁的緣故,帶著明顯政治宣傳加工痕跡的事跡報告對他們幾乎沒起到感染和教育作用,置身會場,他們依然無動于衷。

已經戴上少校軍銜的姜月卻像那些小女生一樣,手捂著鼻子哭了起來,眼淚撲簌撲簌地滾落下來。

度完蜜月的網絡干事坐在她身旁,用十分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問她怎么了。

姜月竭力恢復平靜,哽咽地說,沒什么,只是有一點感動。

報告會結束,觀眾退場了,姜月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禮堂里坐了許久……

尾聲

八十里江彎的故事應該有一個童話般美好的結局,卻不想這般收場。

劉興安成了英雄,他只相處了半個月的女友梁燕特招入伍成了一名士官。

遵從烈士父母的意愿,劉興安的遺骨被安葬在八十里彎的山岡上,可以深情地悵望江水。當地部隊和政府特意在他犧牲地附近為他修建了一座紀念館,館里陳列著烈士生前的遺物,其中包括43封來信,有20封軍訓結束后女大學生們寄給他的慰問信,有21封老家和駐地貧困學生寫給他的感謝信,有2封團部駐地福利院的老人聯名寄給連隊的表揚信(被劉興安“非法”扣留了)。還有一小部分遺物被交還給了烈士家人,其中包括五封寫著“高三·四班曉月收”的沒有拆開的退信。

就在劉興安犧牲的地方,大約一百年前的一個夏天,黑龍江漲大水,一伙放排的漢子順江而下,他們是從山東到這里闖關東來的,他們要把這些男人大腿粗細的木頭賣到璦琿去,漢子們在木排上唱著粗野放浪的歌,闖蕩關外,誰都幻想著能有個女人,放排危險,可以說是九死一生。

半晌工夫漢子們的歌聲停了,一個個表情沉重,前面就要到八十里彎了,江面變窄了,木排的速度加快了。一個二十歲的男人,應該說是男孩子,但在苦難的歲月里他已經成長為男人了。他湊到木排邊上向江中撒尿,他從關里來投奔叔叔,這是他第一次放排,有些緊張,人一緊張尿就會多起來。他看見俄國岸邊附近有一個在水中掙扎的女子,毛子女人的頭一浮一沉,眼看就要淹死了。男人來不及多想,一個猛子扎進江水中,木排上的叔叔大聲吼他,他卻全沒聽見,女人仿佛觸手可及,但平靜的江面下水流速度非常快,沖得他錯過了方向,可他硬是拼盡全力游到對岸,把毛子女人撈到岸上,按出女人肚子里的水,他的眼睛放亮了——女人,不應該說是少女,活了。木排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少女的身子虛弱得很,男人留在身邊照顧她,采山挖藥捕魚套兔子,用山參補好了她的身子。多年之后男人才知道,少女是白俄貴族,“十月革命”爆發后,全家被流放西伯利亞。

男人在八十里彎蓋起來地窖子,成了家。

一個月后,他帶著女人回十八站去找叔叔,卻得知叔叔在那次放排中出了事,木排經過八十里彎時,水流太快,木排被沖到了岸邊,木排散了,叔叔被夾在兩根圓木中間,吐了一口血,沉到水里,救出來人已經不行了。

男人哭了,帶著毛子女人又回了八十里彎,那個屬于男人和女人的世外桃花源,在那里生了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后來又有不少關里來的逃荒的、落難的來到這里,打魚,采山,伐木,狩獵……從那時開始,八十里彎多了人煙,形成了村子,人們在那里繁衍生息,過上了飽暖幸福的生活。又過了幾十年,那里的人們開始走出大山,來到城市,回到當年他們曾經背井離鄉的土地……

江水一如百年前那般婉轉清麗,八十里彎的山民、漁戶、軍人們依舊過著平靜的生活。

夏季,小啞巴每天從早到晚站在江堤上,直勾勾地望著對岸,村里人幾次拽他,但精神不好的他卻執意不肯走,因為有人告訴過他,那個解放軍兄弟到對岸去了,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每年劉興安犧牲的日子,他的墓前總會擺滿鮮花,當然,這其中會有一束來自異國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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