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心怪病

郭華悅

青山鎮是個地處深山的小地方，鎮上人少，平日里外人罕至。

這天，鎮子里來了個賣藝的老頭子，自稱竹叟，一把竹棍耍得出神入化，一會兒從里頭飛出鴿子，一會兒能從兩端長出鮮花，可把鎮上的老鄉們看得嘖嘖稱奇。

這日，竹叟像往常一樣，才表演了幾招，眾人還意猶未盡，他卻收起了竹棍，唉聲嘆氣。有人問：“怎么，碰著了煩心事？”

竹叟嘆氣道：“說了你們也不懂。你們這些外行，也就湊個熱鬧，圖個新鮮。要是有個愛竹如命的人，想必就能看出個中玄機，可惜知音難覓。”

那人一拍大腿：“你說的愛竹如命的人，倒是有一個，可惜你來得不巧！”

竹叟聞言，耳朵都豎了起來，那人接著說 ：“我們這地方，有個姓李的秀才，祖上做過大官，可惜到了他爹這代吃了官司，從此家道中落……”

竹叟道：“知音難覓，何必問出身？你說的李秀才，住在何處？”

那人卻笑著說：“就說你來得不巧吧，李秀才這會兒啊，正癱在床上，恐怕命不久矣！他有一種家族病，叫作‘堵心癥——只要到了四十歲，就會因心脈堵塞而突發急病，任你神仙來了也沒得救。李秀才今年剛滿四十，這不，果真一病不起了。”

旁邊又有人附和：“李家的家族病，我們這地兒的人都知道。以前，他們家大業大，還有人愿意嫁過去。李家的人也自知命不久矣，個個都鉚足了勁多娶老婆，多生兒子。結果，雖然代代早逝，但李家倒也香火不斷。可惜呀，到了李秀才這代，是個獨苗，又只剩個老宅子，連老婆也娶不到。不用多久，這李家也就絕后了。”

眾人唏噓不已，竹叟卻沉默了片刻，說道：“我對于醫術也略知一二，說不定能醫好他。”話音剛落，看客中就有人迎面澆了他一盆冷水：“我說老人家，雜耍你行，看病可就未必了。要知道，李家的祖上發達時也是訪遍名醫的，個個卻都束手無策。你呀，別白費力氣了。”

竹叟笑了笑，也不說啥，問了李秀才的地址，就直接上門去拜訪。

到了李家，只有一個小廝，將竹叟迎了進去。一路上，竹叟細細打量，這宅子果然大，依稀可見舊日風光，內部陳設卻十分樸素。到了內房，就見到躺在床上的李秀才，他已然面如白蠟，連呼吸都有點困難了。他喘著氣說： “今日勞煩老人家親自登門，若不是這身子，我一定是要去迎你的。”

竹叟呵呵一笑：“不妨事。我聽說這兒有個愛竹之人，自然得來看看。對了，說起醫術，我祖上倒也有幾手秘方。你要是信得過，就讓我試試看，說不定能治得好呢！”

李秀才一臉苦笑：“您盡管一試。我這破身子，早已命不久矣。早一天也是死，晚一天也是死，又有何差別？”

話音剛落，背后卻傳來小廝的哽咽聲。

李秀才嘆道：“我孑然一身，唯有這小廝，是從小收養來，跟著我的。如今我走了，要說有什么牽掛的，也就這個了。”小廝聽了早已泣不成聲。

竹叟感慨道：“主仆情深，倒也難得，不枉我特地來一趟。你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說完，便讓小廝去外頭守大門，別讓人進來。過了大半天，聽到里頭叫喚，小廝這才進去。

病榻上的李秀才，早已熟睡過去。竹叟站起身，滿頭大汗，一邊擦著汗，一邊對小廝說：“等你們少爺醒了，就沒事了。我先行告辭，改日再來。”小廝點頭送別了竹叟。

說來奇怪，原本不管是李秀才，還是小廝，也都只當竹叟是把秀才死馬當活馬醫，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誰知，李秀才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來后面色紅潤，精神頭挺足，還破天荒吃了兩大碗干飯。

李秀才大喜之下，忙派小廝再去把竹叟請來。

竹叟一進門，看到李秀才精神抖擻的樣子，頓時點頭道：“不錯，恢復得不錯。以后呀，只要好好休養，壽命比一般人長，都不是什么問題。”

李秀才和小廝跪倒在地，磕頭不已。

竹叟將兩人扶起，說道：“本是知音，自當如此，若是言謝，反倒俗了。”

李秀才一邊擦淚，一邊點頭道：“老人家所言甚是，是我太激動，一時不能自已。不過，您可真是神人呀！”

竹叟搖頭道：“神人談不上，誤打誤撞而已，也是咱倆有緣。”

兩人一番傾談，都是愛竹之人，頓生相見恨晚之意。直至暮色深沉，竹叟才起身道：“不瞞你說，這趟來，本也是要辭行的。我在這青山鎮，呆得夠久了，也該走了。今日一別，恐怕也難有相見之日，你可要好好保重。”

李秀才一驚，他本想留竹叟在李家好好報恩，卻不想竹叟執意要走。他不禁嘆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次，就算老人家沒治好我的病，能和老人家一番傾談，也不枉此生了。”

兩人都唏噓感慨，一番道別，各奔前程。

送竹叟走后，小廝回來，想到了什么，于是問李秀才：“少爺可曾留意這老人家是怎么醫治你的？”

李秀才頭搖得像波浪鼓：“我也不知道。他先是把我的四肢按了按，也不知怎么回事，人就覺得特別困，便熟睡過去了。昏睡中，只覺得心口有點疼，但又醒不過來。后來，人醒過來了，你也回房了。”

小廝眉頭一皺：“這可怎么是好？不是小的說喪氣話，只是這病畢竟不是一般的病，若是日后又犯了，如何是好？”

李秀才淡淡一笑：“老人家不肯說，定有緣由。臨走前，他曾對我說，日后只要得閑，多種種竹子，多觀賞竹子，這病自然不會再復發，無需多慮。”

小廝笑著說：“這病跟竹子也能扯上關系，倒是奇談！”

李秀才卻不以為然：“奇人之事，咱凡夫俗子，怎能明白？照著辦也就是了。”

自從竹叟離開青山鎮后，李秀才的病果然不藥而愈，成了當地一大奇談。

之后的幾年，李秀才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前，性命堪虞，也無心其他。如今沒了隱患，他也開始鉆營致富的營生，生意越做越大，錢越來越多，老婆娶了一個又一個。

到了第十年，李秀才成了青山鎮的首富，又花了大筆銀子賄賂官員，捐了個縣令的官職，正準備趕赴上任。哪知，萬事俱備之際，他再次病倒，且病來如山倒，沒幾天就下不了床。

李府上下，亂成一團。李秀才喘著氣吩咐小廝：“快，快去找那耍竹的老頭子來。這次的堵心癥，比上次更嚴重。若是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可竹叟已經十年沒踏足過青山鎮了，上哪兒去找？

幸虧小廝是個機靈鬼，他想那竹叟是個愛竹之人，自然居不可無竹。這一代風景不錯且成規模的竹林，并不多，一個一個找，應該能找到。

這么尋下來，到了第三處，竟然真的找到了竹叟。

時隔十年，竹叟與李秀才再次見面，兩人都不勝感慨。竹叟還和十年前一樣，似乎一點也不見老；而李秀才，也依舊纏綿病榻，只剩下一口氣。

一見到竹叟，李秀才頓時痛哭流涕道：“老人家救我！”

哪知竹叟卻嘆著氣，搖頭道：“這次呀，就是大羅金仙到了，也救不了你了。”

李秀才一愣，想到了什么，趕緊掙扎著起身，“老人家放心，這一次若是能救我，李家的家業分你一半，決不食言。”

竹叟冷笑道：“我要這些有何用？唉，這回見面，和十年前相似，但人卻不同了。若是十年前，你哪會這般渾身銅臭，俗不可耐？”

李秀才知道惹惱了竹叟，忙掙扎著下床，磕頭不已。

竹叟扶起李秀才，感嘆道：“不是我鐵石心腸，見死不救，實在是無能為力。你可知，上次為何能救你？”

李秀才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竹叟道：“告訴你也無妨。想來你也心知肚明，我并非一般的雜耍之人，略有些過人之處。我得知你愛竹成癡，十年前特來救你一命，施行換心之術，以手中精竹，做成竹心，取代你七竅皆堵住的壞死之心。”

一旁的小廝恍然大悟：“怪不得，老人家這么一說，我這才想起一件事兒。當時，老人家進門時，本帶著那根竹子，可出門離去時，竹子卻已不見。”

竹叟接著說：“可這竹心，也并非毫無禁忌。你好歹也曾是愛竹之人，該知竹乃淡泊寧靜之象征。竹之內心，乃是空心，即為四大皆空之意。既然以竹為心，就該看淡一切，淡泊度日。上次臨走前，我千叮萬囑讓你多種竹，多賞竹，切不可忘了竹之寓意，便是這用意。可這十年來，你又如何？”

李秀才聞言一臉羞愧，嘆道：“老人家說的是。唉，只怪我這十年來利欲熏心，早已不復往日的愛竹成癡。昔日悉心照料的竹林，也凋零殘敗了。”

竹叟一臉痛心：“竹之心，貴在四大皆空，淡泊名利。可你利欲熏心，不僅使得竹心蒙塵，還以各種欲望填滿了竹心，使其不堪重負。于是，竹心被填滿，也如你李家的歷代祖先一樣，心竅皆堵塞，堵心癥自然又復發。可惜，這竹心之術，只能施展一次。所以這一次，回天乏術，神仙難救。”

李秀才這才明白，是自己害了自己！

竹叟嘆著氣，飄然離去，只留下癱倒在地的李秀才，悔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