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娜
初初收到丁設藝術展的電子邀請涵,有點驚訝,因為和丁設的日常接觸都圍繞上海美協的工作事務,他是上海市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上海市青年文學藝術聯合會副會長、上海市青年美術攝影家協會主席,所以印象中的他總是在為別人作嫁衣裳——忙著給“海漂畫家”們在中華藝術宮辦展,忙著推薦協會中的新人力品……他把每一個項目都做得認真又圓滿,卻差點讓我忘記了他本人亦是個出色的藝術家呢。對此,丁設笑著承認,自己這一次辦個展,距離上一次正好相隔十年,卻不是因為懶散:“這十年里其實‘慫恿我辦展的人不少,但是我都拒絕了。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協會里事物繁多,我是軍人出身,信奉‘在其位,謀其職,既然沒有選擇做職業畫家,而是進入美協工作,那么做好對協會和會員的服務工作就是第一位的。另外,我一直認為辦展覽當然是要把最好的作品拿出來給人看,但是好作品的產生也是需要時間的打磨——必須有了一定的積累,才可能挑出一些好作品。所以我不會輕易舉辦個展。”如今,十年磨一劍,丁設此次在上海油畫雕塑院美術館舉辦“纏——丁設藝術展”,展出的作品囊括了自己近十年的創作,涉及水墨、油畫、裝置、多媒體等不同類型的藝術作品,一下子就在上海的美術圈里搞出了大動靜,開幕當天前來捧場的前輩大家、同行友人們生生在油雕院美術館拉出了閃亮的“最強陣容”,這也足見丁設的好口碑與好人緣了。
談到這一次之所以認認真真給自己辦個展,除了因為在作品上有了一定的積累,可以呈現出比較令人滿意的作品之外,丁設說,舉辦個展對藝術家來說也是一次回顧與展望:“平時大部分作品做完之后,我可能會對它有所思考,但之后就會把它疊起來、放起來;只有在要做展的時候,不同時期的各個作品才會被我拿出來,放在一起呈現、對比、思考,才會更清晰地看見自己的發展軌跡與未來方向,讓自己知道什么是更適合自己去呈現或者去創作的——這才是辦個展最重要的目的,展示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個過程中的釋放、回顧、沉淀,然后再出發。”
70年代初出生的丁設,從小就喜歡涂涂畫畫,和小朋友一起臨過小人書,為班里出過黑板報,也在街邊的漆鋪里偷學過幾招……看著他現在寸頭圓臉、一副穩重踏實的樣子,你肯定想不到青年時期的他還曾經披著長發,勵志當個畫家呢。當然現在我們都看到,他的夢想已然實現,但在這個過程中,有一段軍旅生涯既是插曲,也是鋪墊。1991年,丁設入伍當兵,因此來到了上海,在空軍部隊放電影、畫幻燈、寫標語。“空軍的生活,給了我很多對天空的想象,對俯瞰的視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兵的時候,丁設還因為機緣巧合認識了一位專業畫家,在這段忘年交中一點一點目睹了對方繪畫生涯各個階段的沉淀與收獲,這亦給丁設帶來了內心的觸動。在部隊提干后,成為宣傳干事的丁設,為自己的尋夢之路進行了更加明晰的規劃,他隨后考到了北京解放軍藝術學院學油畫,又在中國藝術研究院跟俄羅斯藝術家學畫,等回到上海進軍校做了8年的教官,行將轉業之時,他順理成章進入了上海美協。
在丁設看來,作品的產生與藝術家的生活、學習經歷有關,更與藝術家對問題的認知有關。“空軍服役經歷讓我對空中翱翔有了夢想,對俯瞰的大地有了向往,而一點點的‘恐高又讓我有了更多的想象可能,讓我在繪畫上有了更多心象的圖案,不斷的想象讓我有了一大批與空戰、與飛行器、與大地、與宇宙相關的作品。”而離開部隊后,城市生活亦影響了丁設的藝術視覺和判斷,城市高速發展,他的現實空間和心靈空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城市的喧囂,復雜的關系,讓人變得更加獨立。“面對高速擁擠的城市空間,我們來不及仔細觀察日益變化身居的城市,我們按照一個既定的軌道不斷前行,物質財富仿佛成為成功的標準,我們變得空虛緊張。我們需要一種釋放,一種心靈的放飛,我們要學會在高樓林立中,享受一種超我、寧靜、孤寂。”于是,丁設的視角從現實空間轉向個體的微觀世界,繪畫風格也漸漸從具象轉變到抽象,“我努力讓我創作的符號更加‘簡單,水墨的魅力是在把握中有偶然性,偶然中有可能性,創作過程會不斷地激發靈感,讓你生產更多有效的思緒。水墨在媒材限制中充滿著張力,在單純的表達中更顯厚重,作品呈現的精神內涵更具文化性。而抽象繪畫,則是將主觀行為的過程和結果做了真實的記錄,注重繪畫過程中的情緒,重在把握并決定視覺、心理、經驗與畫面空間、節奏、判斷之間的關系。抽象繪畫視覺藝術能夠表達最基本、最直接的方式,隨著文化、觀念的發展,它有著無限的可能性。”
說到抽象,丁設有一套自己的理念。他認為“中國抽象藝術”是一種有別于“西方抽象”的藝術存在,它是中國藝術本體語言國際化的結果,更是西方抽象藝術發展到瓶頸期,渴望深厚的東方文化給其注入新活力的結果。于是,在這種思想的主導下,丁設選擇了一種“無意識書寫”作為自己近年來的創作模式——看似在書寫,但卻沒有想過寫什么符號,也沒有想過一定寫什么樣的結構,“我隨時拿起來就可以去畫,我認真的記錄每一秒的創作,越放松越無意識就越珍貴。當你不停寫的時候,哪個字都不一樣,它自己就有意識,它會有一種比較,比較之后就會產生畫面之間的關系。”在丁設看來,在沒有電腦的時代,書寫其實對中國人來講是極其重要的。干濕、粗細、大小、濃淡,在我們的潛意識中,書寫是有視覺流的。但科技的發展使我們離書寫越來越遠,我們的動手能力和語言能力亦在不停減弱,“我們從小描紅練字,中學時硬筆書法風潮,成為當時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今天我們最基本的書寫能力在消失,我們的視覺語言體系受到了挑戰。”
談到這個話題,丁設的表情變得鄭重:“中國的藝術語言的建立,是從象形思維開始的,我們文字的發端是象形文字,我們的文化講究意境,意象審美是我們的視覺方式。今天當人們重新追尋東方生活方式時,那是一種東方文化的自信,是一種東方思想體系個體心靈的回歸。今天,東西方文化匯聚融合,我們的藝術概念已經不局限于一般意義上的表達,而是國際語境下對文化價值的重新審視。中國當下視覺的表達方法和手段極為豐富,但從形式上來看,仍顯大同小異,難以分辨其文化、地域特征,因此不能滿足更高的文化精神需求。時代語境下的回歸是對自身文化的尊重,是對本土文化的重新審視,是一種文化精髓的凝煉。我們需要把握東方文化視覺體系與西方表現體系之間的關系,借鑒外來方法、手段,講中國的故事,講中國的審美,講中國的哲學,挖掘傳統經典,搶救文化遺產,賦予古老的東方符號一種嶄新的生命,做到當代中國文化價值的再輸出。”
對此,丁設呼吁當代的藝術家們,不僅要了解當下藝術發展的狀況,也要了解自身所處地域文化,在不斷創作中總結經驗,讓自己的創作思路越來越清晰,讓作品的精神指向更加明確。“我努力做到每天去繪畫,去創作,不停地動手、思考,以動手促進思考,我認為思路是作品的主線,創作過程就是思考的過程。我喜歡在不同的材質上做研究探索,我喜歡在畫面上作反復經營,使得畫面呈現出更多信息,視覺感受更加豐富、給人一種滿足感。”因此,在這一次的作品展上,丁設的繪畫作品表現出了一個共同特征——它們都是用線條纏繞而成,看上去是極簡的抽象風格,但極簡的表面卻都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由數十遍自由書寫疊加而成。而更抓人眼球的要數二樓的裝置作品:在展廳二樓,鋼絲塊制造出了如同纏綿于云端的鋼絲云團,充分釋放出丁式書寫的能量,視覺上也極為“先鋒”,引來不少觀眾拍照合影;一臺激光機器不停將似字非字的“書寫”線條用藍色激光打在白色墻上,令視覺變得更刺激、更強烈、更有節奏……對于此次涉足裝置領域,丁設覺得藝術家不應該給自己設限——藝術和藝術家都應該是多元的,“創作了一些時間的平面之后視覺上是會疲倦的,我尊重自己,所以當我疲倦的時候,就要從平面的狀態走出來,用一種立體視覺的東西來刺激自己,可能刺激以后,再創作平面的東西又是完全不同。裝置對于整個空間有一種擴空間的感覺,從原來單純平面的概念玩到空間的時候,你的思維方式又不一樣。”
可以說,丁設的藝術顯示了一種獨特的智慧,不是在紛繁復雜的生活世界中去理清頭緒,而是在無序之上建構無序,通過負負得正的形式達成了心靈的寧靜,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濃郁的東方智慧,特別是“禪”的智慧。正因為此,這一套獨特的藝術語言,也被本次個展的策展人彭鋒概括為一個“纏”字——“纏”是丁設作品中的線條,也是一種關系,是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它們相互糾結,相互纏繞在一起。“但我們不要去忘記也不要害怕這種纏繞,”丁設笑著補充道:“人就是在這種復雜的關系里面生存下來,這也比較貼合我現在的這種狀態。我一直有一種感覺,藝術家最好的創作應該就是真誠的記錄自己的每一秒鐘,而越放松、越無意識的時候,呈現的東西就是越珍貴的。”
記者:我其實很好奇,這種用“點”和“線”對自己的生活做“無意識記錄”的方式是否有內在規律可循?
丁設:可以說“點”“線”是最基本符號,我把“點”當作一個事物的開始和結束,把“線”當做事物發展的過程,“點”“線”組合就是一個完整的事物形態,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關注點”既是興趣點,更是藝術家對某種問題的一種態度。世界是無窮的,我們是渺小的,我們在無盡的空間里可以創造一切事物,但事物的創造需要點點滴滴的積累,我試著努力記錄創造過程中的每一秒,當然過程中也有個人的需求和興趣點,記錄方法也隨之發生變化。我們的一切活動都在過程中,只有珍惜過程一切活動才有意義。
記者: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你的作品都是“隨機”產生的?
丁設:我在創作前基本不作構思,只是按照近期創作方法進行工作,盡量讓自己處于自由放松的狀態,在保持創作的連續性同時,把創作當作回顧或演繹個人近期的所思所想,依靠心理需求和視覺習慣,努力把握畫面傳遞的信息準確性和真實性。我希望作品流露的情緒,能體現我這一階段的心境或對現實生活的一種態度。
記者:你說對于藝術家而言,辦展不只是展示,更重要的是讓自己看清楚來路,規劃好未來。那么通過“纏”,你做到了么?
丁設:的確,十年的時間里,每一幅作品都有自己的思考,而通過辦展,我可以貫穿這些思考,把自己看得更清楚。比如好多人說我是做抽象的,但我想想是好像也不是。我原來是空軍的時候俯瞰大地,我會對空中有種想象,如果你看航攝圖片,思維也會有一種想象在里面,但從天空看整個宇宙,宇宙實際上是具象又是抽象的,所以具象和抽象是個距離之間的關系。我的抽象創作實際上是相互剝離之后相連的,其實還是具象,是在具體的東西里面產生出來的線。
當然,我認為具象還是抽象,這中間并沒有非常明確的界限。一定要定義的話,我認為抽象是一個理念,而不是最后呈現的一種方式——有些人他畫的很具象,但他的思維方式精神性是極為抽象的,反之亦然。所以我們不能在簡單的范圍的判斷里面呈現具象和非具象、有象和無象的概念。如果中國有抽象繪畫,應該是抽象水墨的可能性。
記者:十年一展,看得出你的藝術創作經歷了很多變化。這種頻繁的變化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專注性么?
丁設:我覺得藝術家就是和自我在較勁,逼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往里面在推進,如果藝術成了一種套路,那就不是創作,而是生產了,生產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每個人可能選擇的方式不太一樣。我能夠畫下去的原因,支撐著我的就是對未來種種不可定因素的好奇和探索。正是這種未知性,才決定了我要繼續去實驗新的藝術形式,去挖掘新的藝術領域,到底有什么東西我還不知道?我會看人家作品,我會琢磨的不是里面的內容,而是他的實驗性在什么地方,他的前瞻性在什么地方,我對藝術有這種興趣點。
因此,在人生的下一個十年,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會走到什么方向,但肯定會有變化的。我很滿意這個狀態,“好奇心”是我產生創作沖動的源泉,如果沒有沖動,藝術也就到終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