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貝特·霍福樂
它們是自由的象征,卻不斷被狩獵和圍捕,生活在馬圈中。圍捕,但并不殺戮——這種動物保護方式導致了一個荒唐的結局:目前,圈養的野馬數量甚至多于自然界中的野馬。農場主研究如何以最少的花費來飼養這些馬:5萬多匹野馬待在及膝深的由糞便、尿液和臟污組成的泥濘中艱難度日,甚至因飼料太差太少而成群死去。
羅克斯普林斯附近80號高速公路邊的一個停車場。凌晨時分,天色漆黑。在汽車旅館中,長途司機點了煎土豆、肥肉和荷包蛋做早餐,他們的卡車停在外面,仍然沒有熄火。一些越野車駛來,有些貼著動物保護組織的橫幅。人們握手,相識,哪怕雙方其實是敵人——一方是動物權益保護者,另一方是野馬捕手。
這些動物被認為是“美國傳奇”。野馬是野性、狂烈、不馴服的象征。一個牛仔褲品牌和一個汽車型號都以此命名,然而在這些動物生活的美國大西部,很多農民卻認為它們是禍害。直到70年代,野馬都不斷被驅逐、殺戮。曾經的200萬匹野馬,現在只剩幾萬匹了。如今的法律禁止殺死野馬,然而它們卻會被狩獵、圈養,過著悲慘的生活。
太陽快升起時,追獵就開始了。野馬捕手的越野車一路向東行駛50公里。這里要么是碎石路面,要么根本無路可走。在越野車中穿過這個半沙漠地區的,是一個奇怪的組合。他們中有專業的野馬捕手、護林員,也有動物權益保護者——他們有權依法監察捕獵行動。
前一天,陷阱就已經布置好了,隱藏在兩座小山丘之間。野馬要被趕過一片洼地,進入陷阱。在晨光中,這些灰白的柵欄很難辨識。一部分柵欄用麻袋遮掩起來,旁邊拴著一匹已經被馴化的野馬,它的作用是引誘同類進入陷阱。捕手們稱之為“猶大馬”。

一匹已被馴服的“猶大馬”引誘著野馬:直升機將野馬趕進柵欄。
杰·德瓦特領導了這次行動。他在美國林務局工作,這是美國管理國有土地上的放牧權和勘探許可的大型機構,管理范圍大約為100萬平方公里,相當于3個德國的面積。
在戴著望遠鏡搜索地平線約一小時后,德瓦特指向北邊的兩個黑點。“直升機!”先是看到細小的塵土飛揚,然后就看到了馬匹。德瓦特數了數:“有5匹,9匹……不,有15匹,哦,還有一匹黑色種馬,一共16匹。”一架直升機斜斜地跟在奔跑的馬群后,另一架直升機將它們趕進一個小山谷。
這些野馬渾身濕透,它們已經跑了將近15公里。“猶大馬”在陷阱邊被放生。野馬們看到了它,本能地跟著它。然后,兩個藏在灌木叢中的男人拿著長桿和塑料袋出現了。他們將野馬趕過洼地,然后關上了柵欄。
只有那匹黑色種馬逃脫了。一架直升機追趕著它。在離陷阱200米的地方,它突然停住了,調頭朝向直升機的方向,然后朝另一個方向逃跑了。直升機在飛得很低的地方攔住了它的去路,但是它又一次逃脫了。“再來一次。”德瓦特用無線電下令道。然而最后他終于給出了命令:“讓它跑吧。”一個動物權益保護者眼中含淚說道:“還好他們必須帶上我們,否則他們不可能讓這匹種馬走掉。”
在柵欄中,被捕的母馬、種馬和小馬分開關著,被趕上已經等候著的運輸車。野馬們驚慌失措,木然呆立。然后突然,就如同一部浪漫電影中出現的情節,那匹已經逃跑的野馬出現在一座小山丘上,長久凝視。馬群中的一匹小馬發出響亮的嘶鳴,然后那匹種馬無聲地消失在山頭。
盡管北美野馬性格狂野,但它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野馬。很長一段時間中,它們都被當地印第安部落當做肉類來源,直到17世紀人們才開始騎它們。兩個世紀之后,歐洲移民在美國西部定居期間,牛仔也將野馬當做騎行工具。但是馴服野馬和騎馬的過程都十分艱難,野馬的脾性非常倔強。“不可馴服的野馬”的傳說就在那個時候誕生了。然而如今,它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在過去40年間,野馬的生存范圍已經縮小了9萬平方公里。很可能在幾十年后,野馬在美國再無立足之地。因為雖然傳說很迷人,但是野馬反對者的聲音也很響亮。
在狩獵活動活躍的羅克斯普林斯即是如此。養牛者表示,當地所有野馬都必須消失。他們的理由是:野馬吃草和飲水的地方,可以放牧同樣數量的家畜。而一頭成熟的牛能帶來約500美元盈利。
野馬捕手的發言人是約翰·海。他們一家已經在羅克斯普林斯生活了100年。城里的銀行也是他們家的企業。約翰·海說:“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財產做他想做的事。”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忍受野馬的存在,其他牧場主也一樣。
在馬車和狂野西部的時代,羅克斯普林斯地區以“大空地”著稱。直到今天,這塊地方似乎仍然遙遠、荒涼,沒有得到開發——但是它已經不是“大空地”了:這里生活著約4.5萬頭綿羊、35萬頭牛、一些羚羊和約2000匹馬。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軌道橫穿這里,貫穿東西。很多地方都在從地底深處抽取油和氣,有時候能聞到加油站一樣的臭味。

它們發出嘶鳴,無法理解發生了什么。在包圍圈中,母馬和種馬分開關著,所有野馬都渾身濕透,充滿恐懼。
在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是工作、金錢和經濟——反正肯定不是野馬。這里的酒吧被稱作“赤裸黑色沙龍”,里面坐著石油和采礦工人,他們將一疊疊美元塞進金發脫衣女郎的比基尼小短褲。當一個工人想降下“錢雨”時,一個女孩爬向他,把屁股朝向他,很快就會有數百張美鈔飄落。羅克斯普林斯是個繁榮的市鎮。尋找新地皮的企業常常被推薦更廉價的土地——野馬的活動區域。
而野馬需要的土地不是更少,而是更多。因為自從它們被列為保護動物之后,它們的數量又增加了。一個馬群在6年內就能擴大為原來的兩倍規模。
雖然國家機關已經出臺“領養計劃”,以低價出售被捕的野馬,但是飼養它們花費很高,而且它們很難被馴服。因此盡管不合法,仍有很多野馬被賣到墨西哥或加拿大的屠宰場。2012年,1700多匹野馬被賣給飼料工廠的黑幕被揭穿,其中還有幼馬和妊娠的母馬。買方為每匹馬支付了10美元。
為了維持穩定的野馬數量,近幾年來,政府開始在被捕的母馬身上注射一種避孕藥,然后將之放生。但是這種藥只能管兩年,那之后這些動物又必須被趕到一起。德瓦特等人的經驗是:“我們圍捕的次數越多,要捕獲它們就越困難,因為野馬的記性很好,它們是真正的‘逃生藝術家。”
國家找不到解決之道,動物權益保障人士則試圖從困境中找到一條出路。比如馬德萊恩·皮肯斯。她在內華達州東北部的一個小山谷中經營著一家牧場。她說:“我有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把所有被捕的野馬都交給我吧!”
皮肯斯對動物很癡迷,也憑此成功積累了財富。她靠飼養賽馬積累了上百萬家產。在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來襲之時,皮肯斯租下客機,將800只流浪狗和流浪貓從洪水泛濫的新奧爾良解救出來。也是她在2007年向美國國會議員施壓,出臺野馬屠殺禁令。馬德萊恩·皮肯斯是個能憑借律師護航和金錢保障,成功實現自己意愿的人。
她位于內華達的牧場風景如畫。在晨曦中,草地上的濃霧漸漸消散。皮肯斯帶著牛仔帽和牛仔靴,手上拿著一袋混合果料麥片。她用勺子指向遠方,畫了一個大大的半圓,邊咀嚼邊說:“這里全都是我的,那后面是我的最愛。”隱隱約約能看到大約四五十匹野馬。7年前,她購買了臨近的兩個牧場及其放牧權和用水權。如今這塊莊園被命名為“野馬紀念碑”,面積有2500平方公里。
她的第一批野馬是她在2011年圣誕節前不久救下的。“我正在包裝圣誕禮物,”她講述道,“這時我的一個熟人給我打電話,說他要賣掉250匹野馬,買主準備將它們運過邊境,送進屠宰場。我連忙說:別啊,我買了!”
皮肯斯先給所有種馬去勢,然后將馬群散養在牧場上。“那風景太美了,我喜極而泣。”
如今她已經擁有650匹野馬。自2015年起,牧場也開始對游客開放,在奢華帳篷中度過一夜收費超過1000歐元。由此得來的收入流入了她的“拯救美國野馬”基金會。到目前為止,她還捐贈了約3000萬美元的個人資產。
她原本想用這筆錢建一個新的國家公園,每年接收2000-4000匹野馬。華盛頓的相關主管部門開始表示贊成,之后“野馬紀念碑”卻成為了——照皮肯斯的話說——一個“政治傀儡”。皮肯斯說:“當權的男人不能忍受一個金發的矮個女人告訴他們該如何做。”對于國家來說,財政風險太大了:一旦這個百萬富翁失去了對野馬的興趣,該由誰來承擔費用呢?而其他動物權益保護者也很難實現建立國家公園的想法。“野馬紀念碑”在他們眼中是“富人的迪士尼樂園”,一個“去勢動物生活的未開發西部”。
這樣,對于所有被捕的野馬來說,最后的旅行目的地就是中西部的牧場。在堪薩斯州和俄克拉何馬州,有農場主專門研究如何以最少的花費來飼養這些馬。有時候,野馬們整天待在及膝深的由糞便、尿液和臟污組成的泥濘中。5萬多匹馬就這樣艱難度日。只在非常偶爾的時候,人們的視線才會聚焦在它們身上。比如2014年,當一個牧場上同時有80匹野馬因飼料太差和太少而死去時。國家總共為這些野馬撥款7700萬美元,其中三分之二都流向了農場經營者。圍捕,但并不殺戮——這種動物保護方式導致了一個荒唐的結局:目前,圈養的野馬數量多于自然界中的野馬。
那匹在羅克斯普林斯驕傲逃脫的黑色種馬仍然自由。就在幾個星期前,動物權益保護者們還看到它了。具體在哪兒?他們表示不能透露。
[譯自德國《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