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
在晚清向民國過渡時期,時局動蕩,新舊中西各方勢力龐雜相處。不過,那也是一個大師結伴而來的時期。從參與戊戌變法到選上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商務印書館靈魂人物張元濟,為求生存、謀發展,數十年間同時與上下左右、內外新舊各方關系和平交往,創造了出版業、文化史上的不朽傳奇。
通過考察張元濟游走于清末民國時期政、學、商三界之間的過程,可以發現其主要是通過業緣、姻緣、地緣來構建出政學商界高端人脈關系;同時觀察到,同一歷史事件圍繞與性質不一的人物或利益集團交往,不僅是張元濟個人獨有的歷史現象,且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通過對張元濟的研究,可以揭示從清末到民國這段復雜多變歷史時期的人脈關系,進而檢視、發現由此展開的轉型時期復雜的歷史與標簽化歷史認知的差異。
科舉制度自誕生以來,即成為中國社會人才合理流動的主要管道。張元濟依托這一渠道而躋身上流,通過業緣邁出了成功人生的第一步。他于一八八九年中舉,同科有汪康年、蔡元培、吳士鑒、徐珂、汪大燮等人;一八九二年的進士及第,同年有汪康年、蔡元培、吳士鑒、陳伯陶、湯壽潛、尹昌齡、葉德輝、唐文治之輩,主考及同考官則有徐桐、張之萬、翁同龢、許庚身等大僚。他們清濁新舊的身份屬性,隨著社會變動不時調整,親疏遠近也不斷變化,但張元濟與其中大多數風云人物長期交好,由此構成其龐大且牢固的人脈網絡雛形。
蔡元培在晚清的上述人脈關系中尚屬無名之輩,但張元濟自登科之時就與其訂交,在上海主持南洋公學時過往更密。一九○一年十一月七日,醇親王載灃前來視察,沈曾植、張元濟、蔡元培等迎送謁見。當晚張元濟與蔡元培更親赴廣學會,采購南洋公學備呈載灃之書籍。一九○七年,孫寶琦出任駐德公使,蔡元培請孫寶琦之弟孫寶瑄及張元濟等人關說,愿在公使館兼充職員半工半讀。孫寶琦答應每月助銀三十兩,而不用蔡元培服役。張元濟又特約蔡元培為商務印書館編書,每月薪酬一百元,一部分匯往德國,一部分留給蔡元培在國內的妻子兒女的生活費用。蔡元培自此得以安心赴德留學。直至辛亥革命成功,蔡元培出掌教育部,都得到張元濟不少幫助。一九一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蔡元培致蔣維喬書:“所希望于菊公者,貸弟以千圓整數,俟弟南歸后,陸續設法籌還耳。如公再晤菊公,務請代達此意為幸。”(張元濟字筱齋,號菊生,故蔡稱其“菊公”)
張元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更是從自己名下劃出股份,先斬后奏讓蔡元培成為商務董事,進一步加強兩人關系。一九三六年底,蔡元培病重,張元濟力排眾議延請西醫專家悉心診治,使蔡脫離險境。蔡之得意門徒、后來執掌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專此致書張元濟表示感謝。蔡元培、傅斯年先后控制民國教育界主流有年,麾下資源極為龐大,為商務印書館在教育上的壟斷事業添加過不少助力。
瞿同祖在《清代地方政府》一書中認為,這類人脈間之聯系,必須在制度性的框架內加以考察:因為這種聯系不像朋友、同僚之類僅僅基于隨意或非組織性的個人關系而建立的聯系,而是主要基于與科舉制度相關的特殊關系。這類關系存在于與科舉相關的三個集團之中:(一)老師(“座師”“房師”)—決定應試者通過考試的主考者;(二) 學生(“門生”)—考試及第從而被視為主考者的學生者;(三)同科及第者(“同年”)—在同一年通過科舉考試者。張元濟一生頗得貴人之助,使這個由業緣而來之人脈關系隨時間變化日益堅固。
張元濟之姻緣緊隨業緣而來。他在進士及第,續娶晚清兵部尚書許庚身之女后,人生發生重要轉折。許庚身自祺祥政變起,就開始協助最高統治者治理國家,在最高政治層面均衡各方勢力,三十余年供職樞機,當中任軍機大臣達十年之久,與兵事相始終。在位期間,不僅與八旗貴族交好,與湘、淮軍首領,如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均友善。許庚身歿后,姻親廖壽恒亦入值軍機,陳夔龍貴為總督。這些都成為張元濟憑借姻緣而繼承的政治遺產,由此衍生出的龐大人脈為其在晚清民國年間呼風喚雨打下堅實基礎。
張元濟通過業緣和姻緣進入了一個迅速上升的軌道,而地緣關系則成為他所構建人脈的重要基石。傳統中國的宗法制社會,宗族與鄉黨在人脈構建中有天然的聯系。張元濟身為浙人,通過科舉及婚姻躋身上流,自然而然與江浙政學商界的頭面人物發生聯系,獲得了成功助力,如岳父許庚身的龐大家族成員,及曾任軍機大臣的王文韶,均鼎力支持。張元濟雖為浙人,但出生和少年時期是在廣東度過的,所以與嶺南人物又有天然的親近,粵籍政學商上層人士也成為其人脈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張蔭桓、黃遵憲、梁啟超等人。而晚清浙江、廣東兩地又多開化之士,對近代時局影響極大,張元濟憑此而建立的部分人脈之能量自是非同尋常。
張元濟因業緣、姻緣及地緣關系躋身上流。其初入政壇之時,清濁黨爭激烈、新舊矛盾尖銳。初出茅廬的毛頭小伙受背后高人點撥,嘗試與各種性質人物都相互往來。他在戊戌前后,奔走權臣之門,廁身士林之間,清濁新舊,無所不容,迅速建立起廣泛人脈。張元濟在戊戌變法時期,與康有為同日受光緒帝接見,一度接近權力中心,最終雖被迫黯然離場,但他在一系列事功活動表現出來的出色個人能力,得到了李鴻章、張蔭桓、孫家鼐等各方勢力的接受。最終在朝廷重臣的羽翼下全身而退,自此將根據地從北京轉移到上海,不僅得以鞏固由業緣、姻緣及地緣產生的龐大且性質不一的人脈資源,且進一步擴張。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張元濟自此以上海為大本營,苦心經營政學商三界人脈,不再直接卷入政治核心斗爭。他在上海執掌南洋公學后入股商務。商務印書館本來以印刷為業,承印教會書籍居多。創辦人夏瑞芳欲效法廣智書局、作新社等機構,通過翻譯日本的新書新報獲利,事不成后向張元濟求援。時逢蔡元培辦理愛國學社,張就此問計于蔡。蔡元培道:“譯稿既無用,不如棄之而編輯小學教科書。”張元濟執掌下的商務印書館自此以教科書出版為拳頭,憑借在政府內的人脈,加之各色教育界領袖認同,迅速壟斷教科書市場,由印刷作坊快速轉變為出版巨擘,張元濟聲望亦隨之日隆。
商務印書館的興衰,也在一定層面上反映出張元濟背后人脈勢力的消長。因業緣、姻緣、地緣關系而產生的強大人脈對張元濟和商務印書館的發展助力極大,但后期這方面的拓展與經營則更為關鍵。在復雜多變的歷史進程中,張元濟通過編書、辦報辦刊等事功活動加強了與政學商三界不同性質人脈的聯系,也適時地讓背景不一的實力人物加入商務董事會,并聘請各有所長的學者加入該館編譯所。商務儲才之眾,流動之大,牽涉人脈之廣,在晚清民國政學商界影響深遠,茅盾甚至將其稱為“變相的官場”。
茅盾當時初出茅廬,很是看不慣此類現象。但他自己正是托了這“變相的官場”之福,才得以進入商務印書館。他于一九一六年北大預科畢業之后,母親陳愛珠托其表叔盧鑒泉找工作,要求不進官場,不進金融界。盧鑒泉時任北洋政府財政部公債司司長,商務印書館北京分館經理孫伯恒正苦于招攬財政部公債券業務無門,故極力推薦茅盾進入商務印書館。張元濟聞此欣然同意并明確月薪二十四元,當時商務許多工人月薪只有二元。從茅盾自己及他所了解的一些商務進人內幕不難看出,商務當時養了大量“高薪而無所事事者”,正是與政學商三界相互滲透的緣故。
商務印書館的早期高級職員莊俞在《三十五年來之商務印書館》一文中總結這類情況時有云:“本館過去三十五年對于求人求事之兩難狀態,實有相當貢獻。不特此也,本館更與社會上優秀人才隨在有密切之情誼,有才高望重,已有建樹,而后入本館負荷其文化事業之使命者,亦有在本館盡力多年,而入社會主持政治、教育、文化、工商各種事業而成為一時俊彥者,此種關聯,試一探索,頗饒興味,稍知本館情形者類能道之。本館歷史中之人才一章,固可因此增加光榮;亦可見三十五年來之人才之出于文化事業領域以內者頗多,此則值得欣慶者也。”莊俞這段論述,可謂知人知事。正是這種與社會優秀人才的相互交換,才使得商務得以日益蒸蒸日上,精進異常。然正因為張元濟巧妙以文化出版事業為橋梁,將官場即政壇經驗“變相”植入商業運作,才開創出一番“官場”外的新天新地。
張元濟從政時間極短,但善于借鑒政界管理方法管理企業,所以在員工的眼中,商務印書館就這樣變成了一個“變相的官場”。然商務不僅是個變相的官場,也鼓勵職員從變相的官場進入正式官場。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七日,蔣維喬受蔡元培邀請,擬赴教育部供職,就此與張元濟商量。張元濟認為:“鶴處公私皆不宜,部事卻有關系,似不宜卻。”出版企業的高級員工進入教育部,對商務印書館所產生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其他正如莊俞所描述,由商務“而入社會主持政治、教育、文化、工商各種事業而成為一時俊彥者”不可勝數。
商務印書館在五四運動的發端與發展過程中,初期扮演了一個并不積極的角色。其領導人張元濟的言與行尤為引人注目。由于問題意識的差異,前人多給予了極高之正面評價。如有研究認為:“張元濟不僅指導了商務一九一九年后的改革,且堅定地支持五四運動。”但事實上并非如此,五四時期張元濟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力求平衡各方勢力的復雜多面形象。他在運動期間既放任館員支持學生運動,又呼吁政學商三界要人約束事態;在響應同業公會號召抗議日本侵略的同時,還與日本文化企業秘密往來。這種復雜的歷史面向正是張元濟同時與各方人脈打交道的具體體現。
張元濟領導的商務印書館,在五四運動中雖慢一拍,但迅速調整了經營方針,憑借強大人脈扭轉頹勢重新占據上風,并在接下來的整理國故運動中大放異彩。商務無論是出于商業利益的考慮,還是踐行文化的理念,在此類出版事業上與學術界的緊密合作,使整理國故運動得以蓬勃發展。過往研究指出:出版機構和學者之間的合作,其間固然有實踐文化理想的成分在,但同時也涉及商業利益的考慮。就是在這種互惠互利的情形下,整理國故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成為中國學術文化界的一股新熱潮。這個分析無疑是準確的。就商務出版舊書卷帙最多者四部叢刊所獲得的利潤,張元濟在一次股東會上承認:“此書發行兩次預約,共銷二千四百余部,收入有一百余萬元。”這種義利雙贏局面又極大地鞏固了共同參與此次重大文化活動的政學商三界頭面人物與張元濟及商務印書館的關系。
經濟發展始終與政治形勢相匹配。商務是一個以教育文化為主的出版企業,與政府中的教育部門自然聯系最多。在北京政府時期先后擔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汪大燮、嚴修、傅增湘、湯化龍、張一麐、湯爾和對商務都助力很大,當中非北洋系的蔡元培與商務關系最深。但即使站在狹義的角度理解商務印書館的成功,也不僅僅在于依靠中央政府教育長官的青睞,更多的在于與發達地區的教育長官、各種性質的教育團體及有號召力的學界領袖都有密切聯系;從廣義的角度看,則是張元濟與同時交往的政學商三界的實力人物共同主導的結果。這一時期的北京政府,各派軍閥相繼執政,戰亂頻繁、社會動蕩,但由于張元濟廣結人脈,所以總能夠預流而動,或是在暫時不利的情況下積極應變以順應形勢,創造出商務印書館自身歷史上的黃金時期。
南京國民政府上臺之后,張元濟及時調整了企業戰略。他雖然與蔣介石、戴季陶等國民黨內主流實權人物關系較淺,但與蔡元培、汪精衛等人又交往頗密。一九二九年爆發的“中學歷史教科書事件”,就是以蔣介石、戴季陶為首的執政當局,為打擊政學商界長期與他們不諧的蔡元培、胡適、張元濟為核心之異己勢力而發生的重大事件。然而由于被打擊對象在當時享有崇高威望與豐厚人脈,政府做出嚴厲處分最終不了了之。自此之后,張元濟執掌商務印書館停止了快速增長的勢頭。當其敏銳覺察到以他為首的老一代商務領導人與政壇主流人物關系愈走愈疏影響到商務發展時,經胡適介紹加以經年觀察,在一九三○年力薦王云五出任商務總經理,其退居幕后主持大局,以配合政治形勢的發展。然隱藏在背后的政學商人脈隨時間推移愈發龐大。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變”爆發。商務印書館除藏在金城銀行的部分善本書外,商務總廠、東方圖書館、尚公小學等商務在上海的有形資產幾乎損失殆盡。由于戰事正酣,張元濟無法得知商務印書館被毀的準確消息。國民政府中粵桂兩系及一些非蔣系的代表人物如孫科、李宗仁、白崇禧、陳友仁、馬超俊、張發奎、程潛、劉蘆隱、梁寒操、黃季陸、熊克武等人懇請國民政府及全國民眾共赴國難,指責日本法西斯行為。國民政府也發表宣言,指責日本轟炸中國行政文化交通機關是踐踏公法。其他政學名流,如李石曾、朱家驊、程時煃、任鴻雋、傅斯年等百數十人也紛紛致函或親赴商務印書館慰問。二月二十日,國民政府行政院長汪精衛通電全國,云日軍炸毀我文化機關,殺戮無辜百姓,望舉國上下團結一致,長期奮斗。北平學術界領袖胡適、蔣夢麟、丁文江、傅斯年、梅貽琦等人電謝哈佛大學校長羅威爾因日軍轟炸文化機關及中國民居一事,向胡佛總統建議對日實施經濟制裁。此時國內政學商三界大量頭面人物對商務印書館的聲援,既反映出了國難當頭,三界同仇敵愾的形勢,也顯示出了張元濟乃至商務印書館背后強大的人脈圈子。
清末三督岑春煊、袁世凱、張之洞分別被形容為不學無術、不學有術、有學無術。循此而論,張元濟在中國近現代史上卻是個有學有術的風云人物。如果說蔡元培的辦學理念是建立在趨新之上的兼容并包,那張元濟做事則是不分新舊、左右、內外的兼容并包。張元濟將平生所學作用于人脈經營,談不上千人千面,卻將上下左右、新舊內外關系多處理得圓融無礙,其經營人脈的手法不能簡單歸結為投機,而是一種政治智慧的體現,所以稱其有學有術。
但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學”與“術”之間的局面也不是時時匹配。正因為張元濟的有學,而且是學問高深,所以在與人交往時,也容易被對方的有學所吸引,反之則容易產生距離。張元濟與北洋各派勢力多相處融洽,尤其是科舉或新式學堂出身的實力人物,如徐世昌、張一麐,但與袁世凱之關系卻始終若即若離;同樣,張元濟與革命黨人及后來國民黨的領袖相處之道也是如此,如與蔡元培、汪精衛相友善,但與蔣介石關系則不冷不熱,甚至因為商務印書館拒印《孫文學說》,張元濟被孫中山不點名地斥為“保皇余孽”。商務中的某些學歷不高的下層職員也覺得張元濟“神氣活現”,完全把普通職員當下僚看。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傳統士大夫的立身宗旨,張元濟的超越在于他在政治權力中心的邊緣短暫停留,雖未實施兼濟天下的理想,但并不獨善其身地冷眼旁觀,而是不斷擴充可利用資源、構建各方人脈,積極游走于體制內外、政學商三界之間,加之因緣巧合,通過變通非常之手段,既在政治之內,又在政治之外,獲得了兼濟天下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