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軒
傳統的藏區歷史或漢藏關系史研究中,衛藏政治史往往得到諸多海外學者的重視,而鮮有英文專著會專門探討其他藏區的政治史。四川大學中國藏學所玉珠措姆基于自己在哈佛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在二○一五年由列克星敦出版社(Lexington Books)出版的英文專著The Rise of Gonpo Namgyel in Kham: The Blind Warrior of Nyarong(《瞻對的“獨眼龍”勇士:工布朗吉在康區的興起》),則將目光聚焦在十九世紀的康區。她從一位瞻對土司工布朗吉的興亡史入手,探析十九世紀的康區政治以及清代中央和藏區地方的關系。
玉珠措姆首先介紹了十九世紀的康區及處于危機中的大清和衛藏,從而幫助讀者理解工布朗吉崛起的時代背景。玉珠措姆發現,十九世紀的康區實際上延續了之前的分裂狀態,長江以西的康區由西藏地方政府任命的官員統治,而長江以東則由數十個地方土王、頭人所統治。這些土王和頭人有自己的軍隊,并可以在自己的領地征稅。進一步的,這些土王和頭人又采取類似封建制的方式將土地和人民封給臣屬予以管理。在對外關系方面,盡管衛藏和大清對康區的控制是間接和名義上的,但康區確實和衛藏及清廷也都保持著一定聯系。衛藏寺廟通過向康區屬寺征稅及堪布任命來對康區地方施加影響力,而出身康區的喇嘛在衛藏進階到高級喇嘛時又可以通過政教合一制度來影響衛藏政治。同時,土王和頭人們都樂于接受清廷的冊封成為地方“土司”,表示對大清的效忠。不過,玉珠措姆指出,這些康區土司對大清的效忠有利益考量:“當大清國力強盛時,頭人們被迫順服大清,因為他們發現大清官銜對于鞏固自己的權威是有幫助的,同時也能享受到靠大清軍隊保護免受外來侵略的好處。”(29頁)這種現實主義策略帶來的另一個后果就是,當大清國力衰弱時,有些土王和頭人會通過擴張自己的領土來忤逆大清。十九世紀的大清正是處于國力衰退期,人口急劇膨脹導致人均耕地大量減少,社會貧困問題日益突出,從而滋長各類地方叛亂。白蓮教起義、太平天國起義、捻軍起義、貴州苗人起義、云南回民起義、陜甘回民起義、阿古柏事件,一連串的地方叛亂大大削弱了國力。更糟的是,大清同時還面臨西方列強的入侵,包括第一次鴉片戰爭和第二次鴉片戰爭,這些讓大清的統治陷入危機,使之無力阻擋工布朗吉最初的崛起。在大清處于危機的同時,衛藏同樣也遭遇了內亂和外患。衛藏的世俗貴族和喇嘛統治階層在十九世紀中期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權力斗爭,衛藏又與多古拉人(the Dogras)、廓爾喀人(the Gurkhas)分別在一八四一和一八五六年發生戰爭,這些危機的發生讓西藏地方政府不得不小心謹慎地介入康區政治。
工布朗吉在康區迅速崛起是非常令人詫異的,因為在他開始征伐之前,其家鄉瞻對處于分裂狀態,而他本人只是中瞻對的小土司。 玉珠措姆認為,他能成功崛起主要得益于瞻對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以及他本人的性格、能力。首先,由于瞻對地處衛藏和內地交通要沖,往來官商眾多,而當地無統一的管理機構,這使得瞻對人形成搶劫路上官商的彪悍民風。為了保證商道的安全,清軍屢次進軍瞻對試圖直接控制該地區,均被當地人挫敗,這一方面助長了瞻對人的彪悍,另一方面也讓工布朗吉等瞻對土司看到了大清的虛弱,使得他們敢于擴張自己的領地。其次,瞻對社會基本上由基于血親關系的部落構成。這種社會結構使部落成員將忠誠于本部落特別是頭人視為義務,也使成員將為捍衛部落或家庭榮譽而復仇視作天經地義。再次,瞻對人的游牧生活方式也促成了工布朗吉在軍事上的成功。冷兵器時代,速度和機動性對于取得戰爭勝利極為重要,而游牧者恰好具備這兩個特性 。因其性格和能力使然,工布朗吉能恰到好處地利用瞻對社會文化環境特點來為自己的政治軍事目的服務。比如他制定了十條政策強化本部落成員的榮譽感,其中主要條款是鼓勵搶劫和血親復仇(100頁)。另外他也善于利用政治婚姻籠絡下屬和周邊其他頭人。
玉珠措姆重建了工布朗吉統一瞻對和征服康區的過程。他的征伐從中瞻對開始,先是將上瞻對頭人頓珠旺杰(Dondrup Wanggyel)的勢力趕出中瞻對,之后將中瞻對所有不效忠自己的勢力悉數鏟除。之后他通過蠶食所屬村莊及部落削弱上瞻對頭人的勢力,并趁上層內亂的機會迅速吞并上瞻對。工布朗吉對下瞻對的征服有異于上瞻對,他首先奪取了下瞻對頭人的治所日努(Rinup),再以此為中心吞并整個下瞻對。之后他花了一些時間征服其他不效忠于他的瞻對頭人,到一八四八年左右,終于統一整個瞻對地區。恰在此時,駐藏大臣琦善途經理塘,一些瞻對頭人下屬跑去跟他申訴,要求清廷干預工布朗吉的擴張。琦善命令上下瞻對頭人治下的人民重新去奪回土地,還命理塘總管和地方寺廟提供幫助,甚至動員了清軍進剿工布朗吉。但是,清軍最后并沒有消滅工布朗吉,而是通過夸大戰績蒙蔽朝廷。工布朗吉則迅速從圍剿中恢復過來,并重新鞏固在瞻對的統治。清軍的無能進一步刺激了工布朗吉向整個康區擴張的野心。從十九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到六十年代,工布朗吉相繼征服了五霍爾地區、德格、理塘和明正土司轄地。到一八六二年,他堵塞了衛藏和漢地之間的南部商路,甚至派軍去西藏地方政府管轄的昌都和察雅。到一八六三年,他已經占領了康區絕大部分,從而成功實現了崛起。
工布朗吉的征伐恰好把途經康區的重要商路給切斷,這給衛藏和漢地造成了巨大經濟和政治影響,促使他們最終下決心撲滅工布朗吉。玉珠措姆為我們講述了工布朗吉的覆滅以及對康區的影響。清廷當時忙于平定太平天國起義,所以無力出兵康區。而西藏地方政府則不同,到一八六三年,衛藏的內斗和外患均已結束,于是果斷派兵遏制工布朗吉的擴張,并最終在一八六五年將其打敗。由于工布朗吉在康區的統治并沒有獲得大多數被征服土司頭人的真心服從,一旦拉薩派軍前來,這些土司頭人迅速叛離,原先被工布朗吉收為人質的土司頭人及家屬也紛紛逃走,轉而反對他。這導致工布朗吉很快失去所占領的康區大部分領地。之后拉薩軍在地方土司頭人的協助下,進攻瞻對,并最終將他徹底打敗,工布朗吉以自焚結束生命。玉珠措姆認為,瞻對軍之所以失敗有三方面原因:有熟悉地形和狀況的地方向導指引拉薩軍;憎恨工布朗吉將土地奪走的當地藏人強烈支持拉薩軍;瞻對軍在各地的恐怖政策,導致當地人對他們的極度憎恨。在工布朗吉即將失敗之時,清廷才決定由四川省方面出兵瞻對,不過未能趕上拉薩軍對工布朗吉的最后一擊。因此之故,在戰后,清廷決定將瞻對賞給西藏地方政府以作為一種戰功獎勵。此外,清廷也意識到,瞻對民風彪悍,即使另立土司可能也難以壓服,所以不如將此燙手山芋交由西藏地方政府來接手。清廷的決定使得西藏地方政府的勢力延伸到長江以東的康區,這一變動招致四川一些滿漢官員的不滿,接下來數十年,他們數次動議朝廷收回瞻對改由四川直轄,以遏制西藏地方政府影響力并鞏固西南邊疆。不過該動議屢遭駁回,直到清亡前一年才實現。
玉珠措姆這本英文專著通過工布朗吉的崛起為我們勾勒出了十九世紀康區政治史,并將這一歷史事件置于漢藏互動的大背景之中,這種以小見大的寫作手法,無疑是巧妙且吸引人的。作者還充分利用了漢藏英三種文獻,且所引漢藏一手文獻價值頗高,如戰地軍事報告等,保證了這本歷史學著作的可信度。身為康巴藏人,作者在書中多處引用了當地諺語民謠,如形容瞻對分裂狀態的:“瞻對每個地方都有一個貴族。”(67頁)又如形容瞻對人崇尚男子氣概和復仇精神的:“打在敵人鼻子上的拳頭比起聽從良人建議當然更令人滿足。”(105頁)這些無疑增加了我們對瞻對社會文化的直觀認識。
這本書也對我們認識十九世紀的清藏關系有新的幫助。夏格巴、范普拉赫、艾哈邁德人堅稱大清—西藏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供施關系,以此來突出西藏的獨立地位。而王貴、喜饒尼瑪、唐家衛持相反觀點,認為兩者很顯然是從屬關系,西藏是清代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施維格則認為,十八世紀之后的大清—西藏關系不能簡單地用供施關系來形容,無論是達賴喇嘛還是攝政事實上都順從于大清皇帝,兩者確實存在著上下尊卑的關系,皇帝也有能力影響到達賴喇嘛在政治上的作用。而玉珠措姆則在衛藏出兵康區平定工布朗吉的敘述中展現了一個更為復雜的漢藏關系。衛藏從屬于大清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這種從屬關系并不能等同于漢地省份與大清的關系。在西藏地方政府決定出兵后,清廷對其深入康區頗有疑慮,屢次命駐藏大臣滿慶令西藏地方政府召回出征軍隊,然而西藏地方政府并沒有服從滿慶的命令,而是繼續征討工布朗吉(207頁)。從這件事中我們可以看出,駐藏大臣在衛藏的權威是有限的 ,這與漢地省份的總督巡撫有非常大的不同。另外,自身處于危機中的大清對康區土司頭人的控制也是較弱的,強勢頭人比如工布朗吉就會為了自身利益忤逆大清官員的命令,而這些官員對強勢頭人的反制措施則較為有限,甚至對工布朗吉的征討也并非由清朝正規軍而是由西藏地方政府的藏軍來完成。
此外,這本書也幫助我們理解大清地方政治變動的多樣性。十九世紀的大清發生了多起嚴重的地方叛亂,傳統上我們會將這些叛亂的原因歸結為地方統治的腐敗,人民忍受不住壓迫才起義反抗官府。玉珠措姆的這本書告訴我們,并非所有的地方政治變動都可以用這一范式來解釋。她并不認為工布朗吉的崛起是一種“叛亂”,因為康區當時并不存在統一的行政管理機構,他的軍事行動不針對這一不存在的政治實體,而是要通過征伐實現康區的統一(79頁)。同時,無產者的起義也很難解釋工布朗吉的崛起,因為工布朗吉本身就是頭人而非無產者,他所轄的部落臣民更是較少受到大清官員的管束,更難談得上壓迫了(102頁)。玉珠措姆在這一點上的突破無疑有助于我們認清大清這一龐大帝國版圖上復雜的政治變動。
(The Rise of Gonpo Namgyel in Kham: The Blind Warrior of Nyarong, 玉珠措姆著,Lexington Books,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