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斯汀·沃蘭德
一位母親帶著她的孩子在費城動物園玩耍,和最兇猛的野獸親密接觸。當時她正在動物園的主干道上漫步,一頭西伯利亞虎突然出現,這頭猛獸體重超過400磅,能夠輕易地撲殺一只野生動物。但是這家人并沒有感到害怕,反倒盯著老虎笑了起來。這只老虎走出了巢穴,它的活動區域和游人之間有著相當安全的距離,并隔著一層鋼絲網。老虎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后漫不經心地四處游蕩著。
費城動物園的虎園,以“狹路遇猛虎”為特色,顛覆了游客的動物園游覽體驗,這種新式動物園被稱作“生態動物園”。人們向來對動物充滿了好奇,想要更近距離的接觸。最近的幾次采訪中,我經常看到小孩子向白臉狐尾猴投食,看到長頸鹿在游人的頭頂上采食樹葉,看見好多游人因遠處突然出現的猛獸而大驚失色。動物園園長安德魯·貝克說:“野生動物園的最大變革在于動物的飼養方式。”
隨著動物科學不斷進步,動物權利運動不斷發展,許多相關領域專家表示,動物園想要繼續存在、發展下去,必須進行徹底的改革。

動物情感研究給動物園提出了新的難題。
費城動物園是其他動物園改革的先進典型。但是在美國西海岸的一些動物園里,則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在西雅圖森林公園動物園,大象表演曾風靡一時,現在卻門可羅雀。在上世紀80年代,這家動物園斥資300萬美元,建起了極富設計感的園區,并因此享譽全球。現在,隨著動物權利運動興起,動物權利保護者們批評這家動物園為大象設計的圈舍太小,環境太差,對大象極不人道。2014年,園中的一只大象死亡,西雅圖森林公園動物園面臨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因為當時美國出臺了新的動物園管理條例,根據相關規定,該動物園必須關閉大象館,停止大象表演。這家動物園人氣最高的招牌項目亮起了紅燈,園中的大象只能被安置到別處。
“我是個審慎的樂觀主義者,我們一定會克服困難,”西雅圖森林公園動物園的前任園長戴維·湯說,“動物權利保護者根本就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大象身上,下一步他們可能會對大猩猩下手。”
自第一家現代動物園在倫敦攝政公園開張以來,把動物關進籠子里供人們觀賞的動物園已經存在了200多年,現如今,這種模式在世界范圍內受到了無比強烈的質疑。動物園管理者也發現,要把動物園的娛樂性、教育性與動物園潛在的道德爭議平衡起來,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
動物園的倫理問題與安全問題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游人的安全問題又與動物的安全問題息息相關。在辛辛那提動物園,為了救一個失足掉入展示區的孩子,動物園射殺了一只17歲的大猩猩。保護工作做不好,不光游客的安全無法保證,動物的安全也面臨威脅。
我采訪了很多動物園園長,動物園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每個園長的答案都不一樣:教育、動物保護、科研等等。但所有的動物園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建立人與動物之間的同理心。但是一直以來,人們以自己的認知方式來照顧動物園里的動物,這與上述目標南轅北轍。
隨著科學的不斷進步,人們發現,許多動物在被迫離開棲息地之后,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焦慮和憂郁,人們漸漸意識到,許多動物在智力、情感方面,大大超過人們之前對它們的認知。這就引發了一個關系到動物園存廢的問題:如果人們意識到,限制動物的自由會給它們帶來心理創傷,是否還應該在動物園中圈養動物?無論人們給動物設計的圈舍多么先進,多么人性化,都要面臨這個問題。生態動物園理念發起人、費城動物園首席設計師喬恩·科說:“即使是當代最先進的動物園,本質上也是圈養和管束動物,在我看來,這是動物園與生俱來的缺陷。”
GLMV建筑公司的建筑師麥克·克利福德說:“當人與一只猩猩四目相對時,這個人可能會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在大自然中的角色與地位,理解自己與大自然的關系。”克利福德的工作是創意策劃,在同事眼中,他更像個哲學家。他正在思考動物園的未來。他認為,要解決動物園建造問題,應當從人與動物的關系上著手,塑造出一種新型的人與動物的關系,并且讓動物園能夠持續地經營下去。GLMV正在堪薩斯州威奇托市嘗試設計新型動物園。這里的塞奇威克縣動物園有一個5英畝大的開放式園區,蓄養著許多大象,園區周圍有河道將園區封閉,游人必須乘船才能上島。這樣,大象在島上是相對自由的。

在費城動物園,園方希望生態動物園理念能夠拉近人與動物之間的距離,營造親密接觸的體驗。園方也投資興建了許多其他具有創新精神的動物館舍。這些館舍把我們日常生活中非常常見,又很少注意到的小動物,比如鴿子、老鼠、蟑螂等,深度展示出來,制造趣味性。當我游覽費城動物園的時候,就見到過一大群孩子,興致盎然地圍在講解員身邊,看他用各種小實驗來展示老鼠的智力。
動物園設計師明白,現代輿論環境對動物園圈養動物這件事越來越苛刻。越來越多的動物園開始設計采用更貼近自然環境的館舍,并且努力把這種觀念上的轉變傳達給來園參觀的人。
最好的例子就是圣路易斯動物園新建的北極熊館。這家動物園斥資1600萬美元,參考最新的科研成果,營造最適合北極熊的生態館舍環境。這間館舍占地4萬平方英尺,館內還原了所有北極熊在野外活動的地形環境:水域、海岸和苔原。館內最多可以容納5只北極熊正常生活,這5只北極熊之間又能形成一個小型的社交關系。此外,這家動物園還配備了一座占地2600平方英尺的動物醫院,關照園內動物的健康。如此種種,都是在向游客們展示:動物園正在全心全意為動物健康服務。
幾位動物園經營專家告訴我,維持如此先進的動物館舍,給動物園的日常經營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每年動物園要支付巨額的運營費,但是游覽量卻不會發生質的提升。動物園收不抵支,很難持續經營下去,這意味著動物園必須慢慢減少園內的動物存量。
要在動物園里蓄養大象,變得越來越難了。研究專家們基于過去幾十年的研究已經達成共識:絕大多數的動物館舍都不合格。去年7月份發表在《公共科學圖書館·綜合刊》上的一篇研究表示,大象只有在形成了自己的社會系統之后,才能健康地存活。當這一條件缺失的時候,大象會表現出基本生理功能的失調,甚至喪失生育能力。動物園在數年前就發現了這種情況。動物園和水族館協會在2011年出臺了相關規定:協會內部的動物園,若要蓄養大象,不得少于3只,并且要額外聘用全職的大象科學家。
但并不是每一家動物園都有條件維持這么高標準的動物館舍。有的動物園,像奧哈馬動物園、圣地亞哥動物園和休斯頓動物園,已經下定決心,要建設高標準動物館舍,另一些動物園,比如舊金山動物園、西雅圖動物園和芝加哥動物園,則干脆放棄在園中蓄養大象。有些不太正規的動物園也會蓄養大象,但是館舍條件遠遠達不到動物園和水族館協會的要求。
生態動物園設計理念的提出者喬恩·科認為,動物園的改革才剛剛開始,他已經把目光放到了幾十年之后。費城生態動物園項目只不過實現了他一部分的計劃,一旦有了足夠的資金支持,條件成熟之后,他能給動物園世界帶來更多的驚喜和變革。
喬恩·科認為,真正的動物園變革重點在于“去動物園化”,要徹底顛覆動物園的傳統概念。不再是把動物帶到人面前,向人們展示,而是把人帶到動物的世界中去,去感受動物最自然的一面。把塞奇威克縣動物園大象島的運作模式,運用到每一種動物身上。
然而,并不是每一家動物園都有財力進行那么大規模的重建。許多動物園只能循序漸進,一點點更新館舍。有的太老舊過時的動物園,在社會輿論與經營管理的雙重壓力下,甚至只能關門大吉。
喬恩·科還意識到,動物園的發展,也會受到虛擬現實技術的沖擊。虛擬現實技術足夠發達之后,就能在足不出戶的情況下,給人們提供游園體驗。隨著貧富差距逐漸拉大,高標準動物園的門票會越來越貴,普通人很難消費得起,而便宜點的動物園,則可能退化成主題公園。喬恩·科說:“很多人覺得,動物園的發展,就是財務報表上不斷上升的一條曲線,其實不然,動物園的發展是全方位,多角度的。就像大樹一樣,地上枝繁葉茂,地下盤根錯節。”
當戴維·漢考克在1975年出任森林公園動物園園長的時候,森林公園動物園跟其他的城市動物園并無二致。那個時候漢考克已經意識到了,動物園的管理模式正在對動物造成傷害。他說:“這些動物園在設計的時候,把動物當成了人類的玩物,對動物沒有一點尊重。”
當然,這種做法是有傳統的。早在16、17世紀,歐洲航海家把他們航海探險時遇到的珍奇動物抓起來帶回歐洲,給他們的金主瞧新鮮。這些動物就被關到籠子里,擺在宮殿里給貴族圍觀取樂。那個時代被稱作“籠養時代”。
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動物園,于1828年在倫敦攝政公園開放。那個時候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就開始慢慢發生改變了。一開始,科學家們隔著籠子對動物進行觀察研究。后來則向公眾開放并收取門票。公眾非常喜歡動物園。后來,在全球范圍內幾乎每一個主要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動物園。幾十年來,把動物放在籠中展示這種做法一直保持不變。
漢考克的頭腦中萌生了很多全新的想法。在管理西雅圖動物園時,他把喬恩·科招至麾下,聽取他有關改革動物園的想法。喬恩·科剛從學校畢業時,就在期待這樣的機會。他希望為大猩猩設計一套景觀,包含足夠的空間和豐富的植被,大猩猩能夠自由自在地漫步其中。
傳統的動物園管理者一開始并不接受這種想法,他們認為毫無拘束的大猩猩會破壞掉人們精心布置的景觀。但當時的西雅圖動物園還是決定貫徹這種先進理念。后來西雅圖動物園大獲成功,喬恩·科很快就名聲大噪。他的設計理念——沉浸式游覽,很快就在全球范圍內廣泛采用。
喬恩·科的設計理念也是占到了天時地利,很快,民間就興起了動物權利運動。動物園的管理者很快就認識到,這股民間運動風潮里,對動物園的反對呼聲很大。很多動物都無法適應動物園生活,比如北極熊很難適應動物園里過高的氣溫;獅子等大型肉食動物再也不會馳騁草原追捕獵物。這完全違背了深埋在動物基因里的天性。
普林斯頓大學的教授彼得·辛納說:“在合法性方面,蓄養某些動物是充滿爭議的,觀賞某些動物并不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剛需。”辛納教授在1975年出版的著作《動物的解放》是動物權利運動的淵源之一。
過去幾十年中,有關動物園動物的科研活動,讓人們越來越關注圈養動物的道德困境。神經學研究表明,人類腦中引起自我意識的化學成分,在哺乳動物的腦中也大量存在。行為學研究也表明,動物之間有著復雜的社會性關聯。動物心理學家已經得出結論,動物跟人類一樣,也會遭受精神疾病的困擾。
流行文化也在推動動物權利意識在民間傳播。紀錄片《黑鯨(Blackfish)》向人們直觀地展示了人類殘忍對待虎鯨,給虎鯨帶來的巨大精神傷害(這部電影上映之后,很多海洋館都取消了虎鯨表演)。去年,辛辛那提動物園為救失足落入館舍的兒童,射殺了大猩猩哈蘭貝,這件事在網上引起了滔滔民憤,網民強烈地質疑射殺大猩猩的必要性。
對于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種種變革,漢考克思考了很多。他認為,有的時候,動物園只是在給游客制造假象,讓游客誤以為動物得到了妥善的照料。現代化場館肯定比老舊的鐵籠更吸引人。但動物本身是否真的需要外表這么光鮮的館舍呢?在綜合景觀館舍里,地形裝飾物都是人工制造的,甚至還設置了通電的假草,把動物困在游客容易看到的地方。
漢考克說:“現代館舍里的混凝土大樹、照明燈架等等對于改善動物生活環境毫無用處。看上去動物園似乎正在努力提高動物待遇,實際上這些形象工程對于園中動物來說沒有意義。”
許多動物園管理者當然不同意漢考克的意見。許多人在動物園工作了數十年,自己的人生已經和園中動物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近年來,他們已經在致力于改善動物待遇,而來自動物權利保護組織的各種輿論壓力和訴訟,讓他們筋疲力盡。在動物園方的眼里,這些組織就是一群極端主義者。園方害怕動物權利保護運動最終會毀掉他們經營一生的動物園。
保護瀕危動物是動物園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動物園與水族館協會強烈要求動物園每年拿出預算的3%來支持動物保護事業。許多動物保護項目在這類經費的支持下成立起來。協會推進了很多動物深度保護項目,紅狼、加州禿鷹等稀有動物,都得到了保護。它們都曾一度瀕臨滅絕。
許多動物園內哺育的大型瀕危動物,比如大象、獅子、棕熊等,永遠不能適應野外生活了,它們的一生都將在動物園中度過,就像世界上最后一只平塔島巨龜一樣。科學家們多年來一直努力想讓它和其它種類的巨龜生下子嗣,但一直沒有成功。這只巨龜死去時,它的族群也隨之滅絕了。
正是有了這樣的教訓,許多動物園開始重新思考動物保護的問題。有觀點認為,比起動物園自己動手拯救某一個特定的族群,不如大力發動社會人士向動物保護活動捐款;而有的動物園則呼吁游客貫徹低碳生活理念,為保護動物野外棲息地盡一份力。前任休斯敦動物園園長里奇·博朗基說:“園內向游人開放的館舍,應當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不然就不應當存在,動物園必須自己承擔起保護自然的職責。”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對保護動物感興趣。漢考克說:“我認為動物園的存在對保護動物意義不大,是掩耳盜鈴。動物園展示出一副保護動物的姿態,游人們確信動物確實受到了保護,在這套謊言里每個人都很滿足。”
從基本功能上來說,動物園還是一種保護、蓄養動物的設施。世界上最富盛名的動物園,已經存在超過100年了,興建了無數的館舍,也為照顧動物傾注了無數的心血,變革從來沒有停止過,變革正在緩慢而持續地推進著。
我采訪過的幾名動物園管理者,都表現出對動物園未來發展的擔憂。部分人甚至無法接受生態動物園這種顛覆式的變革。的確,某些改革確實收效甚微。喬恩·科正在致力于幫助其他國家設計、建立動物園,并傳播自己的理念。
人們始終喜歡跟動物接觸。2015年,美國境內的動物園總計接待游客1.7億人次。其中兒童居多。許多動物園的游覽人數都在穩步提升。某動物園經營咨詢機構創始人戴維·沃爾什說:“經營動物園是一門商業活動,人們喜歡游覽動物園,而動物園的經營也將持續發展下去。”
但是,動物園商業經營的成功并不能讓動物權利保護者感到滿意。而一旦動物權利保護導致動物園的娛樂性、獵奇性有所下降,動物園的商業經營也就根本無法開展了。那么動物園未來的發展方向在哪里?現在誰也說不清楚。
[譯自美國《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