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娃養只小貓吧

劉律廷

對寵物過敏的奶奶

我們一家三代人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氛圍中。

我的公公是一名中醫，善于給家人們調理身體，動不動就把把脈、看看舌相，家里經常飄著一股中藥香味。

老公是一名外科醫生。他是一個健談、幽默而充滿童趣的人，會將令人感覺毛骨悚然的外科手術用幽默有趣的方式講給大家聽。

我的婆婆是一個圍著廚房轉一輩子、喜歡嘮家常的家庭主婦。她忙來忙去，不看電視;文化不高，喜歡讀孫子的繪本;她不去商場，喜歡逛菜市場;她不喜歡我跟老公叫她“媽”，而是讓我們跟著兒子一樣稱呼她“奶奶”。她體質敏感，海鮮牛奶都不能吃，動物毛發、空中花粉、香料乳液都會導致她嚴重過敏……因為受不了我的香水味和空調的冷風，她堅持住不開空調的閣樓上。閣樓的天花板上有窗，我兒子喜歡躺在她床上看星空，聽她娓娓道來她小時候所生活的農村的故事。

對兒子而言，如果，我們能允許他養一只小動物，又不總是盯著他練琴的話，那么生活簡直就完美了！

一天，我老公帶兒子在小區散步，發現矮樹叢里有一陣顫抖。

哇！一群小貓在嗷嗷直叫，看得出每一只都皮包骨頭，不知道被遺棄多久了。兒子沖過來，一只只鳥獸散，唯有一個腿腳不利索的被擒獲。放在手上，軟軟的、熱熱的、感到她骨頭那么有質感……老公不由心生憐惜，把貓帶回了家。兒子苦苦哀求說：“我想養這只貓。你們要同意，我就保證以后乖乖練琴。”

奶奶仔細看看，搖頭說：“這是野貓，眷養在家里要么她離家出走，要么會死。”

兒子不依不饒，我們也覺得這么孱弱、腿腳不利索的小貓放回大自然也是死路一條，最后奶奶妥協了。

小貓一住進家里，奶奶就全身皮膚過敏，夜里哮喘睡不好覺。看到她這么痛苦的樣子，我們還是悄悄將小貓送回小區。

如果生病像懷孕，該多好啊……

去年端午節前后，奶奶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查出來是腎上腺最兇險的腫瘤——嗜鉻細胞瘤。

如同晴天霹靂，我們的家庭氛圍有一個“180度”的大改變。兒子被暫時寄養在姥姥家里，我們陪著奶奶各處求醫問藥。奶奶的病惡化得很快，醫生說半年左右會去世。

我們一直瞞著兒子，因為他從小是奶奶帶大的，根本接受不了奶奶會離開的事實。

一段時間的住院治療之后，奶奶回到家里來休息。我們也將兒子接回來。

家人會一起談論那些文縐縐的醫學詞匯。“空腔臟器膨脹”、“組織增生炎癥”等詞匯讓兒子感到摸不著頭腦，他問“啥意思”？我老公也不像從前那么耐心，粗暴地打斷：“今天，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小孩子，閉嘴！”……

老公的焦躁帶來兒子的不安，我跟老公也常常吵架，當家庭籠罩陰云時，兒子就躲在奶奶的閣樓里“避難”。

奶奶的心態比較好，她認為生老病死是必然規律，沒必要搞得一家人緊張與痛苦。她不想給孫子心理壓力，總想著有沒有更好的方式來幫助孫子了解疾病與死亡。當兒子請教有關“放療”等醫學名詞時，她就說“太陽懸掛在天花板上，然后拼命對你生氣”等形象的比喻，逗得兒子捧腹大笑。

由于腹水，奶奶的肚子一天天變大變硬起來。

“哇！里面是不是有個小寶寶呢？”我兒子一邊摸奶奶的肚子，一邊胡思亂想，“寶寶的爸爸是誰呢？……寶寶生出來，會叫我哥哥嗎……”

奶奶生病的過程很辛苦。她常常吐，要連續吃藥。從一顆顆到一把把，每次吃藥都要惡心好久。當孫子追問時，奶奶輕輕地告訴他：“我肚子里的寶寶，是個驚喜！”

公公每天都給奶奶號脈，煎中藥。他特別用心，藥材的浸泡和煎煮需要幾個小時，他每分每秒都算好。

奶奶不愿意吃的時候，他就自己先吃，然后逗她說：“老婆子，你這惡心的樣子好像當年懷孕的時候啊！”

奶奶感慨說：“要真懷孕該多好，假如我走了，又來一個小生命陪孫子，那他就不寂寞了……”

老兩口的談話被我聽到了。其實，自從國家政策放開以來我一直糾結要不要二胎。這番話深深觸碰了我——公公跟老公都是醫生，卻對最愛之人的疾病束手無策。等我們老了，倘若遇到無力回天的情況，作為獨生子女的兒子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笑談疾病，讓孩子童年沒有陰影

有陣子，我們又討論“穿刺手術”的事兒。兒子不懂什么是“穿刺”，爸爸也沒有精力去跟他解釋。奶奶就形象地告訴他：“穿刺，就是嫁接。就像我外公當年把另一種果樹的枝子嫁接在桃樹上一樣，如果成功了，就會結出更多果子來。”

“如果失敗呢？”兒子好奇地問。

“失敗也沒什么，落葉歸根，大不了枝子腐爛成泥，過些年又長出新的來。”奶奶微笑著說，她的面孔很蒼白，似乎胖了許多，總是精神不足。但是她心情不錯，總能說出積極的話來鼓勵家人們。

接下來，奶奶去醫院住了好多天。“嫁接”得不是很成功，我老公每天回家都唉聲嘆氣。一天，他跟我說：“淋巴管可能被堵住了，我們需要給她裝一個分流器。”

兒子不知道什么是“分流器”，又不敢問。他掐著指頭盼著奶奶快出院，希望“分流器”不要傷害到她肚子里的小寶寶。

在去年春節前幾天，奶奶帶著分流器回家了。她的肚子依舊腫大，眼睛也變黃了。不過，她對回家很高興！她告訴兒子分流器就是“水壩旁邊開一道小門”，還自嘲說她已經“人老珠黃”，連身上的皮膚都黃了。

奶奶堅信動植物有情感，她常教孫子傾聽樹木的呼吸聲、雀媽媽喂寶寶的嘰喳聲、蜜蜂吸花蜜的嗡嗡聲……她甚至讓孫子趴在自己肚皮上，聽里面的動靜。“小寶寶在呼吸呢……生出來會是一只小貓、一位仙子、一顆向日葵、還是一株枇杷樹呢？”

奶奶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她告訴孫子她的肚子里的寶寶，不一定是人。兒子閉上眼睛，仔細聽著。寶寶蠕動的微小聲音，平常不易發覺，但在閉上眼睛注意傾聽下，竟是如此清晰動人。

在那段時間里，老公與公公負責照顧奶奶，我負責照顧兒子。由于擔心奶奶的離去會給他造成心理陰影，我買了《外公是棵櫻桃樹》 、《蘋果樹上的奶奶》 等“將生離死別闡述為孩子容易接受的童話”，每天讀給兒子聽。奶奶也很喜歡聽，而且跟著我重復一些經典的語句。

她的力氣越來越小，說幾個字就要停頓一會兒。不過，她很喜歡重復童話里有關死亡的話：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愛著你，你就永遠不會死。你可以化成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比如一只鵝、一顆樹……”

兒子聽到童話的結尾，最愛的老人去世的情節時，心里很難過。雖然他不希望奶奶化成另一種形式的存在，也不希望讓她老人家去天堂，然而在潛移默化中，他還是知道奶奶生病的事實，接受了每個人都會生病和去世的事實。

有個伴兒，一起長大

今年四月份，奶奶開始臥床不起。她神志不清，咿呀地呼喚著老伴兒的名字。我老公請了長假，公公也衣不解帶地守著她。

兒子被送到了我爸媽家，我每周去看他一兩次。一見到我，他就會問：“奶奶要生寶寶了嗎？她現在怎么樣？”我不說話，只是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他好像也知道什么似的，悄悄哭了起來！

兩個禮拜后，我們把兒子接回家中。還沒進門，他就聽到小貓的叫聲！哇！一只波斯貓寶寶正在歡迎自己，兒子驚喜地大叫起來，他以為這是奶奶生的寶寶！兒子細細端詳這個小生命——大眼睛，尖下巴，頗有奶奶年輕時照片上的神韻。

兒子跑上閣樓，那里空空如也。不過，一切的布置還和奶奶在時一樣。床頭仍有她喜歡的玫瑰，書架上仍是那些好聽的童話書。

小貓用自己熱乎乎的舌頭舔起他的腳趾，兒子將小貓抱起來，又哭了。

我看著兒子，努力控制著情緒。奶奶在臨終前囑咐說：“葬禮從簡，別讓孩子參加。我希望每個人都快快樂樂、開開心心！我走之后，你們去寵物店買只小貓，給娃一直養著吧，讓他有個伴兒！”

我將兒子抱在懷里，兒子將小貓抱在懷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用童話里那句奶奶最喜歡的話說：“如果有人真的愛你，你就永遠不會死。”編輯/張立平laomalp8201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