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篦尋常事

翁秀美

酒店，遇一梳，是普通的塑料梳，雖簡單，卻小巧：梳齒一頭密，一頭疏；疏為梳，密為篦。中間可折，篦齒這頭正好插進梳齒。梳子溫撫發(fā)絲，如拂清風；篦子輕扣頭皮，如金針疾點，一梳之下，疲勞頓消。梳子經(jīng)過的頭發(fā)干凈、暢順。

梳頭發(fā)，除了使發(fā)整潔通順，亦可保養(yǎng)頭發(fā)。木梳梳發(fā)，還可疏通經(jīng)絡(luò)，改善頭皮。隋代醫(yī)學家巢元提到：“梳頭有暢通身脈，使發(fā)不白之功用。”蘇軾也說，“梳頭百余下，散發(fā)臥熟，寢至天明。”

據(jù)說最開始的梳子是用小木棍并列在一起，一端用繩索拴住使用，后來在木板上刻出根根齒形。早期形狀為直豎形，梳把較高，橫面較窄。隋唐時，有了象牙梳、玉石梳以及金梳銀梳等，精雕細刻，多綴珠玉。宋以后，梳子為扁平，呈半月形。梳妝用具出土的實物，有河南淅川春秋墓的玉梳，山東大汶口的骨梳，山西長治分水嶺春秋墓的竹梳等。

梳子因齒較疏，多用于理發(fā)；篦齒較密，用以清除發(fā)里污垢。梳和篦統(tǒng)稱為“櫛”，有個成語叫“櫛風沐雨”，是說風像梳子一樣梳攏著頭發(fā)，雨像沐浴一樣澆著我們的身體。古人對梳發(fā)極為重視，“我嘉茲櫛，惡亂好理。一發(fā)不順，實以為恥”（晉傅咸《櫛賦》）。《禮記》專門規(guī)定：每人每天必須梳理頭發(fā)，三天必須洗頭、沐浴一次。

如此，梳子就顯得極其重要。古時，梳子是人手必備之物。梳篦總是隨身而帶，男子放于巾帽之下，女子則插于發(fā)上。漸漸的，插梳子成為一種裝飾，且這種裝飾的審美絲毫不輸于金銀玉翠。

梳子，兼具了實用與裝飾功能，可以說是為發(fā)而生，與發(fā)偕老，不斷與時俱進，在時尚中美美地風光了幾千年。

女為悅己者容。古時女子梳妝時間較長，梳妝梳妝，先梳后妝，待頭發(fā)理順之后，方能挽起高高的發(fā)髻，方可插花戴朵，并滿頭珠翠，然后正面，側(cè)面，轉(zhuǎn)頭，“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回眸，巧笑嫣然，這最嬌艷無匹的妝容，首先欣賞到的當然是心愛之人。

如若良人遠行，形單影只，便懶得梳妝打扮。觸目處，一行秋雁，一江春水，想那人，在何方？樓頭望，這一邊，過盡千帆皆不是；那一頭，陌頭楊柳正青青。滿地煙草般的愁緒，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閨怨詞的產(chǎn)生，多與愛人外出相關(guān)，然而男人若是不自立，不出去闖一番，又以何為生計？不能長相守，只得長相思，這樣的矛盾總不能調(diào)和，也難以兩全。

梳子的裝飾之俗始于新石器古代。早在4000年前，人們已有插梳的習慣。南朝時婦女愛在發(fā)髻上插飾梳櫛。魏晉之后，風氣漸濃，至唐，已成為一種時尚。唐代女子發(fā)上的梳子露出半月形的梳背，從原先的一把增至幾把、幾十把。有的在髻前橫插一把，有插滿各式小梳，張萱《搗練圖》中的女子，頭上同時插著幾把小梳篦；周昉《紈扇仕女圖》中，將兩把大梳齒相對著插，其氣勢不亞于簪釵步搖。元稹在《恨妝成》中寫有“滿頭行小梳，當面施圓靨。”唐代詩人王建的《宮詞》“舞處春風吹落地，歸來別賜一頭梳”，讓我們看到美麗的舞女一曲舞罷，得到一頭梳子的賞賜，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行過，多么地風光旖旎。

唐時女子也喜插篦子，且質(zhì)地華貴。花蕊夫人《宮詞》：“羅衫玉帶最風流，斜插銀篦慢裹頭。”薛昭蘊則是“求仙去也，翠鈿金篦盡舍，入崖巒。”為求道，可拋一切俗世繁華。

北宋京都婦女流行“冠梳”，以漆紗、金銀、珠玉等制成，兩側(cè)垂有舌狀飾物，用以掩遮鬢、耳，頂部綴有朱雀等形首飾，并在四周插簪釵，于額發(fā)與髻側(cè)插置白角長梳，梳齒上下相合，數(shù)目四、六不一。由于梳子過長，且左右兩側(cè)皆插，加上女子發(fā)髻高，又有高冠和繁華累贅的首飾，令她們在乘車出門時，只能側(cè)首而行。后宋仁宗下令禁止，規(guī)定不得以角為冠梳，冠廣不得過一尺，梳長不得過四寸。然到南宋時，女子插梳熱情絲毫不減，陸游《入蜀記》中記載西南一帶女子風情：未嫁者率為同心髻，高二尺，插銀釵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

這樣的情景，這般的畫面，實在是太美，如今只在遙想中了。時光不存，梳子的好年華亦隨伊人遠去。觀之周圍，姑娘們發(fā)式簡便，長發(fā)直垂，短發(fā)利落，或扎個馬尾，編根獨辮，花兒朵兒且無落腳之處，這梳子又往哪兒擱呢？

兒時的隔壁奶奶，在我眼中儼然一位大家閨秀，她裹過小腳，穿著中式布衫，耳中金環(huán)，腕上玉鐲，頭發(fā)只有一小把，只能梳小小的髻，髻上經(jīng)常插把舊木梳。我看過她梳頭，當那一頭因整天盤著而顯得彎曲的頭發(fā)披下時，驚艷，一瞬間，仿佛一個年輕溫婉的妹子，梳著大把青絲，頭發(fā)漫過梳背，被梳子理得通順如綢，光滑綿軟。奶奶手中的梳子很老了，梳把磨得溜光，上面紋飾大半撫平，梳齒缺了幾根，但卻神彩飛揚。

奶奶坐在板凳上，我高高為她舉著鏡子，她的神態(tài)在梳頭的動作中越來越溫柔，眼神也更清亮，奶奶說，這把梳子是黃楊木的，是年輕時爺爺送的禮物。

也許，梳子送給喜愛的人，才更有意義吧。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的小舞女阿薰。這可愛的孩子，善良單純，跳著舞，打著鼓，與一位高中生路遇，同行幾日，相熟，流連，離別。她的假發(fā)髻中一直插著的紅色木梳，分別時被高中生索要了去，在船上對著它淚流滿面，此時我們才看清梳背上的精致花紋，如同這花紋一般朦朧純真的情感也結(jié)束，一根根梳齒，是一同行走過的印跡，音容笑貌鮮活靈動地，卻又從梳齒中緩緩遠去了。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納蘭性德這幾句，道出所有曾經(jīng)的美好與現(xiàn)時的惆悵。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寶玉屋里丫頭都出去玩耍，獨麝月一人忠心看守屋子，寶玉覺得無意思，說，早上你說頭癢，我替你篦頭吧。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fā)，寶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地梳篦。此一種場景，濃濃的生活情趣，主仆之間，融洽無間。大觀園數(shù)載，這樣的梳篦之事，實為尋常。日后念起時，卻是淚潸然，心惻然。

千載一彈指。梳篦們，曾經(jīng)與釵簪珠翠一起，風光地“高居首位”，占盡富麗繁華，又從繁華中悄悄退隱，歸于平淡。如瀑的青絲，也從樣式繁復的各類發(fā)髻中散落開來，復為最自然的狀態(tài)。梳子閑閑地行過長發(fā)，一梳到底，也有千般韻味，萬種風情。其實風光也好，寂寞也罷，留下來的總是最好，即使再簡約內(nèi)斂，也依然溫厚地與人相親，就如我手中這把梳篦兩用的塑料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