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理水》作于1935年11月,寫成后沒有在報刊發表就直接編入了1936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故事新編》。雖然寫作時間較晚,但魯迅卻把其編在《補天》和《奔月》之后,位列第三。可見其在作者心中的分量。作品以大禹治水的歷史記載和傳說為素材,寫肩負治水大任的大禹,公而忘私,國而忘家,深入災區考察水情,三過家門而不入。在充分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力排眾議,改變以往“堵”的成法而改用“導”的方式,終于馴服了洪水,使國家和民眾獲得了安寧。
大禹治水的事跡,在《尚書·舜典》中即有記載,到《尚書·益稷》已有較詳的情節。此后《論語·泰伯》《莊子·天下》《孟子·滕文公上》《韓非子·五蠹》《列子·楊朱》《呂氏春秋·音初》等篇中均有記述。而到司馬遷的《史記·夏本紀》則補充了大禹家族的先后傳承,大禹治水的前因后果等等細節,使大禹治水的故事更為豐滿和完備。魯迅基本上以司馬遷的記述為主,兼取其他文獻記載作為塑造大禹的依據。同時,為了不“將古人寫得更死”,魯迅把現代的社會現象和社會人物披上古代的外衣融于小說中去,即采取“從古代和現代都采取題材”的“古今雜糅”的手法,為古代的生活與人物注入了現代的氣息。
作品面世后,最早正式發表文章評論《理水》的是蘇雪林。她表面稱贊魯迅后期小說“《理水》和《出關》寓意最深”。可實際上對魯迅諷喻文化山上的無聊學者大為不滿。認為“魯迅先生一生以攻擊同類的知識分子為事業,為最大的快樂,所以一罵到知識分子時,他便筆端若有神助,精神百倍。”文章在為那些被魯迅諷喻的文化山上的文人學者辯護時偏執地否定了大禹的形象。當然,像這樣不從學理的角度所做的情緒化的批評只屬于個別現象,絕大多數批評者在解讀《理水》時,都與魯迅在同時期寫的批評當時社會上對抗日前途的悲觀論調、鼓舞民族自信心的雜文《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相聯系,認為大禹就是魯迅在雜文中所贊頌的“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的“民族脊梁”式的英雄人物。尤其在主流意識形態推崇魯迅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歷史語境下,人們大都認為1930年代以后,魯迅已經是一個成熟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的“《理水》,就是借了禹治水的故事來歌頌為人民辦事的英雄人物并抨擊當時黑暗現實的一篇富有戰斗性的小說。”“禹的形象是高大而深厚的,在他身上作者概括了勞動人民勤勞堅毅的品德,革新精神和求實精神的結合。”甚至有研究者根據紅軍長征勝利到達陜北的時間是1935年10月,一個月之后魯迅即創作了《理水》。據此推斷魯迅是受紅軍長征勝利到達陜北革命形勢的鼓舞,是借古代的治水英雄大禹來贊頌當時的革命領袖毛澤東和朱德的。如許欽文認為:“《理水》,借古喻今,通過禹這民族英雄的描繪,熱情地歌頌了‘中國的脊梁式的人物——毛主席及其所率領的工農紅軍,同時聯系現實,狠狠地鞭打了‘文化山上的群丑。”日本學者伊藤虎丸也認為“在禹及其一群那里,有創作的當時正在進行‘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毛澤東、朱德和中國共產黨的投影。雖然尚無可斷定的材料,但也沒有足以否定的材料。”有研究者盡管不同意禹是毛澤東和朱德的投影,但又提出“魯迅對中國共產黨的好感絕大部分是來自于他對瞿秋白、馮雪峰以及柔石、白莽等前仆后繼的共產黨員的良好印象的。也正是從他們身上,魯迅才看到了‘希望之所在,因此,如果非要說大禹有什么現代的模特,那么這模特也就是魯迅心目中的瞿秋白、馮雪峰、柔石和殷夫。”筆者認為這種坐實性的研究不僅帶有特殊時代的強烈的意識形態印痕,而且窄化了作品所蘊含的豐富的思想情感。魯迅晚年雖然在“蘇聯的存在和成功”的鼓舞和瞿秋白、馮雪峰等人的影響下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有一定的認同,但他始終也沒有放棄他的啟蒙理念與批判精神。在《答國際文學社問》中他說在創作上,“因為我不在革命的漩渦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處去考察,所以我大約仍然只能暴露舊社會的壞處。”所以魯迅塑造古代英雄大禹形象固然有鼓舞民族自信心的用意,但其以實干家大禹來對比和反襯社會上一些文人學者的空談與無聊、官府的黑暗、官員的腐敗及保守無能,也是自覺用意所在。
到了1980年代,隨著思想解放的深入和學術環境的寬松,有研究者開始對以往把大禹贊頌為完美的英雄的觀點提出異議。1983年5月,山東魯迅研究會在濟南舉辦《故事新編》學術研討會,在會議討論中,王延稀等學者認為《理水》結尾的描寫“表現了禹的變化,他已經失去了原來的進步性。這種變化反映了‘任何一個古代的上層人物,都不可避免的受到其階級的影響和歷史的局限。盡管他在初期為人民做了一些好事,但掌權之后,就逐漸脫離了人民。這最后的描寫,是對大禹的‘熱諷,也是對后人的‘箴言。”這種觀點在當時被認為是片面而不符合作品的實際與作者的原意的。“因為這種意見是針對禹‘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說的,把‘吃喝不考究、‘衣服很隨便這種重要的本質的東西倒丟開了。其實在上古時代重視祭祀、相信鬼神,并不足怪,至于與人們交往時注意儀表,就是在今天也還大力提倡。對禹這樣一點改變,怎么能和奢侈腐化生活混為一談呢!還有,作者這些描寫,是選取了《論語·泰伯》和《史記·夏本紀》中的材料,基本上是直譯,原文都是歌頌大禹的,并不含諷刺意味。至于禹是古代帝王,自然有他的局限性,但是這篇小說的意圖,是寫大禹治水,歌頌‘中國的脊梁的,并不是全面評價大禹,也就沒有必要去寫他的局限性。如果孤立地抓住作品的片言只字,勉強去挖掘這些東西,似乎也大可不必。”在有關《理水》結尾的探討與爭論的啟發下,譚湘在《魯迅研究動態》上發表《理水結尾探疑》一文,認為小說的結尾所寫大禹回京城向舜爺匯報治水情況時的自夸自矜;皋陶大人命令人人學大禹,不學算犯罪;禹爺自從回京以后,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等等描寫,與前面寫的深入災區,不辭勞苦,“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實干苦干的大禹的性格和情節不和諧,不相符。認為魯迅給小說安上這樣一個“非光明尾巴”是有其深刻用意的。“皋陶的法令和大禹的變化反映了某種歷史的必然,即中國的特殊國情。這是魯迅在史料里發現的價值所在。”“與其如某些同志所說魯迅在大禹身上寄托自己對中華民族未來的希望、表達自己的社會理想,毋寧說魯迅用這一形象總結了中國歷史上許多‘民族脊梁被包圍被捧殺從而失去英雄光彩的悲劇命運,探討了中國永遠走老路的原因。應該說,這是《理水》的主題思想中深層次的內容。”在今天看來,這種對《理水》的解讀與分析,是從以往的政治或革命的視角轉到了啟蒙和文化批判的視角,它打破了以往僵化的“歌頌”模式,對深入理解和認識作品所蘊含的豐富思想文化內涵具有啟發意義。然而在當時,這種“探疑”被認為是在過去作家作品中尋找“現代意識”或“深層次的思想內容”的時髦思潮的產物而招致了批評。張頌南在《理水結尾探疑異議》一文中認為,魯迅在沒有足夠的新的典籍依據和史料的情況下,是不會不顧民族的傳統和人民的愿望將大禹作“晚節不終”的藝術處理的,說此形象是意在探討“中國永遠走老路的原因”是不恰當的。“《理水》結束一節并非‘出人意外,這是為塑造一個由治水英雄成為賢明的君主的情節需要而寫的。……作品描寫大禹進京前和進京后的性格,我看也不是絕然的兩個,只是因為所處的環境變了,治水時他面對的是必須與之斗爭的水利局大員和守舊派,進京后面對的是委他治水重任的上司舜,因此在神態舉止以至語氣上也必有所不同,說他的匯報有‘自夸自矜之嫌,毋寧說他在舜的面前也敢于呈述民情和自己與益、稷共同所作的努力……小說收尾一段對大禹吃穿問題的敘述,從上下文看是針對皋陶的一條特別命令寫的,這條命令如果正如《探疑》一文所理解的是一條‘極左的引起商家不安的命令,那么大禹的實際行動卻正好糾正了皋陶的這種做法,使災后的國家平靜安定。這又怎么說他‘有趨于水利局那班大員的危險和受了皋陶等人的包圍與舊勢力合流了呢?”
1990年代以后,在多元與包容的學術環境下,人們對《理水》的解讀雖然還是以對民族脊梁式的英雄人物的歌頌為主流,而譚湘所提出的啟蒙與文化批判主題也為一些學者認可、承續和深化。如李怡不否認在大禹形象塑造中寄寓了魯迅改造社會的某種新人的理想,但又不同于一些左翼文學倡導者空洞地從‘大眾尋求精神助力。認為“魯迅所要尋找的人間英雄具有的卻是中國人尚待重新發掘的品質,這就在一個更深的意義上與他前期的國民性改造思想、新的人生探索的思想貫通起來了,從而表現著不同凡響的‘魯迅特征。”“與其把《理水》、《非攻》的主題確立為“可歌可泣的脊梁”,還不如稱之為‘不堪重負的脊梁更準確一些。在開掘出這些中國脊梁的同時,魯迅情緒激動的重心和著力渲染的重心其實還是他們在社會中所承受到的來自各個不同方向的精神毀謗、迫害、打擊!……不僅如此,魯迅還意味深長地描寫了在這些遭遇中,我們理想中的民族脊梁又發生了什么樣的扭曲,接受了墨學精神的曹公子也會在宋國慷慨陳詞,嘩眾取寵。而禹自己呢?一當理水大功告成,自己被奉為‘學習的榜樣,‘態度也改變一點了,闊綽了,考究了。禹終于在‘捧殺中走向了媚俗與沉淪。”而鄭家建則認為《理水》采用的戲擬化敘述方式的用意就是對表面英雄敘事的解構和消解。認為《理水》中有兩個微妙卻又是關鍵性的文本表現特征:“一是從文本中可以看出,大禹治水的事跡在整個的敘述中是被‘虛寫化了,而把大禹如何地被小人們包圍、糾纏這一困境最大程度地在文本的敘述中‘前置化……關于大禹的敘述語言是在文本戲擬語言的眾聲喧嘩中,斷斷續續、若隱若現地漂浮。……這種充分戲擬化是作家有意暗示給我們的一種解讀立場和向度。二是在文本最后,作者有意地用戲擬的語言形式寫了禹回京以后,管理國家大事,在衣食上,態度上也改變了一點。……這一結尾與文本中的后半段敘述大禹如何艱辛、勞頓構成一個大轉折。……使得人們對文本中關于大禹的英雄主義的敘述,產生一種嘲諷、消解的意味。”此外,有研究者從傳統文化的重估與現實文化的抵抗與斗爭的角度來解讀《理水》。如錢振剛把魯迅后期的五篇歷史小說放到一起考察,認為魯迅創作這幾篇小說的意圖是以反傳統的態度對儒、道、墨傳統三家“顯學”進行重估:《采薇》是抨擊儒家的,《出關》和《起死》是批判道家的。而《理水》和《非攻》則是肯定和贊揚墨家的。作者之所以認為魯迅創作《理水》是對墨家思想精神的肯定和贊揚,“因為大禹是墨家學派推崇的‘大圣,大禹的人格精神是墨家所推崇的人格精神。……《墨子》中談到‘昔之圣王時,最常見的是‘禹、湯、文、武這種排列,將禹放在較為突出的地位。……而且墨家所要效法的就是大禹那種‘孳孳不息為天下的人格精神。”這種從對傳統文化的考察與評估角度對大禹人格精神的解讀雖然本質上還屬于歌頌派,但其研究視角已經從社會政治轉到了魯迅對傳統文化的取舍與揚棄。
多數研究者認為《理水》中對“文化山”上的學者的描寫,是諷喻現實中那些“吃庚款”的只說空話不做實事的文人。甚至有人把小說中的人物與現實中的人一一對號入座,認為“‘禹是一條蟲,……是顧頡剛在《古史辨》中提出的毫無根據的謬論。……提出‘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的謬論的‘拿拄杖的學者,暗指當時的優生學家潘光旦。他曾根據官僚地主家族的家譜來解釋遺傳,著有《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等書。主張性靈的復古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則是諷刺林語堂的。”我們說,魯迅諷喻的是龍生龍、鳳生鳳的血統論者和大張旗鼓地提倡性靈的小品文學家,不一定就坐實為潘光旦或林語堂,而其中考證“禹是一條蟲”的鳥頭先生,卻可以坐實為諷喻的是顧頡剛。因為顧頡剛在1923年《讀書雜志》第9期發表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說:“至于禹從何來?我以為都是從九鼎上來的。……禹,《說文》云,‘蟲也,從禸,象形。禸,《說文》云,‘獸足蹂地也。以蟲而有足蹂地,大約是蜥蜴之類。”此外,從魯迅與顧頡剛的“官司”糾葛與魯迅在和友人通信中對顧頡剛頗多嘲諷也可印證。所謂“鳥頭先生”的鳥頭即繁體字顧的拆分。“雇”說文解釋是古籍中的農桑候“鳥”,“頁”的本義為“頭”。在為《孔乙己》作的“附記”中,魯迅明確反對用小說進行人身攻擊。那么魯迅為什么又在小說中這樣影射嘲諷顧頡剛呢?大家知道,1926年10月30日陳源在《晨報副刊》上發表《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引出來的幾封信》,指責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是抄襲了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里面的“小說”一部分。自己嘔心瀝血之作被誣為抄襲,這對魯迅的傷害之深可想而知。孫玉祥認為其實顧頡剛是誣蔑魯迅抄襲的始作俑者。顧頡剛先向陳源誣蔑魯迅抄襲,而陳源則寫成文章公開發表。顧頡剛的女兒顧潮寫的回憶錄《歷劫終叫志不灰——我的父親顧頡剛》一書中對此記載說:“魯迅作《中國小說史略》,以日本鹽谷溫《支那文學概論講話》為參考書,有的內容就是根據此書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當時有人認為此種做法有抄襲之嫌,父親即持此觀點,并與陳源談及,1926年初陳氏便在報刊上將此事公布出去。……為這一件事,魯迅自然與父親亦結了怨。”所以在污蔑魯迅抄襲這件事上“出面傳播謠言的雖然是陳源,而制造者卻是顧頡剛。這樣,我們也就明白為什么魯迅對顧頡剛如此憤恨,以至于不惜在信件和小說中對其進行‘人身攻擊的原因了:其一,對于一個學者來說,被別人判為抄襲者幾乎就意味著他學術生命的完結。所以,魯迅對造謠的顧頡剛深惡痛絕而對其酒糟鼻進行沒完沒了的攻擊,對傳播這個謠言的陳源也謂之‘謊狗!其二,魯迅所以特別恨顧頡剛,還因為他是一個‘陰謀家:自己造謠不公開,卻叫陳源在報上嘰嘰喳喳。這特別讓人感到憤恨(因為他造謠)而無奈(因為他沒公開)。”如果說以上是從“私怨”的角度考察《理水》中為什么影射嘲諷顧頡剛,那么鄧芳寧卻從“公仇”的角度提出《理水》有關鳥頭先生考證“禹是一條蟲”的描寫,不是簡單地對顧頡剛的諷喻,而是一種文化抵抗的方式。認為顧頡剛疑古主義的歷史觀與20世紀日本漢學界以“疑古”“濟世”為主要特點的“東京派”暗合。“東京派”的代表人物是白鳥庫吉,他在《東洋時報》(1909年8月第131號)刊載《支那古史傳說的研究》一文,否定堯舜禹的實際存在,認為這三者是根據‘天地人的三才思想,由儒家同時又是天文學者這樣的人士編造出來的,有關他們的記載,不是歷史,而是神話傳說。將中國上古史一筆勾銷。這種堯舜禹抹煞論的出爐有其呼之欲出的政治陰謀為背景,即為日本侵占中國東北提供合法性的論證。魯迅認為“顧氏的研究指向恰恰與白鳥庫吉等人合流(盡管這并非顧頡剛的本意),無意之間為敵國的政治侵略和文化征服提供了口實,這無異于‘開門迎敵、‘引狼入室。”所以魯迅“刻意把顧氏關于中國上古史的學術假說戲謔化、漫畫化,濃縮為‘禹是一條蟲的笑料,并非如某些論者所推測的那樣是挾嫌報復,或者是出于對大禹的尊崇。……而是在日本侵華背景下的一種文化抵抗,是對日本東京學派漢學家借學術研究之名抹殺中國上古史、為日本侵華行為張本的文化侵略行徑的回應。”
以上是《理水》解讀的幾種主要觀點。可以說,每種觀點都有自己的認識視角和理論依據,都從某一個側面揭示了作品所包蘊的思想意義或認識價值,因此也都對讀者閱讀和理解作品有所啟示和幫助。但是,每種觀點似乎又均因其持有的排他性而非兼容性的態度,也均不能統攝或涵蓋作品所蘊涵的復雜而豐富的思想情感。主流的歌頌派認為魯迅塑造的大禹是一個民族脊梁式的英雄人物,甚至認為作者是借這一英雄人物來贊頌當時的革命領袖的,所以對一些學者從啟蒙的文化批判視角提出的大禹在功成名就之后有被包圍被捧殺傾向的觀點不能認同和容忍。歌頌派受當時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強調魯迅在民族危亡的特殊年代塑造理想的古代英雄以鼓舞民族自信心的一面,而忽略或否認魯迅作為一個啟蒙主義作家始終堅持思想啟蒙與文化批判的一面。從啟蒙或解構主義的視角解讀作品的學者則認為作品的戲擬化的敘述方式和結尾對大禹的變化的描寫,實質上是對表面的英雄敘事的嘲諷和消解,而文化的反思與批判才是作品蘊含的深層的主題,由此解構了英雄形象和歌頌主題。至于有研究者聯系20世紀日本“東京派”學者出于政治目的否定堯舜禹的實際存在,將中國上古史虛無化,認為作品中對顧頡剛的“禹是一條蟲”的嘲諷,是在日本侵華背景下的一種文化抵抗。這一觀點頗新穎,對我們認識和理解魯迅與顧頡剛之間的矛盾糾葛很具啟示意義。但拋開作品的主要人物和主要線索,而以作品中穿插的一個諷刺性的小枝節來概括作品的主題,其說服力顯然是要大打折扣的。
筆者認為,《理水》的主題不是單一的,而是“復調”的。小說是把理想的英雄人物的贊頌、現實的諷喻與批判及啟蒙的文化反思這三種聲音圓融于一起的一部多聲部的交響曲。任何為強調其中一種聲音而去消解或遮蔽其他聲音的做法都是片面和不符實際的。小說的故事雖然講的是“理水”,但魯迅對此卻并未正面描寫,而是采用了“虛寫”的方式,即通過別人的談論、對大禹的外貌描寫、他與“水利局”官員們的辯論及和舜爺與皋陶的對話等間接表現的。而對諷喻現實的“文化山”上的無聊的文人學者,打著考察災情的旗號而游山玩水,搜刮民財的考察大員等則是實寫。作品一共四節,諷喻和批判現實的部分就占了兩節半。面對“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的災難,老百姓們擠在山頂,爬上樹梢,乘著木排避難。而文化山上的學者們則享受著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食糧,還在悠閑地研究著他們的“學問”。當他們聽說鯀因治水失敗被充軍羽山并由他的兒子禹接替治水重任后,一個搞遺傳學的學者就斷言禹治水不會成功,因為他是鯀的兒子。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一個考據學者甚至根本否定禹的存在,說“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還煞有介事把他的考證用很小的蝌蚪文寫在樹身上。當一個鄉下人告訴他親眼見過鯀,并質問他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并不是人嗎?他還認為鄉下人侮辱他,要和鄉下人“法律解決”!
洪災將近一年后,政府的大員才前呼后擁地來考察災情。他們根本不去看災民,而是在隨從的簇擁和紳士學者們的列隊恭迎下,直接到了文化山上最高巔的石屋里享受面包后聽學者們高談闊論了。諸如說面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且很肥,老百姓有的是榆葉和海苔,榆葉里面是含有維他命W,海苔里有碘質,可醫瘰疬病,兩樣都極合于衛生等。伏羲朝小品文學家還云山霧罩地發著詩情:“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云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隨后大員們就在學者們邀請下賞偃蓋古松,釣黃鱔。臨走才傳見了一個下民代表,接受了下民們進呈的所謂“滑溜翡翠湯”和“一品當朝羹”。兩位大員回到京都后,水利局的官員們大排筵宴給他們接風。這些官員們全不把災民的苦難放在心上,而是乘著酒興大談沿途的風景美味,粉飾太平。正當他們品嘗著民間呈貢的“美食”,高談什么“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時,一群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的乞丐似的大漢闖進來了,這就是真正實實在在考察災情的大禹和他的隨從們。大員們驚悚尷尬過后開始向禹匯報考察情況。有的說考察印象甚佳,老百姓吃松皮水草習慣了,他們的善于吃苦馳名世界;有的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小姐來做時裝表演;有的說華夏的人口太多了,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直氣得禹在心里罵。這些描寫雖然把背景推移到大禹治水的古代,但所寫的又分明讓人感到就是現實中的人物與事件。無論是吃著由“飛車”運來的糧食、滿口古魯幾哩說著“古貌林!”“OK!”、發著無聊的空論的“文化山”上的學者,還是借考察災情而游山玩水、發國難財、提出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小姐來做時裝表演”的水利局的官員們,都會讓人們聯想到當時一些向國民黨政府建議定北平為不設防的“文化城”的文人學者與腐敗的官僚集團,甚至把作品中的一些人物與現實中的人物對號入座。這樣的描寫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現實感與批判力度。我們說,魯迅作為一個有著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和承擔意識的作家,在當時東北淪陷、華北告急、民族危亡、急需提振國人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的情況下,那種“禹是一條蟲”的否定中國上古史的民族虛無主義論調,“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的帶有很強的階級偏見的遺傳說或血統論以及自命清高附庸風雅的小品文學家,自然都使魯迅極為憤慨和反感。而1930年代初的中國連年遭受水災,1931年的大水災肆虐了17個省,1933至1935年連續發生水災,近半數的國民蒙受災難。國民黨政府不是傾全力治水救災,而是忙于“圍剿”紅軍,一些官僚政客還打著救濟災民的旗號私吞捐款。就像魯迅所說:“兩三年前,是有過非常的水災的,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幾個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國有著叫作‘水利局的機關,每年從人民收著稅錢,在辦事。但反而出了這樣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個團體演了戲來籌錢,因為后來只有二十幾元,衙門就發怒不肯要。連被水災所害的難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處來,說是有害治安,就用機關槍去掃射的話也都聽到過。恐怕早已統統死掉了罷。然而孩子們不知道,還在拼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費,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歡。而其實,一塊來錢,是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所以,對國民黨治下的連年水災,一面是災民賣兒救窮,一面是一些官僚趁機發國難財的情況,魯迅是充滿憤慨的。《理水》中那些根本不關心民生疾苦,游山玩水、趁機斂財的考察大員們其實就是現實中腐敗官員的現形。作品用了三分之二的筆墨來對現實進行揶揄、揭露與嘲諷,這無疑是《理水》的題意之一。
大禹無疑是小說的主人公,是魯迅理想中的凝聚、提振民族自信心從而改造社會的英雄人物。不過,對大禹如何帶領人們廢寢忘食的“理水”事跡作者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通過人們的傳言及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來交代和烘托他接受治水重任后的埋頭苦干、治水的效果及民眾對他的擁戴。對大禹的正面描寫只有兩個片段,即他與保守派官僚的斗爭和他回京向舜所做的治水匯報。當禹提出治水不應該用“湮”,而應該用“導”的方式時,受到了保守官僚們的群起而攻。有的說“導”是蚩尤的法子不能用,有的說“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禹不為這些陳腐荒謬論調所動,他決斷地說:“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小說結尾交代經過禹的艱辛努力,洪水終于被馴服。社會回復了安寧,人們過上了富裕的生活。禹回京向舜匯報時告訴舜,他之所以能夠治好水患,是通過“每天孳孳”的實干,討了老婆,四天就離開了,生了阿啟,也顧不上照顧。并告誡舜“做皇帝要小心,安靜。對天有良心,天才會仍舊給你好處!”禹受到舜的稱贊,舜詔令百姓都要學禹的行為。與那些崇尚空談的文化山上的學者和水利局的腐敗而保守的官員相比,大禹注重調查、實事求是、敢于改變祖宗成法、為解救民眾疾苦三過家門而不入,這無疑就是魯迅理想中的埋頭苦干和拼命硬干的民族脊梁式的人物。所以對大禹的贊頌也是《理水》顯在的主題之一。
除對現實的諷喻和對理想的英雄的贊頌之外,《理水》還存在著一項隱性的主題,那就是啟蒙的文化反思與批判。我們說,1930年代的魯迅雖然參加了“左聯”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階級論,但他一直沒有放棄作為一個獨立知識分子對啟蒙的堅守。正像有學者所指出的,當時“魯迅有不少言論是站在大眾、階級的立場之上的,他和梁實秋論戰,罵梁實秋是資本家的乏走狗,他與‘左翼青年作家的交往,與共產黨重要人物的秘密會面,與瞿秋白的秘密交往和友誼,包括他的被通緝、對蘇聯的贊頌等等,卻不是那種自覺的階級意識,也并不是組織意義上的社會革命行動,而是一種浪漫主義英雄的心態。……魯迅加入‘左聯就如同拜倫參加燒炭黨一樣,是政治的詩化,而不是政治本身。”也就是說,魯迅是把左翼作家看作自己批判和反抗不合理的社會體制、喚醒民眾的戰友或同路人,而并非把自己看作一個社會革命組織的一員。所以,他在揭露社會黑暗、批判現行體制、肯定工農大眾甚至表現對蘇聯的向往的時候,也并沒有放棄獨立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啟蒙的立場,即對國民性的批判與對封建傳統文化的反思。1935年1月他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這里說的“做點什么書”就是之后出版的《故事新編》,而“刨祖墳”則指的是對落后國民性的文化根源的揭露與批判。《理水》中就隱含著“刨祖墳”的情節與意向。如小說中寫一個下民遇見考察大員的官船,因回避得慢而頭上被官兵的飛石打了一個烏青的疙瘩,于是“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后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并由此被推薦為下民的代表去向大員匯報災情。在見大員時他嚇得渾身發抖,根本不去匯報災情,反而說托大人的福,人們吃樹葉水苔都習慣了,吃得來。“只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回來后還叫居民們用水苔和榆葉做成“滑溜翡翠湯”和“一品當朝羹”裝在木盒里呈送給大員們,盒蓋上還請人寫上“壽山福海”。這些描寫明顯是延續了魯迅一貫的對奴性性格和看客心理的批判主題。此外就是譚湘、鄭家建等學者所注意到的小說結尾寫大禹在治水大功告成之后言行態度的變化。如向舜爺匯報治水情況時的“自夸自矜”,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以及皋陶大人都在有意趨奉和討好大禹等等。其實這些描寫的用意不是對大禹這一英雄人物的否定、嘲諷或消解,而是重在對傳統文化的反思。魯迅曾說:“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并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的幻形。”這就是魯迅所批判的“圍”和“捧”的醬缸文化,無論什么杰出的人物浸淫在這種醬缸文化中都會褪掉原來的本色。所以,《理水》結尾對大禹不自覺地變化的描寫,隱含著魯迅對舊文化的反思與批判。
總之,《理水》是一篇帶有“復調”意味的小說,其主題不是一首單聲部的樂曲,而是融和了對理想的英雄人物的贊頌、對現實的諷喻與批判及啟蒙的文化反思這三種意蘊于一體的一部多聲部的交響曲。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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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文:《魯迅理水中的禹太太》,孟廣來、韓日新編《故事新編研究資料》,第5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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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全集》第6卷,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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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學謙:《魯迅為何改寫老子和孔子——從出關看魯迅晚年心態的復雜性》,《文藝爭鳴》2012年5期,第81頁。
《魯迅全集》第13卷,第3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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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