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珍珠(中篇小說)

2017-08-02 14:56:25袁亞鳴
長城 2017年4期

袁亞鳴

三月下旬,李雪萍剛從湖南回來,何平又指派她馬不停蹄到蘇北去拿地,電話里何平最后一句話說的是“急死我了”。掛電話的時候李雪萍會意一笑,她以為何平急的是那事,所以回來后就沒去公司,而直接回到家。李雪萍凡事都有前奏,盥洗好之后,她放上音樂,倒了杯有果味的法國“吉里”酒,邊喝邊等著何平回來。何平好事,尤其好那事。兩個人聚少離多,每次她回來,何平都要做上幾回。何平說了,“忙,事情就聚在一起好了。”

天近擦黑時分,何平回來了,見狀大怒,說:“現在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輕歌曼舞睡大覺?!”李雪萍心里有數,何平說歸說,就是天大的事馬上就會一錢不值。這一點,李雪萍拿得住。何平折騰完,氣消了。李雪萍才知道何平急的其實是地,而不是她。

從前年開始,房地產又遇上了經年不遇的好年辰。隨著一線城市“地王”屢屢刷新,地價成本高漲,開發商轉向發展相對滯后的三四線城市。像何平這樣有品牌但業績中游的公司,更是快馬加鞭,定下了要在這一輪競爭中加速上位,在業界進入前100強的目標。為了這一目標,公司上下連軸轉。公司墻上貼著新標語:一臺好機器,每個螺絲釘都是滾燙的。用何平的話說,機器越燙越輕松,冷了,就銹了,沒用了。他的意思焦點在一個字上,急。他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出政策,一聲哨子,一臺戲又會停下來。念大學的時候,何平是戲劇社積極分子,戲演慣了,他把房地產也說成了一臺戲。他是有前瞻性的,公司十多年來迅猛發展,與他的入戲和前瞻性密切相關。他把握了戲的每次高潮和節點,尤其是把細節做到極處,本來就一粗大俗的活,硬被他做成了曲樂分明的情感大戲。不但公司被錘煉成了百億級的經濟實體,而且每個人都被煉成鐵人,每天打了雞血一樣發燙地工作,就像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疲倦”兩個字。這次提出“進軍‘老少邊窮,在三四線城市再造一個公司”的口號后,何平宣布啟動股權激勵機制,只要達到經營目標,每個人都能得到預設的公司期權。所有人都意氣風發起來,從內而外,都是一副無往而不勝的樣子。

李雪萍在公司里負責前期,從拿地開始,一直到項目奠基。公司要實現100強的目標,關鍵在前期。沒有土地,一切是無米之炊。兩個多月下來,李雪萍轉戰南北,一口氣拿了四塊地。在辦公會上,何平提出了要拿十九個項目的要求,李雪萍積極響應,沒有半點畏難情緒。說句內心話,對此李雪萍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在李雪萍心目中,這樣的事絕對不能簡單地稱之為工作。一般而言,工作都是有壓力的,但拿地這件工作,吃香的喝辣的,免費游山玩水不說,光是被人捧著敬著當大爺的滋味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尤其是在三四線城市,由于有公司品牌和業績撐腰,這些小城市的領導特別重視,不光行政一把手親自出面,而且政策優惠,即使走“招拍掛”的程序,也大都保證能順利地把地拿到手。有過行政機關以及國有銀行的工作經歷后,做這樣的工作,對李雪萍來說就不光是自我滿足了,而是為之神迷。李雪萍每天一早醒來,就會發現自己是從夢里笑醒的,她醒后就趕緊為自己禱告,祝愿這樣的幸福生活一直伴隨她,不要離她而去。而每當這時,何平就會說多虧李雪萍遇見了他。何平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他說他是李雪萍的恩人。李雪萍不是小氣的女人,她要是小氣的女人,早就被其他男人氣死了。李雪萍的青春年華、李雪萍的崢嶸歲月都那樣過來了,她還會在乎又一個男人對她說這些話嗎?李雪萍早就看出來了,何平這樣的話,也就是他滿足自我的一種掩護。

毫無疑問,何平是個全身心投入工作而且事業有成的人,和所有做事認真狂熱的人一樣,他也是個自戀的理想主義者,骨子里對待自己和對待別人一樣苛刻。在與李雪萍結婚前,他一直單身,但是他從未斷過女人。何平是花心的,但對女人也苛刻。這是他得意的地方,也是他的悲劇。他對女人的要求貌似無數,其實只有一個準則,那就是他的情緒。他以情緒取舍女人,甚至女人的細節。這樣的細節也許是一個舉動,而這個舉動在不久前,可能還是被他欣賞的。李雪萍還記得陳梅貞,當時他們出入隨行,都談婚論嫁了。忽然陳梅貞一天半夜穿著睡袍來找李雪萍。她的睡袍上血跡斑斑,她哭著對李雪萍說:“他發瘋了,他半夜里剪自己的手指頭。”當時她的臉色蒼白,無法把話說連貫。事情過去將近半年,他們的事情完全拉倒后李雪萍才知道,是陳梅貞的發型惹了禍。陳梅貞結婚前改了個發型。她做了個蓬松的爆炸頭,類似非洲人的齊肩發。做那樣的發型,是她下定決心,要一本正經、一心一意地做人家太太了。事情就陰差陽錯了。在新項目的開盤儀式上,陳梅貞帶著她的新發型出場了。合影的時候她站在了何平身旁,那是要彰顯與夫君合璧。她做營銷工作,個子高,有著傲人的模特身材,她那么一站,引來了何平的一眼。就是這一眼,何平后來說他眼淚都快下來了。半夜的時候,他看著身邊陳梅貞的頭發,他說他必須用剪刀剪一下自己的指頭,看看有沒有痛感,來最終分辨出自己是在夢里還是醒著。他說又不是雞尾酒會,她怎么就一聲不響換了那種發型。還有一次,他帶著哭腔對李雪萍說:“她那頭發里有虱,我看見那些黑色的虱子在她頸邊走來走去的。”

李雪萍分析他的話。何平喜歡的還是陳梅貞的職場形象,干練強悍,有母性的擔當,一旦小鳥依人了,他反而有了壓迫感。職場男人,骨子里都是懼怕擔當、懼怕婚姻和女人的。他們在事業上逞強,要在強人林立當中強更強,所以來到人背后,獨自面對自己的女人的時候就一心要撒撒嬌,要枕著女人的安慰進入夢鄉。陳梅貞不懂,這是陳梅貞的悲劇。等到何平在女人堆里轉過一圈,最后來和李雪萍攤牌時,李雪萍已經是一個十歲孩子的媽了。李雪萍明知故問,說你為什么要選我呢?何平說在你面前,我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李雪萍深諳此道。即便在家里,李雪萍也是一身職業裝,李雪萍把家當職場,把何平當成比李雪萍兒子大幾歲的大孩子。他們談不上恩愛,但是相處默契,因此不但相安無事,交情還與日俱增。任何事情,只要何平想到,李雪萍就已經做到了。至于他在外面的應酬,李雪萍就當不知道,李雪萍從來不會因為他身上有了陌生的香水味道而對他提些幼稚的問題。他還喜歡在李雪萍滿心歡喜的時候說些讓李雪萍感恩他的話,李雪萍就當那是孩子做了件得意的事,要在大人面前討個獎賞。

李雪萍很體諒他。他想著把事業做大,他沒有時間和女人周旋,但又不能沒有幾個女人在身邊。這是他的宿命,但是他不想失去李雪萍,這是因為他年齡上升,李雪萍能滿足他的地方是其他女人無法做到的。他害怕失去李雪萍,所以警鐘長鳴,在李雪萍滿心歡喜的時候,他就總會對李雪萍說他是李雪萍的恩人。他的話說得很認真,本意是提醒李雪萍高攀了他,但他盡量讓這話聽起來像半開玩笑,說真不假,說假不真。只要不斷提起,即便是謬誤,千遍之后也成了真理。恩情的大山牢牢壓住李雪萍,這樣一來,李雪萍就會死心塌地和他在一起,同時,也掩護了他外面的花天酒地、酒醉神迷。多少年下來,他彈唱空曲,早已認假作真。李雪萍更是順水推舟,不管他說什么,都是一概樂呵呵的響應。其實李雪萍并不糊涂,李雪萍心明眼亮,感恩的話說得支支吾吾,從不具體表態。但何平滿足了。滿足就好。李雪萍嘴上樂呵呵的,肚子里卻是說,不是你有恩于我,而是我上輩子做盡好事,積了德,換來了今生今世自己的開心。

但這次去蘇北前不一樣了。何平說完他是李雪萍的恩人之類的話之后意猶未盡。李雪萍想他一定是發明了什么新臺詞,難道還要把恩情具體化起來?只聽他話鋒一轉,他說:“你去蘇北不會舊情復燃吧?”這話底氣不足,有些突然了,他臉上雖還是樂呵呵的,但腔調就有些走樣。他沒等李雪萍開口,繼續道:“要是遇見束建平呢?”他這話中有得意,還有刀尖上的森冷,在她心尖上冰涼地挑了挑。

束建平是李雪萍的初戀情人。在大學里,何平和束建平,還有李雪萍都是戲劇社的骨干。排《哈姆雷特》的時候,何平和束建平的紛爭開始了,他們是哈姆雷特的AB角,但事實上只要何平愿意,他出演的機會要比束建平多得多。最后束建平自己提出來,他去演皇位繼承者克勞狄斯。這其實是一個沒有人愿意去演的角色,要集兇險殘暴和理想仁義于一身,用虔誠的外表和公正的行為,來掩飾一顆魔鬼的心。這樣的人物性格比憂郁、猶豫的哈姆雷特更難把握。這是一個出乎所有人,尤其是何平意料的決定,這也成了李雪萍和束建平成為真正戀人的契機。在每次出場和入場的時候,束建平都大膽地拉著李雪萍的手。拉手這個動作沒有規定,可有可無,但是皇帝拉著皇后無可非議、自然而然。這使得“哈姆雷特”妒火中燒,不但常常因此忘記臺詞,而且有一次問候“母后”做吻手禮的時候,居然當著“皇帝”的面弄出了夸張的聲響。

這件事讓李雪萍無法善罷甘休。李雪萍和束建平有著明確的關系,現在何平卻把她當成了一個工具,來向束建平挑戰,這是李雪萍無法容忍的。李雪萍很嚴肅地對他講了這件事。何平沉思了半刻,最后對李雪萍說道:“生存與毀滅,這是個需要思考的問題。背叛和理想都是在轉換中贏來最后的機會。后面的事,誰知道呢?”十幾年過去后,李雪萍不得不承認他這番話的前瞻性。但在當時,李雪萍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是克勞狄斯的皇后。”非但如此,在隨后的演出中,再遇到哈姆雷特給母后請安做吻禮時,李雪萍都會倍加警惕,不但繃緊手指,而且做好準備,一旦發現苗頭,便會毫無停頓,斷然收回自己的手掌。為此十幾年后,何平在他們新婚之夜圓滿過去,迎來第二天曙光的時候,他把李雪萍的手叼在他牙齒上說:“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嗎?”李雪萍想痛斥他的虛偽,但是好像,他的神情又不是裝出來的。“我等了十八年,所以我吻了這只手十八次。”

束建平并不是他們之間的話題,即使他吻了十八次手掌的時候,也沒有提起過這個名字,但現在他說起束建平了,是什么意思呢?

“你去蘇北就會遇到他了。”何平說,“他在那里辦鋼材市場,和一班福建人。”

“早知道束建平在做期貨,可怎會和一班福建人做在一起呢?”李雪萍接著何平的話問道。何平樂了,但一看就是假樂,他說:“你是那種絕情絕意的人嗎?他做了福建人的女婿了你也不知道?”何平這話不酸,還多少帶了幾分驚奇。他畢竟是個做事業的男人,要是情感上過于狹隘的話,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

其實倒不是李雪萍絕情絕意,而是束建平分手后完全斷絕了和她的聯系。李雪萍想解釋,但她實在不愿意再陷入幼稚的情感泥淖。李雪萍錘煉了自己十八年,收獲來的成熟,已經輕車熟途、了然在胸了。她保持著一貫的豁達,說道:“那就等拿了地,我們去蘇北再演一場戲吧。”

何平穿了一身鴨蛋青的休閑西服,他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要上征途的時候,他都是這樣自信滿滿,顯得很迷人。“好啊,”他應道,“你是要我當著他的面把細節做足嗎?”

他們一起笑了,但這樣的笑畢竟已經不再純粹,因而在他們心里蕩起的漣漪也各不相同,頗耐人尋味了。

李雪萍第二天就動身去蘇北。那里有一個招商會,會推出一批項目。何平說他們當地有一個合作伙伴張奎。張奎已經和當地一把手交換過意見,當地政府非常期待他們去落戶,要拿的地也有了意向。有了這樣的基礎,按說這個項目就是走個過場,手到擒來。可沒想到,這件事會歷盡人間滄桑,幾經曲折,拖了幾個月,最后弄出那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來。

事實上一開始,這件事就有預兆。到蘇北第一天,李雪萍就遇上了束建平。

蘇北夾在徐州和連云港之間。鐵路在徐州繞了個彎北上了,運河也早早地在揚州那里插過,往江淮平原去了,而海里離這兒還很遠。這是個什么地方哇?李雪萍在高速上第一次看到這里的地圖時,心里就這樣“咯噔”了一下。李雪萍去過很多地方,簡直太多太多了,但沒有一個地方會讓李雪萍在最初相遇的時候,心里會這么“咯噔”一下。這是一個信號彈,不同尋常了。

本來以為各地的儀式都是一模一樣,第一天到達,第二天歡迎,第三天考察洽談,隨后走程序,定方案。但蘇北完全不同。蘇北直奔主題,蘇北的布置很隆重,但絕對與主題相關,不做無用功。

快下高速的時候,司機一個剎車,把車速慢下來很多。李雪萍剛要斥責說你緊張什么,但話沒出口,就看見前面警燈閃爍,警笛響起。到蘇北時已經黃昏過后,晚燈初上,夜幕下警務戒嚴的場面格外醒目。車子緩緩進入收費站,一個警察端步來到車前,敬了個禮后,要求司機出示證件,等看過證件,警察又猛一個敬禮。兩輛摩托和一輛警車閃著燈,變戲法一樣來到車前,驗證警察高喊一聲“給外賓開道”。司機正要開車,車門開了,一張熱情過度的臉湊過來,“我是張奎。”不等李雪萍回答,張奎已經上車,把手伸到李雪萍面前說:“歡迎你們到來。”他說完,拍拍司機的肩膀,“不用交費了。”司機看了他一眼,跟著警車走了。“這地方,”司機說,“還警察給開道,國賓待遇了。”李雪萍還在詫異,她詫異的不是警車,而是“外賓”的說法。李雪萍說:“弄錯了吧他們,怎么說是外賓呢?”張奎“嘿嘿”笑了聲,道:“到我們這里來投資的外地客人都簡稱‘外賓。今天的‘外賓多了。”

到了賓館剛揩了面,泡的茶還沒喝上一口,張奎就過來通知李雪萍,歡迎晚宴要馬上開始。李雪萍略感唐突,都沒等到第二天,客人可能還沒到齊呢吧?“外賓多,”張奎說,“只能邊開始邊等了。”張奎說話語速很快,李雪萍覺得張奎尖尖的嘴唇就像是一柄感溫的探測器,能直達人的心思。這不免令她產生了盡量要回避這個人的念頭。

歡迎儀式由縣長主持,一把手和全體班子到場,宴請所有出席這次招商會的賓客。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助興活動開始了。蘇北的助興活動是表演和嘉賓講話輪番進行,夾敘夾議了。等到縣長宣布束建平發言時,李雪萍身體有了反應。她發覺束建平就是從她身旁站起來的,就好像他們剛才還緊挨在一起。她愣住了。束建平坐在李雪萍邊上一桌,李雪萍背對著他,他卻一直面對著李雪萍的背影。他的氣息依舊,但樣子卻顯得十分疲乏,好像幾天幾夜沒睡覺了。

縣長介紹發言嘉賓,稱束建平是在蘇北登陸成功的企業家代表,他的鋼材市場是蘇北的一面旗幟。但束建平在他的發言里絲毫不提他的鋼材市場,他稱贊政府,稱贊縣長,他說他來到蘇北,等于是流浪的孩子找到了自己親娘。他的話,意思催人淚下了,但語氣讓人別扭,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蓄滿了淚,卻不能在外人面前流下來。他堵,也堵了別人。這是他的本事。當年他在小劇場里念克勞狄斯的臺詞,就是這個味道。一個殺人犯、陰謀家,用一副虛偽的面孔,掩蓋著罪惡的本性,每個人都恨不得殺了他。掩蓋是他的能耐,他的熱情和細膩全潛伏在這種地方。可是現在,他又要用這些空洞和干巴巴的臺詞掩蓋什么呢?縣長在鼓掌,縣長一鼓掌,束建平語調馬上升高,顯得熱情高漲。縣長的巴掌似乎成了一根木偶的牽線,那頭一拉,這邊馬上有了笑臉。李雪萍驚奇他那樣的笑,他的笑看上去很謙卑,嘴被皺紋完全包圍起來,像只小籠包。

看著他發言下場,李雪萍故意弄出了些動靜,來引起他注意。但李雪萍一直盯著他看,他都始終沒朝李雪萍看一眼。這說明,他早就認出了李雪萍,當年的倔勁還在。他端起酒杯,對所有的人笑,唯獨只有李雪萍能看出來,他那不甘現狀的倔勁,留在了謙卑虛偽的嘴角褶皺處,隱隱發出李雪萍熟悉的幽光。過去的歲月讓人興嘆,十幾年前,誰又能料到他們會在這個四線小縣城里,以這樣的方式相會呢?

一把手發言了。李雪萍沒想到一把手會點頭哈腰地講話。他的熱情簡直是冬天里的一把火,點亮人心,點亮全場。他介紹蘇北的領導如何重視發展,介紹蘇北的城市規劃,介紹蘇北未來會多么了不起等等。李雪萍仰著臉直點頭,完全走神了。沒關系,不管他介紹些什么,李雪萍想她要的地已經到手,在她到達前就已得到了一把手確認。何平說正式“招拍掛”的時候,一把手會設置一些只匹配他們公司的條件,讓他們沒有懸念地得到理想地塊……這里頭當然有點小名堂,但并不離譜,比起一些內幕交易,何平說他們純潔得勝似嬰兒。

儀式最后的高潮是敬酒。蘇北喝酒有規矩,一個托盤里放六個小酒盅,那樣的小酒盅俗稱“牛眼烏珠”。這杯子是陷阱。因為杯子小,很多人情面難卻,連不會喝的也無所畏懼,端起一個意思一下。但按蘇北規矩,一旦客人喝了,只要一盅,主人就得一二三,連敬六盅,來而不往非禮也,反過來,客人要回敬,又是一二三,六盅。這是一輪。喝過這一輪,其他人敬酒就再沒有了不喝的理由。要有十個人敬,那就是六十盅。要喝的酒全喝了,要說的話也都全說了,就沒有到不了位的交情,就不怕還有說不通的事,再困難的題目全拿下。一把手帶隊敬酒,左手茅臺,右手五糧液,全聽客人的。束建平跟在后面,喝得滿臉通紅。小酒盅和他布滿皺褶的嘴形成對比,一個光滑,一個麻糙,一個鮮亮,一個灰暗。開始舉杯了,他的眼睛還在注視遠方,一副謙卑地企盼走出苦海的樣子。整個過程中,束建平一直在刻意回避與李雪萍對視。在常人,這樣做很困難,也很假,但他可以做得很自然。也許因為太突然,他可能還沒想好,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這別后十幾年,就像一個剛到手的角色還沒琢磨透。可為什么要這樣費心思呢?一切都是明晃晃的,舞臺的燈光下,他的處境其實已經一目了然。喝了酒,大家交換名片,束建平點頭哈腰地說:“抱歉,我的名片全用完了。”李雪萍按著順序發自己的名片,輪到束建平時,李雪萍頭也沒有抬,把名片遞在他手里,眼睛的余光掃過,他手上有光一閃,那是戒指。

李雪萍不免心里嘆息,真是相見不如相忘。李雪萍發覺他們的相遇距離感十足,簡直陌生人都不如。其實到蘇北來,尤其聽說束建平也在這里時,李雪萍是有期待的。既然見面,肯定要敘。這些年過去,敘五光十色,足以讓人遐想聯翩。怎么也不會想到,見面會是這樣!他的熱情和細膩呢?除了還很倔,甚至更倔了之外,一切都已經黯淡。細想想,還不是一個“倔”字了得。就像今天,他們本可以簡單自然地相認,雖有些突然,卻應該難抑欣喜……

一切都已索然無味。

回酒店的路上,李雪萍一路無語。慢慢地,她有了后悔來這里,甚至有了馬上回去的念頭。“他就這鳥樣。”張奎在送她,就坐在她旁邊。“你來又不是為他,再說,你又不是不了解這人。”張奎的話嚇了李雪萍一跳。

“我也是南大的。”張奎補了一句。

難怪,可是南大的就能都知道別人的心思嗎?恐怕不是張奎真的如此敏感,而是何平事先交代過了張奎什么吧。李雪萍沒答話,黑暗里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雖說早有謀劃,但事情一波三折,遠遠超出了想象。李雪萍找不到一把手,連張奎也聯系不上了。來開招商大會的人,要么成功落戶,要么拍屁股走人。既沒拿到地,又沒回去的人就剩下了她一個。這樣的形勢,讓她一度認為原來談好的生意完蛋了。但每當這時,何平就會鼓勵李雪萍,他說得很篤定,“戲不就是演出來的嗎?”他語氣堅定,但話還是猶豫了。猶豫淡淡的,衍化出一種故作輕松的刻意和不可告人的神秘感來。李雪萍每次放下電話,都覺得一開始,何平就對她隱瞞了什么事。既然是戲,就要講配合,那么她該感受到這樣的默契。但現在,分明有一股抵觸的暗流涌動,非但沒有配戲的默契,還妨礙了事情的進展,破壞了演戲的情緒。

到底是誰在配合他們的戲?是一把手、張奎,或者誰?到底是在配合他們,還是要他們來配合?事情在此刻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甚至哪里出了問題。何平說:“這個你不要多操心,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

果然,一個陰云密布的日子,轉機貌似出現了。張奎來了,要帶她看地。

“看地?”

“看地。”張奎說得很肯定,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李雪萍感到憤怒。她在這里等這么久,為的是一塊已經確定的土地,但現在張奎的神氣,就好像完全沒有這回事。但由于有了何平的鋪墊,張奎的唐突并沒有讓她發作。“這就是說,要重新安排土地嗎?”李雪萍無奈起來,原來的計劃有變,劇本要重寫了。

“不,還是那塊地。”張奎說得一點也不含糊。“都準備好了,”張奎說,“一把手特地安排的。”張奎來的時候帶了很多進口食品,看見李雪萍就說,這階段實在忙,跟著一把手前兩天出訪歐美七國,招商去了。張奎尖尖的臉上,始終如一地在笑。也許是太長時間沒有理發的緣故,頭發散在兩邊,有些長。李雪萍想笑,她覺得那就是一副漢奸翻譯的樣子。

不得不說一把手的勤勉,還有工作效率高。這次看地,又是另一次招商活動。一起看地的有七八個開發商,加上東道主,坐滿了一輛大巴。一把手熱情依舊,有些沙啞的嗓子正好成了那種熱情的調料,使之更加生趣盎然、意氣風發。在李雪萍印象里,一把手身后總是跟著一群開發商。他點頭哈腰在前面引路,開發商在他身后像一群候鳥一樣,蜻蜓點水般到處看地。李雪萍到過很多地方拿地,但從沒看見過這樣匆忙賣地而且姿態如此謙卑的官員。他急于賣地的姿態終于來到她夢里,她看見一把手成了一個挑擔子的貨郎,揭開蓋子,下面全是發霉和腐爛的食品。她在一陣異味中驚醒。

李雪萍一路跟著,他們在看另外幾塊地。一把手的熱情樸實,打動了所有人。他說:“既然你們來投資,那就是我老唐的貴人,我老唐有的你們就有,我沒有的你們要,我老唐把肉割下來給你們。”張奎跟上說:“我們唐書記就是唐僧啊。”

大家一路歡聲笑語,就這樣,一把手點頭哈腰就把事情全辦了。一圈下來,他推的幾塊地大家都基本接受了。

唯有李雪萍,一圈下來,她沒弄明白一把手要她看的是哪塊地。她發覺每一塊地,其實一把手都已對號入座了。一把手的點頭哈腰里,其實全是堅定的意志,還有戰無不勝、所向披靡的信心。

“你不要擔心,”瞅準了空子,見邊上沒人,張奎在一旁輕聲對她說,“給我們的地是最好的。”

“那還拖什么?”

“只是,”張奎停頓了一下,“只是有了一些阻力,阻力……”他思考了一下,“加上,加上一把手前兩天出國去招商,呵呵,就耽誤了一會兒,這一批,一起解決。”

李雪萍皺起了眉頭:“既然這樣,還來看什么看?”

張奎趕緊做出小聲說話的警示:“過過場,做做樣子,在媒體亮亮相的。”

“亮相干什么?”

張奎做出很耐心的樣子說:“土地都是要‘招拍掛的,你亮相了,就不會有人說閑話,說我們暗箱操作了。”

“可我明明上一批……”李雪萍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響了。她接了一聽,竟然是束建平。

“你又去看地了?”束建平的話很唐突,但一下子就消除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感。

李雪萍說:“是。”

“你不能拿那塊地。”束建平的話很響,李雪萍一怔。就像束建平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果斷有力、激情滿滿,全是醉人的溫情。李雪萍不無驚奇,“哦”了一聲。這時候她跟著大家,已經回到車上,說話環境的改變讓她清醒過來。“資料還要再核查一下,”她說,“等回酒店給你回話吧。”李雪萍不能當著車上的人和束建平敘舊,說給束建平這兩句話一虛一實。虛的地方大家都懂,車上的人還會浮想聯翩。李雪萍回想束建平那天酒會上的表現,難道他是為情景所迫,有難言之隱?

回到酒店,李雪萍給束建平回電話,他說他已經在大堂了。他的話語滯澀,一點也沒有追念往昔的氣息,反倒像一個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等著她去商量一件棘手的事。

束建平戴了條圍巾。這條米字格圍巾很奪目,一下子就擊潰李雪萍,讓她一半沉醉一半軟弱地陷入往事。以前她送過他一條一模一樣的圍巾,不過李雪萍記得分手時要回來了。要回來的時候李雪萍很有把握地說:“你再也用不到這樣的圍巾了。”那般的傷感,哪知經歷過這些年后,在這條圍巾面前更加深重了,會讓人一下子心猿意馬、五味雜陳。

“你在這里能習慣吧?”束建平起身招呼李雪萍,表情冷漠淡然,跟他圍巾上的浪漫溫馨南轅北轍。他的話拉開距離,讓李雪萍走出往事,回到現實面前。她點點頭,已經決定不邀請他進她房間了。

束建平好像有所準備。“附近有一個咖啡店。”他說著,就挪步在前面引路了,絲毫沒有征詢她意見的意思。外面在下雨,他撐開傘,他們一起走出酒店。一路上無語。雨大了起來,還夾了雪珠。束建平把雨傘斜向李雪萍,還伸出了手,把李雪萍往他這側攏了攏,手上的分量不輕不重。他倆身體挨在一起,若即若離,沉默里浸透默契。

他們很快走進了一間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卻不斷有一些裝扮得過于隆重的女人走來走去,大聲講著當地方言。雨中的接觸過于短暫,但余意未盡。等熱氣騰騰的杯子到手,李雪萍首先打破僵局,“你怎么到這里來啦?”她話音輕快,有點像一個鄰家阿姨,隨手從菜籃子里拿了一個桃子遞給一個孩子。

束建平一笑。這才是李雪萍熟悉的笑,這樣的笑很干凈,沒有皺褶,不像小籠包。“都是天意,”他說,“我來了,你也來了。”他的話很清淡,但有了波瀾,甚至突兀地夾雜了重修舊好的暗示,這是有分量的。十八年了,李雪萍才發現,這話里的波瀾掀開了她情感傷疤上的痂,透出了里面的完好如初。李雪萍急忙順下眼來:“喝咖啡吧。”

咖啡的味道并不好,甜膩,根本不像咖啡。氣氛變了。冷場里是時間在退卻,一退十八年,開道的警笛和“牛眼烏珠”一概成了夢里的擺設。是李雪萍打破沉寂:“來這里好呀,事業成功,有了自己的天地。”李雪萍說這話的時候,有暖流淌過身體,心底深處卻是淡淡的酸楚,時間可以凝固,但往事不可觸摸。她在提示束建平,更在延伸他的暗示,但束建平并沒有響應她。

“可這里是個死穴。”束建平話鋒一轉,“我來這里都七年了。當時期貨形勢不好,而這里要搞開發,需要大量建材,招商條件也不錯。我思量著在這里做一個現貨市場條件不錯。當時也就是一想法,沒想到當地政府前呼后擁,從這里追到上海,我到哪里追到哪里,優惠我來定,條件隨我開。后來那段時間,期貨行情更糟了,于是一橫心,就來這里干了。”束建平側坐在沙發上,語速稍稍有點快,一半回憶一半敘述,缺少起伏,像在對臺詞。

李雪萍再次清醒過來。她要了杯檸檬水,已經不想開口,但實在難以忍受無話的尷尬。“你成家了?”話出了口,李雪萍才驚奇萬分,怎么會換到這個話頭上呢?

束建平點點頭,端起咖啡,茶一樣大喝了一口。

“那你家那位?”李雪萍已經剎不住車了。

“離了。她受不了我的失敗。”束建平終于笑了一下,自嘲,更像嘲笑別人的樣子,“好在沒孩子,說離就離了,不會有什么后遺癥。”束建平如敘家常,一邊又叫來兩杯咖啡,評價道:“這里的咖啡不錯吧?”李雪萍微笑地看著他,她真希望束建平這是句幽默的話,但一點也不是。束建平的麻木讓她心里暗暗發冷,失落和惆悵像兩根繩索一樣綁上臉頰,微笑就這樣,漸漸在她臉上僵硬了。

束建平一定是把她的樣子當成了期待下文。“到這里又找了,”束建平接著說道,“做圖書批發的。”

“做圖書批發?”

“這里可是全國最大的圖書批發市場,但都是盜版書。”

“那不是很危險?”

“我不讓她做,她偏要做。”他說著話,似乎有無奈一閃而過,但他情緒沒有沉淪下去,反而有了歡快的意味。“她手藝好,特別會燒菜。”

“真的?”

束建平眼睛一亮。“什么時候,”他說著又多看了李雪萍一眼,“什么時候請你上家里嘗一嘗?”一種滿足的口氣,甚至有了自豪感。這是這次見面以來,束建平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熟悉的神情,像一束光,閃現了他昔日的自信和靈氣。但束建平用這樣的神情說家事,讓李雪萍覺得很別扭,甚至倒了胃口,李雪萍似乎都能聞到家庭婦女滿身的油煙氣了。她把目光移向窗外,雨沒有停止的意思,單調得讓人沒有思考和感傷的間隙。

“你一定是覺得我變得很庸俗了吧?”束建平像是自嘲地一笑。“都這么說呢,可生活就是這樣的,賺再多的錢,最后不也是柴米油鹽?年少氣盛的時候不懂,雨霧盡出才是廬山真面目。現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真是幸運,體會得到才是真福氣。有的人,”束建平又沒有了表情,“有的人忙了一輩子,要到了老了癱了沒有力氣了才明白過來這些道理,那就晚了。”李雪萍轉眼看他,心里有了觸動。這時候束建平如釋重負地往椅子上一靠。“你說上了年紀就剩了一堆鈔票,有什么意思嗎?”他松了一口氣,把目光移開,“一個人一旦發覺除了剩了一堆錢什么也沒有的時候,是什么滋味呢?”

這次會面在雨中不歡而散。讓李雪萍不開心的其實還不是束建平的變化,當然她后悔這次見面,顛覆和摧毀了她記憶深處一直雕塑般矗立的完美形象,但真正讓她心神不定的是束建平最后的話。回到住處她忽然明白過來,束建平的話不是徒自感慨、空穴來風,而是用心良苦,都是針對她說的。

他那些話,不就是她生存處境的描繪嗎?一堆鈔票,與何平陌如路人。她的未來不惟其如此,難道還有其它什么結局嗎?她眼前出現了束建平昔日的舞臺形象,完整清晰,手上甚至有了當年牽手的溫度。束建平并沒有變,他依舊是一個舞臺大師,演繹著庸俗,只是把戲做得更加逼真,更加不露痕跡。沒有說教,不說破,就絲毫不會傷害到她的自尊心。她嘆了口氣,這都是怎樣的男人啊?凡事不說破,難道是演戲形成的習慣,讓生活處處也成了戲嗎?她在想,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樣的波折,讓束建平沒有變化的變化顯得如此神奇。為此她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一定要去見見束建平的老婆。

無論束建平遭遇過什么,要是他生活中沒有這個女人,他會有這樣深刻的感觸嗎?也許正是這樣的念頭,讓她要去見一見束建平老婆的沖動后來愈發強烈了。

那天晚上,她又夢見了小時候家里難產的那只貓。當貓的叫聲清晰地響起時,她看見的是束建平張開的嘴,是束建平發出了貓叫聲。她驚醒過來,看見電話的藍色屏幕閃爍著,可不等她接聽,又很快熄滅了。她按下鍵鈕,卻發現對方來電號碼保密顯示。這短暫的電話意味著什么呢?她挺直身子,倒背著雙手把自己撐在床上,滿身是汗,半天無法動彈。

和束建平見面后第二天,張奎一早就來找李雪萍。李雪萍來到大堂,看見張奎就坐在束建平昨天坐過的位置上。張奎一副很篤定的樣子。“一把手讓我來的,”張奎說,“都搞定了,今天就簽約。”

“今天?”李雪萍看著張奎。張奎不動聲色,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難道張奎也是一個演藝精湛的戲子?

時間還早,遠遠沒到機關上班的時間。張奎說一把手做事就像機器,不分日夜。那些只要按程序操作,已經搞定的事情都會安排在非上班時間做掉。

“那正常上班時間呢?”

“他會像換了個人,在想辦法搞定沒搞定的事。”張奎說,“只有面對那些沒有把握的事情,他才會熱情高漲。”

那不也是戲嗎?李雪萍暗暗自忖。出乎她意料的是,簽約時并沒有看見一把手,而且簽訂的土地批租協議只是一份草簽稿。負責簽約的人對她說正式文本會等“招拍掛”流程走過后才簽。

“還要走流程?”

“做做樣子的,”張奎趕緊解釋,“事情都在一把手掌控下。”

“掌控?”李雪萍說,“那原來失控了?”

“這,你看你說的。”就像沒有了劇本預備,張奎對李雪萍的說辭不適應起來,“你還不了解一把手,不了解蘇北。”

其實對這樣的流程李雪萍再熟悉不過了。有了這份草簽稿,這塊地的歸屬就算明朗了。“招拍掛”的時候,標書會出現種種門檻,許多條款都會按照一把手的要求,設置成為約束競爭對手的限定條件,讓其望而生畏,從而自然而然地退出競爭。這份草稿,等于把新婚夫婦送入洞房,就只要補一個證書了。

李雪萍嘆了口氣,只要證書到手,她就算任務完成,可以離開蘇北了。想想這段時間,內心的那些五味雜陳,就不僅僅是對拿地的感慨了。

“這次不會再有問題了吧?”臨別時,她這樣問張奎。她隨口一問,但又有了戲劇效果。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一把手吧?”張奎認真了。他說得認真,但表情十分僵硬,一副較真的樣子。因為沒有戲份的鋪陳,反而軟弱無力了。張奎的話,讓李雪萍再次不踏實起來。

周末是個大日子。“招拍掛”的儀式放在政府禮堂的舞臺上舉行。在招商引資最火熱的時候,每個月的第三周周末,就是定期進行土地拍賣或者資產產權交易的日子。

雖然李雪萍仍有疑慮,但由于草簽了協議,等待的日子變得無聊,甚至漫無目的起來。那天早上醒來,李雪萍忽然想起與束建平見面那天,其實他們回避了一個最主要的話題。他們那天之所以見面,是因為束建平的電話。在那個電話里,束建平反對她拿地。可恰恰在他們見面過程中,他們回避了這個話題。為什么束建平后來要回避了這個話題呢?

李雪萍是個敏感的人,土地這件事,看上去并沒有束建平什么事,束建平既然知道她的政府背景,還憑空反對她拿地,那是得罪政府。如果說他是出于對她關心而去得罪政府,這樣的理由似乎經不起推敲。最重要的還是回避。既然已經提起了土地,為什么之后又會回避?僅僅過了幾小時,他們之間變化的,不就只有一場大雨嗎?還原到那場大雨的時候,李雪萍的戲劇神經發達起來了。她發現那些本沒有關聯的事情都移動到陽光下的時候,就有了蛛網般幾乎肉眼看不出來的聯系。

她撥通束建平電話,沒人接聽,就在她認為電話即將掛斷的時候,束建平低沉的聲音出現了。她當然聽得出來,盡管是一種變聲。那是束建平善于在舞臺上運用的聲音,假,卻富有感染力,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我在開會。”

“我知道你在開會。”李雪萍聽見了自己附和的聲音。這在過去,年輕的時候,是撒嬌的意思。束建平這么長時間才接電話,是做好準備的,但李雪萍的撒嬌讓他無法馬上接上話。李雪萍這意思突然了。

“呵呵,這幾天有空,到你家嘗嘗徐亞娟做的菜。”李雪萍這話,非但讓束建平感覺突兀,就連李雪萍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她沒想到自己會說這話。明明是要問土地,怎么束建平聲音一出現就又避開了呢?是知趣,還是真撒嬌?抑或是多年的商戰積累,懂得了在敏感話題上應該打打太極?

好在束建平很快恢復過來。“是的哇,徐亞娟說了兩次了。我昨天還想著該給你發邀請呢。”

換了話題,束建平顯得熱情和真實了許多,似乎就此要打開話匣子,但氣氛一下子就寡味了。李雪萍忽然就覺得很不是滋味。“你先開會,”李雪萍說,“我們再聯系。”掛斷電話,她仿佛能看見束建平意猶未盡的樣子。

周末前夜,李雪萍依然沒有收到邀標通知,于是馬上找張奎。張奎的電話響了很久,是張奎老婆接的。她說張奎出去跑步了,等他回來叫他打過去。李雪萍一看時間,快十點了,本想說太晚了就明天再說這樣的客套話,但話到嘴邊就是沒說出來。李雪萍看了很久的書,看看十二點了,張奎的電話也沒來,于是一夜沒睡好,有了心事了。

第二天,依然沒等到張奎的電話,李雪萍直接來到現場。現場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熱鬧得像個集市。李雪萍來到公告欄,發現今天舉牌的項目目錄里,沒有自己要的那塊地。事情變得急了,但李雪萍反而不急了。她給張奎打電話,本來還以為會聯系不上了,沒想到一打就通,就像張奎在等著她的電話似的。“怎么回事?”

“那塊地還要等兩天。”張奎欲言又止,說話斟詞酌句,話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李雪萍想這就是他昨天無法回復自己的原因。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變化太突然。”

“不是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嗎?”

“本來……哎,這話要說起來你也有責任。”

“我有責任?”李雪萍覺得十分可笑。

張奎這次話盯得很緊:“你為什么幾次三番見束建平,把土地的消息散布出去呢?”

李雪萍聽見“哐當”一聲響,心里一陣冰涼炸開來。果然與束建平有了干系。這才想起來出門前,何平主動對她提起束建平,莫非那就是一種警示,約束她不要和束建平見面嗎?最不可思議的是,張奎又是怎么了解到她和束建平有聯系的呢?跟蹤?竊聽?道聽途說?所有可能的途徑頃刻涌進大腦。“你在哪里?”李雪萍語氣異常冷靜,“我們見一面,把要說的都說說清?”

“沒必要了吧。”張奎再次遲疑起來,似乎無法確定剛才的話題是否妥當,“還有好多事要準備,沒時間了。你也準備準備,具體等通知吧。”

李雪萍這時候是一種身陷沼澤的感覺,溫濕的氣氛讓人幾乎無法呼吸,進不得退不得。事實上,她就不該到這里來。何平是干什么的,這些事情他真不會權衡,無法做出正確判斷嗎?

李雪萍昏頭漲腦回到住處,和衣躺上床,不吃不喝,不知昏睡多久后,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是一個陌生號碼,她“喂”了兩聲都沒有回音。正在思量什么情況,電話里說話了:“那塊地就是束建平的。他不同意你拿地是為了保護你,免得介入不必要的麻煩。”

束建平的話題不再突然。“你等等掛電話,”李雪萍問,“你知道張奎嗎?”她在測試,她不甘心被陌生的人左右。果然電話那端聲音被扼制了,好久才答她:“遠離這里,所有人都不靠譜。”

“你是誰?”李雪萍更犀利了。

“我是誰不重要,你還沒看過那塊地吧?”這是一個不干脆的女聲,裝模作樣的老到腔調,努力要顯透出潑辣和勢不兩立的勁頭。李雪萍不做聲,她在辨別,她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我是說你沒有一個人去過吧?你還是一個人去細看看吧。”這話味道就不對了。

掛了電話,她決定給何平說說這件事。何平在成都,成都也拿了地,遍地開花。

“你早就知道這些事?!”只一句話,已經風云四起,但何平很沉穩,似乎并沒怎么感到意外更沒有接火的意思。他沉吟半天,似乎覺得李雪萍情緒穩定了些,才問她:“要是剔除其他原因,你是否覺得這件事這樣做,哪里不對勁嗎?”何平不提束建平,讓李雪萍無言以對。細想想,其實都是不對勁的地方,但到底哪里不對勁,是什么不對勁?要沒有束建平呢,這塊地就不拿了嗎?不會。難道是因為束建平在讓自己軟弱嗎?電話還在手里,她回答何平說:“沒有。”聲音很輕,但布滿不甘和滯澀。何平沒再說話就掛斷了。李雪萍幾乎沒察覺到何平在那端掛了機。事后她覺得,何平掛電話的時候輕手輕腳、心事重重。

李雪萍決定馬上去看地。天近黃昏,李雪萍想再問問張奎,她不知道要問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張奎接電話,張奎就會不打自招。果然,張奎的電話已經無法接通。地早已看過,而且不止一次。一個人看和跟著張奎、一把手等一群人來看真有什么區別嗎?李雪萍記起來,這塊地是塊熟地。所謂熟地,就是拆遷、平整已經做好,而這塊地,連道路、下水等大三通也已做好,甚至還能看見一些簡易的工棚,那是有施工隊進駐過的痕跡。

李雪萍再次來到這里,遠遠看去,竟然人氣鼎沸,仿佛又有了施工的跡象。工地上依稀飄搖著幾面三角彩旗,最觸目的是還有人打出了巨大的橫幅。細看,橫幅上寫著“還我血汗錢,還我飯碗”之類的黑體字。盡管已是黃昏,但標語上的字就像錚亮的子彈,顆顆清涼地往她心窩里鉆。

李雪萍這次再給何平打電話的時候,何平不耐煩了。“只要沒有人宣布這塊地我們拿不下來,你就在那里等。”

“你看過那塊地嗎?”李雪萍問,“那個爛尾項目,你就不怕有糾紛?”

“有什么要怕的?你入行這么多年,還不懂這里面的進出?”何平更不耐煩了,“那樣的熟地,政府給我們三通一平都做了,到手就能省幾個億。我們和政府簽協議,出錢買地,是生意。什么債務、誰的地你管它做什么?新舊劃斷,我們不認賬。”

何平是個謹慎的人,本科學的就是法律,創業至今還從沒有過什么大的糾紛。他說好,就行。但不知為什么,李雪萍覺得何平的話說得干脆,卻是滿滿一副壓抑的腔調,就像不愿意被人揭開傷疤一樣。連貫的話,中途破了音,知了一樣劃過一個高音,底氣就不足了。難道何平也有難言之隱,在這件事上吃了啞巴虧嗎?

李雪萍本來憋著一肚子火,現在全擋在了嘴邊。到了這一步,就不好再問了。不知為什么,她又想起來束建平說的人老了就剩一堆鈔票的話。其實擋在她和何平之間的,又何止只是鈔票呢?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最后她想得最多的問題就是,何平這次到底吃了什么啞巴虧呢?

等到第二天,依舊沒有任何消息。這批土地“招拍掛”結束,前一陣和她一起看地的開發商都土地到手,歡天喜地走了,再次剩下了她一個人獨守空門。

預算里一帆風順的事情,忽然就一波三折。李雪萍是經過世面的人,走這樣的程序,即便在大城市,通常也只要一周左右就結束了,現在過去這么久還沒消息,李雪萍已經不再著急了。她不再問張奎,那天心血來潮,她直接去找一把手。去了一次后,就一連去了幾次。她故意沒有規律,不分日夜,但一次也沒碰上。有一天半夜,她遠遠看見一把手的辦公室亮著燈,可等到了跟前,卻是漆黑一片。她蹲下身來,守在門口。等待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她尋味找去,發現了花壇里躺著一只死貓。她頭皮一炸,雞皮疙瘩都出來了。走了很遠,一回頭,一把手房間里的燈又亮了。她連忙打電話,蹊蹺的是顯示屏上時間在讀秒,電話卻沒有任何動靜。等第二天醒來,太陽照常升起。就在她對著電話開始思考的時候,電話突然響起來,嚇了她一跳。

是束建平。束建平給她來電話了。

她微微有些驚奇,不是因為束建平的電話,而是因為束建平電話里的神態,她是可以看到束建平的神態的。束建平分明有些緊張,這不合理。束建平打電話來,一是可以向她解釋土地的來龍去脈,二是可以安慰她。她需要安慰。太多的懸疑,甚至驚悚了,緊張的應該是她。但是都不是,束建平說的似乎是件輕松事。

“不知道你十點鐘還在睡覺呵,”束建平故作輕松,“沒什么事,就是看看你什么時候有空,徐亞娟邀請你去家里,嘗嘗她的廚藝。”

后來想起來,束建平當時這話有明顯的釣魚味道。他不是個老練的說謊者,話說得十分勉強。明顯的幌子下,晃動著不難看出的虛假景象,分明依舊要對她隱瞞一些事。但這樣的疑竇此刻無法觸動李雪萍,她有了一陣忽然的感動,這個時候她還悶在黑暗里,這樣的電話給了她一絲光亮。

李雪萍在電話里爽快地答應了他,說他有空的話,她今天就可以。束建平又猶豫了,顯然沒想到李雪萍會馬上答應他。

“其實……今天,今天就今天吧,我來通知徐亞娟。”

束建平那天的情緒頗費思量,但李雪萍當時情致高漲,隨后就開始想上門帶什么禮物合適了。對束建平此刻不同尋常的電話,李雪萍在一路上也有回顧,但她當時只是覺得,束建平這樣邀請她,是感到他自己在喝咖啡時的表現不理想、不自然,可能是想通過家訪活動重新為他加點分,還有,至多是想借這個機會說說土地的事。土地這話題有些沉重,但即便是借口,也比一個人在黑弄堂里的感覺強。束建平和徐亞娟,也許現在他們在自家菜圃里,正采摘著自然長成的新鮮蒜苗、發甜的冬青菜,然后捉只母雞……她忽然開始想,他們家是不是養豬?她想起小時候吃到的那種黑豬肉,要是用那種豬腳燉上黃豆、老豆腐……想想口水都下來了。

這些東西,都有可能是自己這輩子再也無法嘗到的了。在這個意義上,束建平選擇的生活方式為什么不是另一種人生成就呢?成功,或者不僅僅只是忙不過來的生意,堆滿的錢,顧不及的應酬,無窮無盡的勾心斗角,望不到盡頭、如同一條黑弄堂一樣的前程……想想何平,忙得連性生活也要放在一起做,比起束建平這樣的安逸來,那樣的成功到底算是收獲,還實在是一種負擔呢?想到這里,李雪萍不由為自己的處境感嘆起來,但這樣愁緒只是淡淡地一閃而過,即便是這樣的安逸環境,束建平就真心樂享了嗎?而且,束建平來這里的初衷,似乎并不是為了這樣的安逸。

李雪萍精心選裝。既不能太突出,又要不失氣度,不能在徐亞娟面前輸掉自己曾是束建平女朋友的優越感。她甚至饒有興趣地揣摩起來,在徐亞娟面前,束建平會怎樣介紹自己呢?

在路上,李雪萍又開始想徐亞娟見到她后的表情會怎樣?她覺得徐亞娟見到她的時候,表情會有些嚴肅,與平常不一樣。徐亞娟會在外套上拴個耐臟的圍腰,盡管有些土氣,卻顯示著一家之主的氣度。可能這就是束建平要的效果。他不會讓徐亞娟裝扮得多漂亮,那是因為他心底深處的漂亮從沒改變過,或者說再沒什么樣的漂亮可以替代記憶里的曾經。想到這一層時,李雪萍隔著車窗眺望遠處,陶醉在往事的記憶里,好半天了,還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熱。

李雪萍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多小時,她讓車子回頭,避開主路在車上等,最后比約定提前幾分鐘進門。她手抱一束鮮花,身穿一襲淺灰的羊絨大衣,低調但洋氣十足。她微微有些驚異,她站在門外半天,竟也沒人出來應門。束建平有兩個孩子,想象里孩子歡呼雀躍,徐亞娟在圍裙上擦手、微露羞澀的場景沒有出現。好一陣,李雪萍以為自己走錯了院子。

“你是,李雪萍吧?”身后忽然有人在招呼她。李雪萍轉過身,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身著貼身短棉襖,短發,干練樸素的樣子,像個做內勤的公務員,絲毫沒有被家務瑣事環繞拖累的痕跡。

“你,徐……亞娟?”李雪萍明白過來了。

徐亞娟點點頭,臉上熱情起來了。李雪萍看見徐亞娟有一雙很好看的大眼睛,微笑的時候臉頰左邊有一個酒窩時隱時現。

“你是貴客,你看束建平也沒說一聲,上門來一點準備也沒有。”徐亞娟熱情地招呼李雪萍進門,但熱情里矜持在。

怎么……李雪萍心里暗自吃驚,早就約好的事情,束建平怎么會沒給徐亞娟說呢?難道這也是束建平要的戲劇效果嗎?

“他只是說你要來,也不說是哪天。不過不要緊,就在家里吃,地里什么都有,嘗個鮮,還有黑豬肉,前兩天殺的,豬腳燉黃豆,城里是吃不上的……”

徐亞娟開始忙碌起來,李雪萍的思緒并沒有過多地在束建平身上停留。她在想黑豬肉,難道徐亞娟料事如神,知道了她想吃黑豬肉的心思?

李雪萍站在徐亞娟身邊,勉強地寒暄。她覺得做夢一樣,滿是說不出的滋味。一開始她有過放下禮品就走的念頭,但后來漸漸放棄了。其實徐亞娟還比較容易溝通,至少比想象中好。束建平不在也好,這樣交流更客觀,也許還能解開很多不解之謎。說話中已經知道,孩子病了,徐亞娟一早去醫院,孩子留在了那里,她回來做飯,一會兒還要去送。“一種濕疹,”徐亞娟說,“全身嚴重過敏。”她嘆了口氣,心事重重的樣子。“說病不是病,”徐亞娟說,“但嚴重時全身大面積覆蓋,連腳趾上皮膚也開裂,路都無法走。”

“不是兩個孩子嗎?”

徐亞娟看看李雪萍:“兩個都是。”

“那是遺傳嗎?”李雪萍一陣心寒。

徐亞娟搖頭,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

“那很牽涉精力,干嗎不請個人呢?”李雪萍問。

“不用的,反正我沒什么事。再說自己照顧孩子也放心。”

李雪萍“咦”了一聲,說:“你不是在做圖書批發生意嗎?”她這話還沒說完,沒想到徐亞娟臉紅了。

“那個生意,呵呵,”徐亞娟不但臉紅,還一陣慌張起來,就像做了不該做的事,“那個生意玩玩的,也是剛做,跟著別人做做的……”徐亞娟有些語無倫次了。

李雪萍不知所措起來,緊慢著檢討自己說的話:“我說這個的意思是,我大學里學的是圖書館學,好多同學都在學校圖書館,你做這個,正好讓他們在你這兒買些書。”

“那太好了。”徐亞娟難掩欣喜,但是喜悅之色只是一閃而過。“實在太困難了,萬不得已,”徐亞娟嘆了口氣說,“要不是市場不行了,怎么著也不會做這種事。”

市場?果然,她順著徐亞娟轉開了話題,徐亞娟的表現就自然多了。

“當時政府給了市場很多優惠條件,土地幾乎是白送。”徐亞娟說,“只要把市場建起來,招商引資成功,政府還給獎勵。”徐亞娟說著話咳嗽起來,“舅舅和束建平都是沖著這些條件來投資的。”

“他們是聯合投資嗎?”

“是的,問題在舅舅。他那些錢不是他一個人的,是全村人的。每家每戶集資辦市場,其實這就是禍根。”

“怎么會是禍根呢?市場辦起來了,有收益不是可以分成的嗎?”

“市場一上來倒是很好。蘇北從來沒有這樣規模的市場,一下子吸引了整個地區的消費。第二年,舅舅和束建平商量擴建市場,這時候全村人都過來了。他們都過來在市場里做生意。有的家庭,一家三口開三個店。”

“那不是好事情嗎?”

“好事情,哼哼。”徐亞娟用手背在眼角掠了一下,臉上是無奈和遺憾的神情,“要是他們全心全意做市場就好了。可命苦的人是行不得順風船的。生意剛有起色,為了拼業績,他們就開始相互開空單了。”

“什么叫開空單?”李雪萍問道。

“就是貨在倉庫里不動,開個出庫單,然后錢就開始在銀行賬上轉,最后報業績。市場在那時候做得很大,但一大半是虛的,蘇北建設慢,鋼材消費根本沒有這么大。”

“那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騙銀行貸款。”徐亞娟放下手里的活,靜靜地看著李雪萍。

李雪萍渾身一陣雞皮疙瘩,臉上卻笑了:“這又不是小孩做游戲,這么玩玩就能騙到誰了嗎?至多哄哄政府開心,也出不了大問題啊。”

“問題就在這里,這些空轉的資金吸引了銀行的注意力。銀行以為市場是真的興旺,主動找上門來放貸款。”

“銀行還主動放貸款?我們現在做房地產,拿什么抵押給銀行都不滿意,貸款越來越難。”

徐亞娟點點頭,似有同感。她們站在一塊兒的時候,差異很大,徐亞娟顯得瑣碎,忙個不停,而李雪萍,說話不疾不徐,動作不慌不忙。李雪萍說著話,已經脫了羊絨大衣,解下長圍巾,過來幫忙。徐亞娟哪里肯讓,她忽然漲紅了臉,邊拉扯邊說:“哎呀看你,哪能弄這些。我一會兒就好了!”

徐亞娟繼續說:“我來蘇北前一直在銀行工作,那時候信貸員朝南坐,吃香的喝辣的還拿著干的,可現在做信貸,好的企業不要貸,不符合貸款條件的,千方百計騙貸。加上有了民資和風投,這貸款,一不小心就吃倒賬,成了壞賬。房地產這幾年收緊,雖說不敢一棍子打死,但除了按揭,誰也不肯做出頭鳥。”

李雪萍頻頻點頭,原來徐亞娟有過這樣的經歷,怪不得談吐舉止不同于一般家庭婦女了。“那有了銀行支持,市場不是應該更好了嗎?”

“道理上應該這樣哈,”徐亞娟又停下手里的活,嘴角上甚至短暫地現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要是拿到這些錢,都真心實意做市場就好了。”她嘆了一口氣,又開始忙起來。“不知道是銀行漸漸吊大了村里人的胃口,還是村里人的命天生就要受窮。銀行的錢,他們到手后并沒有放在市場上做生意,而是拿去做期貨和房地產,還有的回老家放高利貸,用錢賺錢。那時候舅舅幾個人一合計,決定到江南去拿地,幾個億,庫里的鋼材轉半個月就出來了。”

“這怎么可能呢?銀行看不出來?不都有抵押品嗎?有多少抵押放多少款,怎么會這樣呢?”

“是都有抵押,可倉庫里的鋼材,上午在舅舅倉庫里,下午就到了叔叔倉庫里,明天又到了嬸嬸那里了……一單鋼材,無數筆貸款,鋼材都不用出市場,分分秒秒都能貸款。”

“這樣啊。”

“到了這時候,誰也無法離開誰,誰也不敢不相信誰了。”徐亞娟似乎咬了咬牙齒,腮幫子像男人一樣鼓動了幾下,“到后來銀行的貸款規模已經很大,其實他們也看出了問題,但是不敢收貸款。要那樣收貸款,就是魚死網破。而且,銀行有幻想,他們需要業績,只有這樣的市場才讓他們賬上的存貸比很好看。”

“那,怎么辦呢?”

“于是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來了。鋼材不能再抵押了,有的就拿汽車、房子押。”

“這能抵幾個錢呢?”

“還有的拿土地、拿高利貸企業的股權,還有的是一些新辦廠的照片、項目建議書……就像這些錢都是偷來的,只要說有利潤,就敢出去投資。那時候已沒幾個人真正還有心思做鋼材生意了,最后連鋼材廠的錢也開始拖欠,供應商也有情緒,再也不肯欠賬,要現款提貨了。”

“那還怎么干下去呢?要是斷了貨,不就斷了庫存,銀行貸款不也要斷?”

“是這樣的,”徐亞娟點點頭說,“銀行開始有意見了。他們找舅舅。本來事情到這里就結束的話,還不會有后來的滅頂之災。”

“結束?怎么結束?”

“清算。”徐亞娟眼睛里露出清澈而堅定的神情,“清算的話還會留下一些資產,可以從頭開始。但舅舅不死心,銀行也不肯輕易放棄,于是舅舅就想出了相互擔保和市場擔保的做法。”

“這是什么擔保?”

“市場擔保就是市場拿土地進行評估,用估值為市場里的商戶擔保,商戶再對市場反擔保。相互擔保就是每家出20萬,共1000戶,兩個億存在銀行里擔保,誰有困難擔保誰。”

“這樣一來,銀行不是滿意了?又有業績又有擔保的。”

“滿意?呵呵,”徐亞娟說,“當時我在財務上看得最清楚,就是這根銀行和市場看好的救命稻草,最后讓市場走上了不歸路。”

“……”

“你不想想那都是誰的錢?還不是銀行的錢,他們自己擔保自己;你再想想那是誰的土地?那是政府的土地。當初做市場,郭縣長大筆一揮,土地批租的錢幾乎沒繳。這樣的擔保,等于他們自己給自己吃空心湯團。我們那些村里人,什么都靠市場,他們出來的時候,誰帶來過一分錢呢?當時我堅決不同意。在這個市場里,都是舅舅和束建平的錢。要出問題,他們第一個倒霉,接下來才是銀行。雖說是相互擔保,其實村里人拿的都是銀行的錢。真金白銀拿錢出來做市場的只有舅舅和束建平。所以這樣的保其實就是舅舅和束建平為村里人保。一旦出問題,銀行可以收錢,政府可以收地,村里人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就他們兩個走不了。”

李雪萍點點頭:“他們的錢都砸進去了,沒有退路。”

“當時舅舅不聽,鐵了心要做。我去找束建平,沒想到他也同意做。”

“他也同意?你舅舅容易被村里人左右,抹不開面子。難道他也看不到危險?”

“我當時也這么想。”徐亞娟嘆了一口氣,“哪知道那時候他們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李雪萍正要接著聽下去,門口有了動靜。

“是張生,張奎的弟弟。他是來給孩子送飯的。”

李雪萍一愣,她和徐亞娟第一次見面,可徐亞娟這口氣,就像知道她認識張奎。“張奎?”她試著說了一句。

“人家可是這里的名人,”徐亞娟把話接得很自然,沒有絲毫慌張,“說起來,他還是我們村里的親戚,當時在縣委辦公室,舅舅來這里就是沖他來的。”

“那現在?”

“現在人家名義上是律師,其實黑白通吃,什么事他出面就四平八穩了。”說話之間,徐亞娟已經安排張生把孩子的飯帶走了。徐亞娟看著張生的背影,“這孩子,又聾又啞,跟張奎,哪像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呢?”

李雪萍還在思量徐亞娟的話,那邊徐亞娟已經在招呼李雪萍吃飯了。李雪萍看看時間,已經快中午12點了。“不等等他?”

徐亞娟在放筷子,李雪萍的話讓她身體一頓。“不等了。”徐亞娟沒有抬頭,但李雪萍分明感到了壓抑。那種非凡的沉重,只有在刻骨的痛徹之下才能溢出,讓人感同身受。

“怎么啦?”

“他不回來,”徐亞娟的話說得太輕了,“回不來了。”她抬臉看著李雪萍,雙眼通紅,“那塊地,你要買的那塊地就是市場的。束建平不同意你拿地是為了保護你,免得你介入不必要的麻煩。”

這話好熟悉。李雪萍想起來那個匿名電話,難道就是徐亞娟打的?李雪萍靜靜地看著徐亞娟。

“那塊地是市場擴建用地,除了銀行抵押貸款,還有在這里吸收的集資款。因為市場名聲在外,利率高,不光老百姓,還有很多公務員也投資了。市場一出問題,參加集資的人就鬧了,先是在網上,后來就上街了,還去堵政府的門。

“一把手是要面子的。原來的郭縣長,踩在市場的業績上到外地升任書記去了。一把手剛好相反,他是犯了錯誤到這里來的,有戴罪立功的意思。要是市場在他手里出問題,再鬧出事來,那么他在這里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一把手出來協調,本來已經形成了協議。蘇北發展很快,這塊土地已經有了溢價,政府負責重新出讓土地,可以用獲得的溢價來安置集資和銀行貸款。但政府要求束建平,必須配合來賣好價錢。所以每次招商會,束建平都要以蘇北成功創業者代表的身份發表講話,吸引外來投資者。”

李雪萍想起第一天歡迎酒會上束建平的神情,她終于理解了他的痛苦。他的痛苦不僅僅在于失敗的事業,還在于他被扭曲的人格,被出賣的自由。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塊地會賣給你。從知道這個消息開始,束建平就反對。那塊地有糾紛,會鬧事。你拿到手也做不下去,無法安穩。”事情說開了,徐亞娟越說越坦然,“他找一把手談判,要他把地賣給別人,否則他就不再配合,而且集資人會上訪,他也攔不住。照理說這種情況下,一把手應該能分清事理,但不知為什么,一把手就是不同意。那個下雨天,束建平本來是準備直接找你,叫你不要拿地的。但你們喝咖啡前我勸住了他,我對他說你會誤會,以為他不想把這塊地轉給你。這樣他在后來就沒再跟你談土地的事。”

李雪萍點點頭,說:“但我后來接了個電話,知道了這件事。”

李雪萍說到這里,看見徐亞娟眼睛快速地移動了一下,像開車快速晃過一個障礙一樣。徐亞娟繞過李雪萍的話,回到她自己的話題上。“但事情至此已經沒有了退路,這件事一把手已經答應了省委黃常委,要把這塊地讓給你們,這是他拍馬屁的成本。事情做死了,誰也不肯相讓。于是束建平就只剩下最后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

“鬧事。”

“鬧事?那工地上的標語……”

“就是他帶人去搞的,他說只有這樣才能不讓你染上麻煩,羊落虎口。”

李雪萍沉默,腦子近乎一片空白。在一個家庭和兩個有病的孩子跟前,記憶里的過去還那么重要嗎?束建平當年舞臺上的樣子清晰無比,束建平就是個多情的戲子,遠遠不配去做一個商人。也許,還是做期貨更適合他一些,不交稅,不求人,只需要超凡的敏感……

“那他?”

“昨天被抓了,說是聚眾尋釁滋事。”

“被抓?”李雪萍噎了一下,束建平為了她被抓。

她正要深入探討,但這時徐亞娟電話響了。“我要走了,”徐亞娟說,“我要到店里去了,有人來提貨。”

“好的。束建平的事我們一起來想辦法,你不要急。”

徐亞娟款款一笑:“你看我像急的樣子嗎?”

徐亞娟笑得太大度了,她那么大氣地看著李雪萍,就像一個老師在獎勵一個小孩的神情。李雪萍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說:“我還是叫他們來買點書吧。”

從徐亞娟那里回來,李雪萍好一陣沒能從麻木里恢復過來。徐亞娟的話對她影響太大,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幾天后,也是一個雨天,李雪萍離開了蘇北。她要去找她的同學艾青、紀微微,還有李成立。這些人都是圖書館長,她要他們去買徐亞娟的書。

對徐亞娟家里那頓飯,李雪萍沒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那種一度讓她羨慕的田園生活被一層焦慮而兇險的薄膜覆蓋著,在她眼前現出了模糊的水蒸氣。尤其是束建平的消息,使得往事和現實在交疊,她頭腦里被塞得滿滿的,渾身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天她帶走了那碗幾乎沒有吃的黑豬腳燉黃豆,在離開蘇北前陰雨連綿的日子里,她餓了就吃上幾口。李雪萍是個敏感的人,陰雨綿綿的日子讓人多愁善感,即便她經過了這些年的修煉已經得道,卻依然難擺脫往事纏綿。這讓她極度失望。好多時候,她想給何平打電話,在電話里徹底發泄一下。她知道這一切在一開始,何平就清楚了,但是就像他所說的,這就是一筆生意。這是他瞞著她的道理。既然是生意了,再說交情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束建平的也是生意,本來不關何平什么事,他卻攔腰殺出來。

就這樣她發覺這件事無法開口對何平說。可要何平也不能說了,那還到誰面前去說呢?其他都可以一跺腳過去,但兩個孩子在她心里過不去。想到兩個孩子,李雪萍心里就有一臺絞肉機開始“吱吱呀呀”搖了起來,攪來攪去,全是酸嘰嘰的味道,揮之不去。在房間里,她也不覺得餓,餓了就啃一口黑豬蹄,她也不梳妝打扮了,找到一包煙,全部抽光后才拉開窗簾,天已經蒙蒙亮了。這時候她已知道該去做什么了。在車站上,她想自己這么做說是為了徐亞娟,其實還是因為束建平。幾本書根本無法改變一個家庭,連對兩個孩子的病可能都無濟于事,但總得去做件事,找人說說話。這樣好過一個人悶在黑弄堂里。

省城的雨,味道就不一樣,喧鬧里透著平淡無奇。老同學見面,李雪萍興致并不高。飯剛開始吃,她就迫不及待,提出了圖書的事。最先給她打擊的是紀微微,紀微微心直口快。“那不可能,”她說,“那都是教育局定點采購的哇。”

“那就定點,可以長期去買。”

看著李雪萍堅定的神情,李成立笑了:“這不是一個人說說就算數的,要教育局采購中心、紀委和財務審計部門考察,然后重點學校再去看書目是否合適,完了還要寫綜合評估報告,交局長辦公會討論決定。這里面少了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行。”“當然,”他說“當然”的時候又笑了,“圖書這東西利潤大,你說紙頭值多少錢一斤?但是紙上印印字,就一紙千金,一頁一頁數錢了,嘿嘿……”

“你說的我都懂,你放心,回扣一分不會少。”李雪萍這話一出口,李成立噎住了,就像喉嚨口卡了一塊雞骨頭。“我不是這意思,我……”李成立還要爭辯,這時候艾青說道:“不說這些了,我們老同學聚一次不容易。李雪萍你既然開口了,我們好歹是館長,買書的渠道多得很,終歸幫你想辦法。”

“總算還能聽到句朋友話。”李雪萍釋懷起來,主動敬起大家酒來。這時吃飯才有了吃飯的氣氛。

艾青把她送回酒店,說:“買點書還是有辦法的,但是蘇北是盜版書很厲害的地方,要是買的是盜版書,那麻煩不是一點點,飯碗砸掉還是小事。”

“你不要擔心,”李雪萍說,“其實我早想好了,我們公司出錢給你們學校捐書。但是書,必須以學校的名義到徐亞娟店里去買。”

“那樣的話,就是盜版書也不怕了。”

這一次去省城,李雪萍始終沒有提到束建平。她想即使說出了束建平,這些人就會蜂擁去買徐亞娟的書了嗎?至于盜版書,那只是一個借口。

做出了這樣的努力后,李雪萍好受多了,就像終于從一條黑弄堂里走出來,又看到了燈火繁華的大街。她走進商店,買了件和自己牌子一樣的羊絨大衣,那是要送給徐亞娟的。尺寸小一碼,顏色也改成了比自己稍亮的淺蛋青色。她想這樣的話徐亞娟會好接受些。

李雪萍去銀行匯過款,就回到了蘇北。她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這消息告訴徐亞娟,然后再去她家看看孩子,好好吃上一頓香噴噴、熱烘烘的豬腳燉黃豆。她打通了徐亞娟的電話,她很振奮,一開始還和徐亞娟開玩笑,說黑豬腳什么時候燉好啊?但讓她意外的是,徐亞娟顯得心事重重,說話文不對題。她明明說的是黑豬腳,徐亞娟卻回答她這幾天不發貨了。聽上去徐亞娟還在店里,店里很嘈雜。徐亞娟沒說幾句話就把電話掛了。那一天,李雪萍又給徐亞娟打過幾次電話,但徐亞娟電話一直忙音,到了傍晚,何平來電話了,她就忘了再給徐亞娟打。

何平在電話里說他在蘇北,就在一把手辦公室里。李雪萍還沒明白過來,電話還在手上,一把手的司機就到了。李雪萍見到何平的時候,何平和一把手已在餐廳里等她。偌大的餐廳里只有他們三個人,顯得空蕩蕩的,這使一把手說話的聲音特別空曠,讓李雪萍奇怪地有了身處廟宇的感覺,她覺得一把手很像一個布法的和尚。一把手對李雪萍道歉,說這一陣子實在太忙了。他們說的話不著邊際,根本與土地無關。他們相互的話語沒有任何親密感,只是為了營造氣氛而刻意消減彼此之間明顯的生疏和距離。最后握別的時候,一把手對李雪萍說:“這件事就不要對張奎說了。”李雪萍感到驚奇。一把手笑哈哈的,那就是一種凝固的職業模樣,嘴其實根本沒有動,就發出了聲來,這聲音不重不輕,清晰地在李雪萍耳邊響起。她看看何平。何平低頭在前面走,沒聽見一把手的話。

回來的路上李雪萍在想,可能一把手說錯了,提醒她注意的應該是束建平,怎么會是張奎呢?

回到賓館,何平沒有了慣常的急不可耐,更像是走程序,向李雪萍“交差”。這在李雪萍看來,簡直一點熱情也沒有,還不如不做。但到了下半夜,何平來了興致,李雪萍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就開始了發揮。“我還當自己老了。”何平在事后說。李雪萍說:“你還不承認?”“就是這樣的工作催人老,要讓我休息好,我照樣如狼似虎。”

氣氛就這樣和緩下來,兩個人都不想睡了。何平點了煙。“說穿了束建平這件事非但跟我們沒關系,我們還在救他。”何平說,“我已經反復調查過了,他不怎么樣,被人算計破了產,變賣自己的資產,也沒人接盤。這種情況下我們出手,不是救他是什么呢?”

“可是他為了我們已經被抓了。”

“沒有抓,只是監視,都在談判,我們會讓步。這是束建平的策略。”

“你說他鬧事是有目的的?”

“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都不是按道理來構成的,也有時候,沒有道理的事情做著做著就變得有道理了。像束建平,到了這一步,是我們站出來為他說話了。他非但會無事釋放,還會多得到一大塊銀子。也許就是我們今天這句話,會改變他下半生。”

“那我們為什么一定要拿這塊地,這里是是非之地,我們可以選擇退出,不要了,就是前期有點損失,也比以后惹上麻煩強。”

何平朝天吐了口煙,說:“到了這一步,就不是一塊地了。我們可以不要,但黃常委會怎么想?”

“黃常委?”

“我找了黃常委,人家黃常委很厚道,不但打了電話,還寫了條子。現在還有幾個人肯寫條子的?我最早真不知道是束建平的土地,要早知道,就是挖黃金我也不會讓你來。現在黃常委馬上就要到浙江或者山東當副省長了,要是我們出爾反爾,今后再去找他,他會怎么想?”

“……”

“生活的變化瞬間就是一出戲。要他不出來鬧,安分守己,安于拿到屬于他的那份補貼,他下半輩子是什么樣兒就還是什么樣兒。但是我們來了。他這一鬧呢,呵呵,就是你說的是為了我們而鬧,格局就全變了。一把手為了在黃常委面前交差,就得安撫他,讓他反而有了額外的報酬。你說他說是為了我們犧牲了他自己,但在成果上,他恰恰因為了我們而獲得了更大的利益。這不是一出戲的邏輯嗎?結果反轉,悲喜輪回,在這個人物身上,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他這樣做不正是為了他自己呢?”

“你這樣懷疑一個人?”

“懷不懷疑,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你是他的圣誕老人,給他帶來了好運。”

話說到這里,再次索然無味起來。

“再睡會吧。”李雪萍翻了個身躺下去。

何平說:“很快就會簽約,一把手答應了他的條件。不要再添亂了,千萬別再把事情搞砸了。我們是做生意,在商言商,我們出錢買地,沒什么喪良心的。他是把土地賣給政府,政府再賣給我們。我們和政府簽協議,跟他不發生半毛錢關系。他鬧事不是幫我們,而是給政府壓力,增加我們成功的難度……”

那晚,何平一直在說,越說越有理,但李雪萍覺得累極了,她把何平的話當催眠曲,聽著聽著又睡著了。

第二天一起吃早飯的時候,他們又相對無語了。臨分手了,何平說:“但愿我的想法只是一種臆測,你的克勞狄斯是一個正人君子。”

何平離開不久,徐亞娟電話來了。徐亞娟在電話里并沒有解釋昨天為什么一直沒接電話。“你有時間嗎?”徐亞娟的話急匆匆的,好像說這話的時候,還在吃飯攤上剛買的早餐。她并不等李雪萍回答,她說:“他們通知給束建平送衣服,我們一起去吧。”她說得沒有一點余地,就好像李雪萍是她娘家的人。

但出人意料的是,束建平拒絕與她們見面。束建平不知道李雪萍來,所以李雪萍想他拒絕的應該是徐亞娟。

她們把衣服留下,快離開的時候,一群人急匆匆地從她們身旁走過。一個身體碩大的和尚被擁在中央,幾乎是被人架著在移動。“和尚,這和尚來這干什么?”邊上有人在議論。這時候李雪萍就看見了張奎。張奎夾在那群人里面,正轉身朝她張望,眼神意味深長。

何平離開蘇北后不久,事情果然就非常順利。又一批土地批租協議簽訂的時候就有了李雪萍。簽合同那天,張奎沒有來接她。就在她思考張奎是不是已經在一把手那里失寵的時候,張奎來了。張奎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他對李雪萍說的事與土地無關,而是集中在束建平身上。

“胳膊扭不過大腿。他再狠,也不過如此。”

對張奎最后這樣的評語,李雪萍沒有任何表示,她完全是一種麻木的感覺。

土地到手,李雪萍可以回去了,但意識到自己馬上就可以離開這里時,她忽然就有一種事情并沒有做完的感覺,就像考場上已經拉響了鈴,而答卷上還有會做的題目沒做完一樣。

昨天晚上,何平來電話了,他說束建平明天就可以放出來了。“你應該再去看看他。”李雪萍一愣,何平這話說得認真、克制,還很真誠。何平緩了緩,“至少孩子是無辜的。”何平說得很慢,好像在啟發她思考。

“你是說給他再送點錢嗎?”

“我這樣說了嗎?”何平說,“我的意思是大家這么多年交情,我們做人的原則……哎,算了,我說這些干嗎?”

“以他的為人,他又會接受誰的憐憫?”李雪萍對著電話緩緩說道,就像不知道何平那端電話已掛斷,又像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李雪萍頭痛了大半夜,不過一覺醒來好多了。簽完合同,她又精心給孩子選購了禮物,加上早在省城給徐亞娟買的羊絨大衣,李雪萍頓時對這次家訪感到很踏實。既然是最后的拜訪,心里就該有這樣踏踏實實的感覺。但是不空了手去,不恰恰成了另一種空洞嗎?何平都說大家有十幾年交情了,這樣的空洞又是怎樣形成的呢?一路上,她對自己說自己去找束建平,并不是為了要寄托任何紛繁糾雜的情感,而僅僅是想再見見他,跟他說說話兒,僅僅是這樣。但不多會兒,等她來到雨的深處,她發覺自己去找束建平絕不是為了滿足傾訴這么簡單。這時候,她內心復雜的情感層層薄霧般鎖上心頭,卻無法阻止自己的腳步朝束建平住處走去。

又是細雨連綿的日子。

去束建平家,路其實不近,但在這樣的雨天里,李雪萍寧愿選擇步行。上次與束建平見面,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李雪萍發覺,蘇北的細雨和江南大不一樣。江南的雨局促,下得匆忙,好像做了小偷怕被發現,一副心急慌亂、叨叨嘈嘈的樣子。蘇北不同了,地大路寬,雨在歌唱,不是很嘹亮的那種,卻是一點雜念也沒有的詠嘆,一望無際舒展著,如行云流水,一直延淌到天邊。李雪萍沉浸在這樂章里,卻被雨傘上嗵嗵作響的聲音驚醒。連綿的細雨里,夾雜了冰雹。

雨夾冰雹之下,天氣驟然變冷。雨小,主要是冰雹。路上水中布滿冰雹,給人一種古怪陌生的感受。皮鞋和褲腿已經濕了,小腿肚上像綁了一層硬殼殼的雞皮疙瘩。這樣冷颼颼的天氣里,街上的行人不多,馬路上只有零星的人在冒著冰雹走著。李雪萍發現在街角處有一對中年人在接吻。他們穿著粗劣,男的魁梧,農民工打扮,女的瘦弱矮小。男的幾乎把女的抱在懷里吻著,顯得謹慎而忘我。一把傘盾牌般勾連著男人的衣服,他們任由白色冰雹音符般在肩背上跳動。

李雪萍邊走邊回想著剛才那兩個人接吻的場面。其實就在不久前,她和束建平也這樣在雨里肩挨著肩走過,現在這樣的場面再次把她拉回到她和束建平的世界。

那是十七歲那年的梅雨季節,家里的貓生產的情景。

家里的貓叫莉莉,是鄰居束建平送來的。兩年前,束建平的母親突然身故。李雪萍從來沒見過束建平的父親。束建平把貓送來的時候說:“就是我去流浪,也不讓莉莉流浪。”回想起來,其實束建平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體現出了一個戲劇大師憂郁的天賦。

莉莉已經連續生產了五年,來到李雪萍家,每年分娩一次。莉莉的每次生產都很輕松,生產后它若無其事地躺著,一群小貓吊在它乳房上,看見人走過去,莉莉就“喵”地叫一下,樸素地顯露出有了子嗣之后天然的喜悅。但李雪萍十七歲那年,莉莉在雨天的夜里發出了慘叫。莉莉的慘叫聲揪人心肺,李雪萍把它安置到地下室,關上兩重門后,聲音一點沒有小下來的意思。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李雪萍睡著了。天亮時李雪萍醒來,已經聽不到莉莉叫了。她推開地下室的門,看見束建平蹲在那兒。他說是廟里的黑貓害死了莉莉,他的意思是,廟里的黑貓讓莉莉懷孕了。李雪萍說那怎么辦。他說他要殺了那只貓,他說著拎了拎手里一個罐頭瓶。李雪萍注意到那個罐頭瓶的樣子有些古怪。束建平指指地上。那些莉莉難產下來的貓,已近模糊成一團,一動不動了。

過了兩天,束建平來告訴李雪萍,他要把那只黑貓燒成灰,埋在老和尚房門口。“這是害人的下場。”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雪亮雪亮的,在夜里猶如一對幽綠的玻璃彈子。李雪萍檢索了記憶,束建平留在她印象最深處的不是舞臺上的克勞狄斯,而是在她十七歲那年,肅殺而寧靜、閃亮而無辜的眼神。那種亮光在她心里,從此沒再熄滅過。這是何平無法知道的。

當她和束建平在咖啡館再次相見的那個下午,李雪萍真心希望束建平在雨中能用那樣的亮光再對她說點什么與眾不同的話,做點結結實實的事。克勞狄斯是個陰謀家,篡權奪嫂,卻有著一種讓女人得以依靠的力量。當年演戲的時候她分不清是對戲的理解還是現實的戀情,讓她會對束建平一直那樣牢牢依靠。即便在戲的最后,她接過克勞狄斯的毒酒一飲而盡,也是心安理得,義無反顧。每次演出,那個含有劇毒的珍珠都是束建平從她頭上摘下來,他親吻后放入酒杯的。

過去,每當李雪萍覺得進退維谷,需要指點迷津的時候,就會想起束建平。他們青梅竹馬,而且在李雪萍看來,束建平不但富有才華,在那魁梧的體魄下,還有一顆細膩體貼的心。所以多少年來,李雪萍一直無法把他忘記。

可在那個下午,她越看,越覺出束建平的落魄來……在那個雨天,憐憫起了舊日戀人,這滋味真不好受。

那天下午束建平一直在回避她的目光。“我一直就想不通,”束建平說,“為什么一談起成功大家就只認有錢有權,而柴米油鹽就真那么低賤嗎?”束建平說到這里,有了她熟悉的情緒。“生活里的粗茶淡飯、耳鬢廝磨,守在一起過日子就不是人生成就了?”當時她被深深震撼了。

“我過得挺舒服,”束建平回歸了平靜說,“每晚,我和徐亞娟,她叫徐亞娟,我們堅持每晚用熱水泡腳,帶腳底按摩的那種電動腳盆,泡二十分鐘,泡得渾身發汗,一邊說說白天各人干了什么、明天買什么菜什么的。晚上泡熱水腳,真很舒服的。”李雪萍當時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在雨的凄慘里,聽他說洗腳……

但后來,束建平的土地一波三折,李雪萍對束建平的價值取向有所動搖。束建平真的就把錢當成了糞土,在安心享受田園生活了嗎?尤其看到徐亞娟母子的生活現狀,李雪萍覺得田園生活并不是束建平生活的真實寫照。徐亞娟很焦慮,他的家庭不美滿,還有,他自己其實并不開心。李雪萍覺得束建平有事在瞞她。這個時候在她眼前更加鮮明生動的是克勞狄斯的舞臺形象,而不是她印象里的初戀情人。

雨還在下,李雪萍拐進了街邊一家超市,落下雨傘時卻一陣恍惚。到超市來做什么?直到看見旁邊的水產攤位,才意識到要給束建平家的那只貓買些魚。李雪萍走過去,遞過幾個硬幣,對攤位前的營業員說:“隨便給點魚,喂貓。”

束建平家的那只貓給李雪萍留下了很深印象。那時候她要走了,手拎著徐亞娟給她的那碗黑豬腳燉黃豆。它好像懷孕了,縮在墻角,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直到離開后,走得很遠了,她才意識到那只貓的眼睛其實瞎了。它只是由聽覺指揮著轉動身子,在她出門的瞬間,它的臉重重地碰上了墻角。她想回去給貓一些豬腳,這是她養貓經年后的習慣。但她當時已無法做到,這使她覺得欠了貓一頓吃的。又何止是欠了貓的?欠了貓,就是欠了人。現在她想起徐亞娟,就有一種歉意。正是束建平為自己遭到牢獄之災,拖累徐亞娟,而那兩個沒見過面的孩子,有著罕見的怪病,也至今被拖累,無法得到好的治療。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那么,現在她去找束建平,就是因為這樣的內疚,或者是出于何平說的那種憐憫嗎?

營業員給了李雪萍滿滿一小袋貓魚。李雪萍說:“謝謝你。”他笑著說:“不客氣,我也喜歡貓。”李雪萍沖他親切地點點頭。走出門,冰雹小多了。

何平可以質疑束建平。束建平不惜放棄既得利益和家庭美滿安逸去和政府鬧掰,僅僅是因為大學時期的一段戀情?為這個女人可以在一宗土地交易中不惹上麻煩?不光是何平,其實在更多人眼里,束建平為一個女人這樣做有點像黃繼光和邱少云。但因為她和束建平有從小到大幾十年的感情基礎,她相信這座情感高樓是牢靠的。他們的感情在。束建平這樣做別人不理解,她理解。

冰雹停了,還有一點小雨。冰雹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盡管她不肯認同別人的質疑。但畢竟十幾年過去了,人是會變的,就是變得彼此陌生也不稀奇。憑著過去的空白的十幾年,她真就有把握,可以否定所有人嗎?所有人的面孔都在眼前晃動,其中就有那兩個孩子,滿身紅斑,渾身溢出黏而發臭的液體,一副被苦痛扭曲后反而像在笑的樣子。忽然之間,她覺得束建平其實并不愛他的孩子,不愛徐亞娟。這個想法突如其來,嚇了她一大跳。不然,束建平為什么會不開心呢?

雨還在下,但很小,幾乎停下來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多了起來,每條街上都流動著各種顏色的傘。為了她,真就可以讓孩子沒飯吃嗎?難道是這樣潛意識深處的疑慮,才讓她希望與束建平來一次交談,開誠布公,一了彼此之間真實的恩怨嗎?李雪萍收起雨傘,長長嘆了口氣。原來有這樣的念頭深潛在心底,要是沒有這場冰雹,不走這段頗費思量的路呢?恐怕,還不會發現吧。

李雪萍拍拍淋了雨珠的包,那里面是她給徐亞娟買的羊絨大衣,不由覺得好笑起來。她想自己去看他,真沒有多么復雜的動機,她和束建平早已過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而土地交易也已經完成,她離去了,各人還是各人的生活。

生活的交集并不是生活的并軌,更不是終點。她就要走了,僅僅是想跟他說說話,僅僅這樣而已。她有些傷感,但是一閃而過。離去,就像沒來過。沒來過其實更好,還有橫亙的記憶,那樣記憶色彩不被觸及,也許可以一直鮮艷如初。

現在李雪萍可以看見束建平那幢被水霧包圍著的房子了。李雪萍猜想,束建平也許會看見她正朝他走去。李雪萍知道束建平喜歡在雨天站在窗前看街景,他曾經對李雪萍說過:“有些心里話只有在雨天里才會說,會說得更真誠。”李雪萍同意他的看法。在他的心靈世界里,她想他的確有過比劇情真實的自我。

在那個十七歲的梅雨天里,束建平掂著燒成了灰的貓說:“你看它曾經多么漂亮,我相信有很多美麗純情的母貓會愛上它。可它完了。是誰使它變成這樣的呢?是我嗎?是我。可又是誰把我變成了這樣一個下流坯、一個兇手的呢?是老和尚。”

“關老和尚什么事?”

“這個老和尚的貓強奸了莉莉,而每條街上都有他曾經害過的人。這些人形形色色,但都被他毒害了,或者是他的貓,或者他廟里的其他東西,比如香臺拙火、素食水果。這些東西,死的或者活的,都在他念經時染了毒,然后粘在所有人身上,被帶往四面八方,強奸貓或者人。”

李雪萍擔心地問:“那你打算怎樣呢?”

束建平惡狠狠地說:“讓他也染毒!你知道嗎?他現在已經是整個地區的佛教協會會長了,會害更多人的。”

李雪萍雖然緊張,但此刻笑了起來,說:“你這不是異想天開吧?你有什么本事讓他染毒?你也會燒香念佛嗎?”

束建平一臉嚴肅:“是的!沒錯。”

李雪萍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束建平才說:“這些有毒的東西不光要燒了,還要埋在他念經的地方,才能毀掉他的毒根。否則千萬個莉莉還會受害,我們的莉莉就會白死,我媽會白死。這不公平。”

李雪萍好半天回味過來:“你說什么,你媽,你媽和老和尚什么關系?”

“你不懂。”束建平粗暴起來,他推開李雪萍,拎著那個盛著貓的骨灰的罐頭瓶往外走。“只有這樣才公平。”他邊走邊說。

那天也在下雨。束建平怒氣沖沖離開時,李雪萍遞給了他一把濕漉漉的雨傘。而在今天這樣一個雨天里,束建平站在窗前,又會想些什么呢?

她故意低下頭,不讓束建平看見她的表情,直到踏上臺階,與窗臺平行時,才抬起臉來。束建平家的門被貼上了封條。這使李雪萍大吃了一驚。

李雪萍仔細査看了封條,是市公安局封的。

束建平怎么啦?就在她驚愕、茫然的時候,她看到了束建平的那只貓。它的確看不見,貼著墻根朝李雪萍緩緩而來,它已經被雨水澆透,樣子狼狽不堪。李雪萍蹲下來,喚它過來,并把手中的魚倒在臺階上。它叫了兩聲,急切地在地上嗅著,然后抖落了一下身上的雨水,開始吃起來。它餓壞了。李雪萍撫摸著它,問:“家里出什么事啦?”

這時候,兩個警察已幽靈般地站到了李雪萍背后,其中年長的那個命令道:“站起來!”李雪萍緩緩地站起來。

“舉起雙手面朝墻站著!”李雪萍便舉起了雙手面朝墻站著。看來,束建平肯定出事了。

年輕點的警察走過來,檢査了李雪萍手里的袋子。那只貓顯然受到了驚擾,一邊加快了吃東西的速度,一邊發出了“嗚嚕嗚嚕”的聲響。

“轉過身來!”

李雪萍轉過身,平靜地看著他們。那個年長的警察掏出證件,讓李雪萍看清,然后說:“你得跟我們走一趟。”李雪萍說:“好。”

李雪萍隨著這兩個警察,冒著雨快步地過了馬路,然后上了警車。看來他們一直在這里監視。小雨中,她隔著車窗看見那只貓,吃完東西后正在專心地舔自己的腳爪,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讓她不由會心一笑。

李雪萍從未進過局子,自然也從未嘗到過蹲監牢的滋味。坦白地說,李雪萍有點好奇。李雪萍希望能以審查為名拘留她幾天,反正她已經沒什么事。在蘇北,現在無論再經歷什么都會對她有吸引力。

在局子里,他們查看了她的證件。她很配合,心安理得地回答問題。她沒有提到自己來蘇北的目的,而且她完全不想為自己辯護。但讓她奇怪的是,他們七轉八彎,問的問題都離束建平很遠。她憋著勁,她想自己到最后一定要問一句:“束建平到底犯了什么罪?”蘇北的迷霧大,只有在這里,她覺得才會有真實的答案,但是現實并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

審查她的人看完資料,拿起一張銀行對賬單對她說:“你是不是給徐亞娟匯過十萬塊錢?”李雪萍很驚奇。那十萬塊錢,她是以幾個學校的名義分散匯給徐亞娟的,她的名字并沒有出現。現在這樣問法,顯然他們事先已到過省城,在艾青他們那里了解到了匯錢的過程。隨后讓她更加疑惑的事發生了。審查她的兩個人相視一笑,態度發生了天上地下的改變。他們不但變得態度和善,而且站起身來,做出馬上要結束調查的樣子。李雪萍一陣緊張,她知道自己又要失去真相了,于是她大聲問道:“束建平到底犯了什么罪?”

審查她的人停頓了一下,說:“我們把你請來,要了解的是徐亞娟的問題。”

“徐亞娟?”

“她做盜版書,制假販假,金額超過了二百萬。”

“那關束建平什么事?為什么封家?孩子呢?”

沒有答案,連偽造的答案也不會有了。那兩個審查她的人轉身離去,她看見那個年長一點的警察轉身關門時,甚至朝她友好地笑了笑。

過了不久,張奎來了。李雪萍不情愿,但是不得不跟著他離開。

時間并不太晚,等張奎把她領進一家飯店,她就覺得餓了。她沒有推卻,自顧自點了幾個菜,點完菜,也沒有征求張奎的意見,又把服務員叫回來,要了壺酒。

服務員放下兩套酒具,張奎沒有推辭,他搖搖頭,在嘴角上放出微微一笑。他沒想到李雪萍如此堅強的人,也會沮喪如此,到了要酒喝的地步。他給李雪萍斟滿,然后自己也倒上,把杯子端起來,“你受驚了,我們沒照顧好你。”他的話充滿歉意和自滿。

張奎并沒有發現李雪萍的杯子碰過來,一抬眼,看見李雪萍的眼睛餓狼一樣雪亮地逼視著他,這才知道全會錯了意,恨不得扔掉手里的酒杯。

“束建平不是放出來了嗎?”李雪萍冷靜問道。

“本來是,”張奎有點語塞,“可是為了徐亞娟的事又進去了。”

“徐亞娟的事,抓束建平做什么?”

“徐亞娟做的這些事,都是束建平介紹的。”

“什么?你是說束建平讓徐亞娟做違法生意?”

“道理上不是,但事實上是。”張奎沉吟片刻,好像情緒安定了許多。

李雪萍一陣心痛,她端起酒杯,慢慢伸向張奎,“有證據嗎?”

“其實,”張奎說,“其實又算是什么證據呢?束建平把那些人拉到家里吃飯,那些人就把電話留給了徐亞娟,是徐亞娟后來主動聯系他們的。”

“束建平知道嗎?”

“徐亞娟開那么大的店,他是瞎子嗎?”

“為了孩子,你知道嗎?他們那么困難,那么做完全是為了孩子。”

“呵呵,你真幼稚。要真為孩子,他只要安心簽了賣地合同,隨時、分分秒秒可以拿到4000萬。”

李雪萍忽地站起身來:“那是,他那是為了我,我們公司。”

張奎沒想到李雪萍這時候又沖動起來,一個人喝了杯子里的酒,換了種口氣,緩緩問道:“你知道這次協議賠償,束建平能拿到多少錢嗎?”

“不是4000萬嗎?”

“那是他鬧事前本來就要分給他的,他不鬧事也能拿那么多。”

“那有多少?”

“這塊地原定的補償是8200萬,后來定到一個億。但市場是舅舅和他合伙的,這錢本應兩個人分,但他認為舅舅在江南做房地產,是利用現貨市場的資源賺了錢,要是舅舅江南房地產不分錢給他,他就要一個人獨吞這筆補償款。”

“……”

“政府當然不能答應他。他就說一把手和舅舅串通了,一把手拿了舅舅的好處,到處寫人民來信。所以那一陣,一把手碰到了很大的困難,你的土地也一直沒有辦法拿下來。”

“那市場一出事,舅舅一個人什么也不管就出走也不對啊?這么多遺留問題、公眾集資問題都丟給他一個人,這說得過去嗎?”

“你說的這些表面上看也有道理。但你知道嗎?他們在經營理念上早就有了分歧。這些土地被他們抵押給銀行后,他們各自拿了錢做自己的生意。舅舅在江南做房地產,束建平拿錢去做期貨。舅舅賺了錢,束建平虧了。后來出了問題銀行討債,要舅舅一個人拿錢出來還,舅舅就不樂意了。舅舅不是擔心銀行里的錢,而是那些高利貸。”

“什么高利貸?”

“除了銀行里的錢,束建平還借了很多私人的錢。這樣的話舅舅就只能和他分開。”

李雪萍暗暗嘆息,坐下來,自言自語道:“也許我們就不該進來趟這樣的渾水。”

“那你錯了。他只是在利用你,還有你們公司和黃常委的關系要挾一把手,一個人想獨吞這一個億。”張奎說,“其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把徐亞娟抓在了手上,就不怕舅舅不就范。只是你不來,他會換一種方式罷了。”

“徐亞娟?難道徐亞娟是他的道具嗎?”

“何止道具。徐亞娟對束建平百依百順,特別是舅舅一甩手走了之后,她就更覺得欠了束建平的。束建平全部精力在期貨上。為了束建平,她不但把自己的私房錢都拿出來,更不惜為他去做犯法勾當。”

“怎么說是為他?”

“她要是安心過日子,舅舅給她的那些私房錢還不夠花嗎?她就是有病,帶著兩個孩子去嫁給束建平。”

李雪萍大驚:“你說什么,那兩個孩子不是束建平的?”

“你去過他家,難道你沒見過孩子?”

李雪萍搖搖頭。

張奎“哼”了一聲說:“我看他就是個極端自私的人。”

張奎的話刀子一樣剮了李雪萍,她驚慌而且心急起來,大聲為束建平辯護:“你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張奎歪過腦袋看李雪萍,“你沒見過那兩個孩子,你不知道那兩個孩子身上的味道有多難聞。全身流膿液,要用紗布包。徐亞娟是發誓一輩子不嫁人的,但是束建平為了娶她,他摟著兩個孩子睡,天天半夜里起來給他們換藥。”

“這還不好?”

“好?好是有目的的,他娶徐亞娟,就是為控制舅舅,報復舅舅。”

“張奎,你到底和束建平有什么仇?”

“無冤無仇。”張奎說,“你這么說我很好理解,因為你也沒見過舅舅。要是你見過舅舅,就會發現舅舅身上的味道和孩子身上一模一樣。那是他們家的遺傳病。”

“你說什么?”李雪萍再次站起身來,“你是說那孩子是舅舅的嗎?”

“舅舅,只是喊喊的,大家都這么喊,他也就是四十出點頭。他無法給徐亞娟名分,他在老家有家眷。”

李雪萍沉默了,她一屁股坐下,兀自把一杯酒喝完,然后出神地看著墻角。

“你還記得上次在看守所看見的那個老和尚嗎?”

李雪萍身子沒有動,眼睛依然睜得很大地看著墻角,點了點頭。

“那是你們家鄉的和尚,他是來認親的。”張奎說,“他是束建平的父親。”

“你憑什么說他是束建平的父親?”李雪萍很冷靜,全是壓抑的憤怒。

張奎又點了根煙,半天不說話,似乎是在等李雪萍的情緒平復。“那次來束建平不認他,他一急,抓了束建平一把。然后用指甲里的殘留物做了DNA親子鑒定。”

也許是出乎意料的消息在這個晚上降臨太多的緣故,李雪萍的眼神開始變得麻木。她看著張奎,顯出了嘲弄和不屑的神情:“晚了點了吧?早干嗎去了?”

“話也不能這么說,對吧?老之將至,其行乃善。老和尚這樣的愿望,也是人之常情,想老有所安啊。無論怎么說,他總是父親吧。”

“好一個父親,他該知道他是怎樣傷害了他。”李雪萍依然看著張奎。

張奎掐滅了煙,笑了笑說:“束建平回絕了他。束建平說,就是一條狗也有廉恥。”

等張奎說完,李雪萍笑了。原來,束建平的母親從小就對他隱瞞了和和尚私通的真相。他對待世界的態度,就是他對待他自己的態度,戲里戲外,對他來說都已經一樣,不論徐亞娟,不論她,不論土地、孩子等等都已經一樣……這一切,早在他童年朦朧地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一樣了。于是戲里戲外,他都理所當然是最圓熟的戲子,因為他的生活早就是一場戲。李雪萍現在滿足于對束建平這樣的認識。她想有了這樣的認識,她該心滿意足了,但是這幾十年的戲,張奎能看懂嗎?

李雪萍給自己倒了酒,喝完,又拿起張奎放在桌上的煙,點上,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來。“你是舅舅家親戚吧?”她問張奎。

張奎一緊張:“誰說的?”

“呵呵,你還有一個弟弟叫張生,又聾又啞。”

“我根本沒弟弟。徐亞娟是神經病。”

“說一個人不好總會有一萬個理由。但是你們抓束建平其實就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土地,為了向黃常委交差。束建平不抓的話,舅舅就無法獲得公司授權,沒人簽字,這地就不能成交。”

張奎一時語塞,然后慢吞吞地說:“這是法律規定的,當然也是實際需要,他不進去,舅舅就不好簽合同,你也無法完成任務。反正舅舅也不會少他一分錢。”

“那么廉恥呢?”

“什么廉恥?他馬上就可以放出來的,他那么精明,徐亞娟的事搭不上一點邊。他做那些事才不要廉恥。自己的親生父親臨死前就只想得到點安慰,這樣的舉手之勞他也不肯付出,自私成這樣的人,簡直是一個鬼。”

李雪萍站起身來,朝外面走去。張奎追出來,站在李雪萍身后說:“他就是一個鬼。”

第二天,李雪萍通過省城司法系統的朋友,打聽到了關押束建平的地方,并得到允許,可以去探望,還可以帶一些吃的東西。

她是有準備的,要是束建平拒絕見面,她就把一罐牛肉醬留下來,然后寫一個便條,叫束建平離婚。畢竟,徐亞娟和孩子是無辜的。這后面的理由,她寫了涂掉,涂了又寫上。但第二天束建平并沒有拒絕見面。

坐在一張長條桌前,李雪萍將自己帶去的牛肉醬交給束建平。她看見束建平眼睛紅了。在他失去母親那年,李雪萍的母親就開始做這樣的醬給他吃。她母親讓他把醬帶回去,說:“這醬搭什么吃都方便。牛肉熬的,有營養。你長身體,要營養。”后來遠離家鄉了,她熬給他吃。在演出后無論吃什么,他都會變戲法一樣拿出那醬來,于是他們吃什么都滲透著親密的香甜。

“吃了一輩子了。”束建平的手垂在下面,不知道是不是戴著銬子。束建平穿了件白襯衣,臉也刮得很干凈,胡子根部泛著青茬茬的冷光。人很精神,都是她喜歡的。難道這是專門為她準備的嗎?

束建平抬起頭來,沖李雪萍文雅地點點頭,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模樣。李雪萍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就好像不是她來探望他,而是他出來接見她一樣。

“你很快就會出去的。徐亞娟的事你根本搭不上邊。”

束建平又點了點頭。

“你會得到一筆錢,我和何平說過了,公司單獨補貼你的。但有一樣,你隨便做什么,出去千萬不要再做期貨了。”

束建平做了個又像點頭又不像點頭的動作,臉上似笑非笑:“那我去做什么呢?買塊地,做房地產嗎?”

束建平這話有刺,但李雪萍心里受用,這是針對何平的。她故意提了何平,束建平的刺證明了她的想法。“也未嘗不可,我還可以幫忙。”她接了他的話,還想接住他的眼神,但讓她暗暗驚訝的是,她發現束建平的眼睛并沒在關注她。

“我來給你補補課吧。”束建平說,“你該知道知道真正做期貨的人是什么樣的。期貨不是投機,甚至不是生意,”束建平把手指頭一彎一彎的,“首先是一種天賦,然后就是要甘愿把自己放到地獄門口的魔火上去烤。越烤越見真情,越烤越知道人活著到底為了什么。”說到這里,束建平停頓了一下,“你知道我出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他不等李雪萍回答,自問自答:“繼續舉報一把手。”束建平的話和緩,但張力大,撐著李雪萍了。

李雪萍看著他,他的眼睛已不再清澈透亮,渾濁、泛黃、發膩。束建平說:“他們放我出去也好不放我出去也好,他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這次我直接去中紀委。”

“去中紀委就解決問題了?”

束建平聽到這里得意地一笑,故作神秘的樣子,連聲音也小了下來:“我有絕招。就是那個張奎,他是怕死鬼。一把手的事他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只要一抓他,不用上老虎凳,就全招了。”

束建平的話讓李雪萍想起何平來蘇北那天晚上,一把手提醒她當心張奎的話,她知道一把手早已不放心張奎,但她不想說張奎。“你知道你這樣固執的原因嗎?”

“我也不會要你們公司一分錢,也不會隨便做什么。拿到我該拿的錢,我還是去做期貨。”他們就像在自說自話,完全無視了對方的存在。束建平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其實……”

“我知道你又在擔心你的土地了,我還知道一把手就要被‘雙規了,呵呵……”

“恐怕這還不是你要的吧?”李雪萍淡淡地打斷他的話。她有些惱怒,話不再打圈圈,而直指了他痛處,“你的根在舅舅身上。你恨他的恐怕還不是錢,而是孩子。他遺棄孩子,這讓你想到老和尚。”

一提和尚,束建平頓時啞口無言。

“你離婚吧。”李雪萍馬上跟上一句,“孩子是無辜的。”說完這話,她有些驚奇,準備好的理由,她卻僅僅提了孩子,而遺漏了徐亞娟。

束建平低下頭:“都說我和徐亞娟沒有愛情,也沒法有愛情。但是你知道嗎?要不是孩子住院,徐亞娟早就跟著舅舅跑了。當時的情況是,舅舅和何平在江南做房地產賺錢,他們是計劃好的,要把蘇北的地廉價賣掉,然后在江南的項目上,何平給舅舅讓利。目的就是避開我分錢。他們利用黃常委,給一把手行賄。分錢事小,當時徐亞娟要也走了,市場就成了糊涂賬,就不是錢不錢,而是要會出人命了。”

“恐怕還是怕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吧。”

“我想的不是我。”束建平在強調,但音調微弱,話語深處有些勉強了。他知道李雪萍在盯著他,穩著身子一動不動。這樣的姿勢讓李雪萍看不到他的眼睛,甚至連他面色也看不到。

“你走不掉,”李雪萍說,“那是因為你虧了期貨。”

“我承認。可當時確實,我要不娶徐亞娟,市場就完了。市場事小,但人命關天。那一陣子,我是真心要和徐亞娟好好過的,她也是。有時候想想,吃虧就吃點虧,安安穩穩過日子就好,不要最后什么也沒了,就剩下一堆鈔票。”

李雪萍一笑,這是句深深打動過她的話。“但你后來再想想,有一堆鈔票,就什么都有了。”

“也不全是這樣,有一堆鈔票,總比什么都沒有強啊。”束建平嘆了口氣說,“我基本上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一心想爭口氣,出人頭地。你知道嗎?當時期貨給了我多大的勇氣和成就感。”

“但你的性格毀了你,你看見什么都去爭。你時時處處爭斗,和行情斗,和所有人斗,和自己斗。那次你約我去你家是不是故意失約?”

“我約你我怎會失約呢?”束建平微笑起來,李雪萍發現他面色有些蒼白。“那時候我已經被軟禁,沒有自由了。”束建平說得很誠懇。

“你就是想不在現場,讓徐亞娟對我說你是為了我去鬧事。這樣我就會給何平和一把手壓力,讓你達到自己的目的。”

束建平說:“這是你的理解。我確實聽見徐亞娟給你打電話,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市場集資的人能拿回自己的錢,叫一把手‘雙規。”

“時間真的很快啊。”李雪萍摸摸自己的頭發,在耳邊發際那里摘下一個珍珠發卡。她仔細端詳著發卡上的珍珠,“其實我就是何平的珍珠。何平派我來,本來是想利用我來降服你的,但他太不了解你了。”她說著,把珍珠發卡伸過去,似乎要遞給束建平一樣。“你早在知道了老和尚真實身份之后就變了,變得沒有人能再了解你。但我沒想到,你會把徐亞娟這樣可憐的人當珍珠。即使下毒,也要有個底線,你可以對任何人下手,包括我,但是徐亞娟和孩子,你太不該了。”李雪萍話里的辛酸很突然。

束建平搖了搖頭:“其實誰又是誰的珍珠呢?自己不就是自己的珍珠嗎?”

“你是在說,珍珠也有過時的時候吧。”李雪萍手一松,珍珠發卡落地,“我們不是哲學家,但在生活的舞臺上,我們是經歷者。難道這還不夠嗎?我明天就要離開蘇北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你在后悔,后悔來這里。”

“不對,我要感謝蘇北,讓我見識了自己。回去后我就辭職了,辭職后我什么也不干,回到海邊老家,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寫詩。”

“你是個沮喪的詩人。”束建平說。

“這樣的話,也許我就不會什么也沒了,最后只剩一堆錢。”

束建平笑了。李雪萍看見他看了發卡上的珍珠一眼。

“在我臨行前,請允許我替你再辦一件事。”

束建平有些詫異。

“你記得你家那只貓嗎?”

“記得,那可是市場上最有名的貓。”

“我把它帶來了。”李雪萍抬了抬手里的瓶子。

束建平看見那個瓶子形狀特殊,似曾相識。

“走之前,我會到一把手家里埋了這只貓。”

“這樣好,”束建平略一沉思后說,“你應該把它肢解開來,這樣可以給我也留一些。”這時候他想起來了,李雪萍手里的,就是那年的梅雨季節里他裝貓的罐頭瓶子。

“拿到老和尚廟里去嗎?”

“不,舅舅家里。”束建平彎腰撿起了珍珠發卡,“我要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去,把貓埋在舅舅家院子里。所以,我現在還不能離婚。”

束建平說著,眼睛里全是憧憬,人忽然就凝固了一樣,做出了當年舞臺上,克勞狄斯手端毒酒,內心急切但神態慈祥的樣子。那樣的眼神打動著她,肅殺而寧靜,閃亮而無辜。她咽了口唾沫,半天沒能醒過神來。

責任編輯 張雅麗

主站蜘蛛池模板: 99一级毛片| 久久综合色天堂av| 福利国产微拍广场一区视频在线| 天堂在线www网亚洲| 国产探花在线视频| 婷婷午夜影院| 精品国产成人三级在线观看|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无码视频无码| 精品自窥自偷在线看| 欧美成人第一页| 国产无码高清视频不卡| 国产丝袜91| 亚洲一区国色天香| 夜夜操天天摸| 亚洲香蕉久久| 婷婷六月激情综合一区| 亚洲VA中文字幕| 丁香婷婷综合激情| 人妻无码AⅤ中文字| 国产精品一老牛影视频| 久久国产亚洲欧美日韩精品| 国产成人一区免费观看| 中文天堂在线视频| 国产日本欧美亚洲精品视| 国产人妖视频一区在线观看| igao国产精品| 亚洲天堂在线免费| a毛片免费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黄色| 精品久久高清| 伊人天堂网| 国产草草影院18成年视频| 免费人成在线观看成人片 | 成人福利在线观看| 色偷偷av男人的天堂不卡| 亚洲无线观看| 国产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不卡| 无码精品国产dvd在线观看9久| 久久国产精品影院| 91国内外精品自在线播放| 欧美精品一二三区| 国产精品漂亮美女在线观看| 伊人久久精品无码麻豆精品| 精品日韩亚洲欧美高清a | 91成人精品视频| 色综合手机在线| 激情六月丁香婷婷| 久久窝窝国产精品午夜看片| 狠狠亚洲五月天| 91久久精品国产| 国产黄色片在线看| 久草性视频| 亚洲狠狠婷婷综合久久久久| 国产网站免费| 欧美不卡在线视频| 永久成人无码激情视频免费| 成人午夜免费视频| 亚洲成av人无码综合在线观看| 色欲综合久久中文字幕网| 午夜毛片福利| 97成人在线视频| 青青久久91| 欧美黄网站免费观看| 99视频在线精品免费观看6| 真实国产精品vr专区| 小说区 亚洲 自拍 另类| 亚洲精品国产综合99| vvvv98国产成人综合青青| 国产精品欧美在线观看| 狠狠v日韩v欧美v| 欧美三级日韩三级| 99无码中文字幕视频| 国产毛片高清一级国语 | 少妇高潮惨叫久久久久久| 99免费视频观看| а∨天堂一区中文字幕| 欧美国产精品拍自| 日本在线欧美在线| 日本精品视频一区二区| 精品视频第一页| 国产在线91在线电影|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无码区性色|